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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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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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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妹要脱贫

脱贫普查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樱红的小嘴紧抿着,显得十分娴静。当她急步行走时,脑后的马尾巴,却又随之不停地左右摇晃,因此端庄之外,又平添了几分俏皮。

“阿姨,根据你的收入,你可不能算是脱贫。”姑娘拨拉着手中的PAD机,一字一顿地说,“粮食补贴一百二十五元,种植蔬菜收入两千三百元……”

“可不能。”山妹急了,上前盯着姑娘的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嗡声嗡气道,“这不能。我家的收入已经超过了标准,应当脱贫啦。”

“对,应当算脱贫。”站在一旁的村支书也很着急。他转了个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材几乎遮住了光线。

姑娘眨了一下眼睛,冲着村支书一瞪,低声道:“不是明确要求你们村干部不得插言么?支部书记也得带个好头。”

“山妹一家这么勤快,怎能不脱贫呢?”村支书嘀咕着,不自然地用手搔了一下脑袋。他的脑门上头发稀疏。这让他的搔头动作,滑稽又尴尬。

姑娘没理他,转头朝着山妹,微笑地讲解着:“阿姨,你看,你看,你这两年,看病花费太大。收入应当减去这些开支,留下的才是你的可支配收入。”

“啥叫可支配?”山妹只读过几个月的书,她理解不了这个词。她低着头,看着姑娘一只手托着平板电脑,一只手飞快地打字,突然大声道:“姑娘,我不当贫困户了,不行吗?求求你,就算我脱贫了。”

“不行啊,阿姨。我得实事求是。”姑娘的语气斩钉截铁,“你看,你女儿英子、儿子阿亮都还在读书,一个上职高,一个上小学。这些都是硬性开支。”

山妹咬咬牙,仿佛在自言自语:“明年,我也去打工,我不信,脱不了贫。”

“不行啊。阿姨,你得的是严重的肝硬化,可得好好治疗一下,耽搁不得。”姑娘关切地仰起头,盯着山妹看了一会儿,又说,“你看看,你的肚子大得有点不正常。”

“是的,姐姐。我妈前几天又肝腹水了,住了几天院。”一个小男孩几步跨进大门,将书包往客厅中央的饭桌上一扔,尔后两手抱起桌上的一个瓷茶缸,咕嘟咕嘟猛喝了一阵。

“阿亮,你多嘴。”山妹笑道,伸出手,装着要打他嘴巴的样子。

阿亮放下茶缸,冲普查员一笑,又几步跨出了大门,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干什么去了?”姑娘很好奇。她觉得这虎头虎脑的男孩挺逗人喜爱。

“他能干什么?还不是看他这几只鹅了。天天叫着,养肥了,要卖了给我看病。”山妹走过来,从桌上拿起他的书包,顺手挂在大门后面的挂钩上。

“哦,好懂事的娃娃。”姑娘来自陕北,在南昌读大学,当上普查员后,第一次深入到江南的小山村。看什么都新奇。

江南人把儿子称做崽。山妹虽然没听清娃这个词,可对懂事的定性挺敏感。一听,脸上立时闪现出一丝光彩,夸奖道:“要说懂事,我这崽没得说。我那英子也一样,为了不让我太辛苦。她没去读高中,顶着这么好的成绩,硬是去读了一个小大学。”山妹脸上的亮色瞬间暗淡了下去。

姑娘已看了贫困户登记证,也翻阅了一大堆的资料,知道英子在省卫生职业学院读医学检验专业。初中生入学,五年制,毕业后是大专生。

“英子的确是个好姑娘。听说她的中考成绩,完全能上杨田一中。”站在门口一直未开口的村支书下意识地拍了拍大门,插话说,“唉,这小孩为了治她娘的病,没上高中,还去读了医。只可惜,不是高中生,学不了临床医学专业。唉……”

“是我得错了病,害了英子。”山妹一边说一边摇头。她伸出手,摸了摸普查员脑后的马尾巴,慢悠悠地说,“姑娘,你叫什么,几岁了?真是巧了,你跟我家英子,身子差不多高。”

“阿姨,我叫杨丹丹,今年20岁。” 姑娘的普查即将结束,但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屁股坐在一张竹椅上,凝视着山妹,脑海中不断地变换着几个动人的场景。

广阔的田野上,青青的野草漫天遍地,五颜六色的野花星星点点,把这春天装扮得分外妖艳。一群孩子唱着歌儿,背着书包,高兴地向着学校跑去。只有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牵着一头大黄牛,慢慢地走在田间。她望着同伴们远去的背影,眼睛里装满了羡慕。当同伴们放学回家时,看见小女孩已把牛喂得肚子饱饱,而且在她的小手上,还提着一篮子满满的猪草。这些野菜,是喂猪的最好饲料。人群里有人大喊着山妹的名字,也有人在高声地嘲笑,唱的也是歌儿:“没爹的崽,冒书读;没爹的女,没人要。没爹的崽,冒人要;没爹的女,天天累。”“再唱……再唱……”忽然,有人冲着人群狂奔,发疯似地追逐。这是山妹的大哥。为了大哥,山妹只上了半年的小学,就主动弃学了。

皎洁的月光,洒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夜深人静,山妹出去替责任田放水,又遇上了村里的麻子大爷。麻子大爷虽然五十多岁,可是欺负孤儿寡母从不含糊。他喝斥道:“山妹,我先放,你放什么水。”山妹身子一抖,但她马上稳住了神,朗声道:“大爷,我们家也得吃饭呀。”麻子大爷依然举起铁锹,把山妹家的水口全堵住了。山妹只得向着黑暗中的远山低声呼唤:“爸爸,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为什么?”但她没有哭。有一次深夜,山妹遇上了村里最难缠的滚刀肉。那滚刀肉与她争辩了几个回合,理屈词穷,只得用力推她一手,让她跌倒在水沟里。宁静的月光,照着水淋淋的山妹。山妹默默地用手绞着衣服上的水,依然没有流一滴眼泪。

山妹出嫁后,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却未料六岁的大儿子中毒身亡。这一回,山妹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当车子装着她六岁儿子的遗体,运往医院进行解剖时,山妹晕倒在地,醒来后,一路爬着,追着车子离去的方向。黑黑的地面上,留下的是她长长的血迹……

这一切,都是村里人七嘴八舌,争着告诉杨丹丹的。进门之前,村支书也讲了一个故事,并反复地说:“这个山妹,前年开始就要退出贫困户,我们没同意。”

大儿子夭折后,山妹长期抑郁,几年下来,身体素质急剧恶化,可是为了省钱,她从未体检过。等到肚子胀得如一面鼓时,一查,居然是到了失代偿期的重度肝硬化。住了好几次院,她的大哥终于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赶去看望。其时,山妹全家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招待大哥。万般无奈,山妹竟然悄悄地上街,将一头长长的秀发卖了,然后割了两斤猪肉,两块豆腐,使魔术一般变出了六个菜。眼尖的大哥发现了秘密,不禁失声痛哭,硬是没咽下一口饭……

想到这儿,杨丹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她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放在桌上,对山妹说:“阿姨,我的调查结束了。你现在虽然不能算脱贫,但是你的精神很富有,我向你致敬。”

山妹一时愣了。她望着桌上的钱,有些恼怒地说:“姑娘,哦,你叫丹丹。丹丹姑娘,你这是啥意思?阿姨这个人,平时最嫌弃随便拿人钱。”

“我知道。阿姨,你卖头发的故事,让人听了既佩服,又心酸。”丹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忙朝村支书吐了吐舌头。

山妹并没在意。她微微一笑说:“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党的政策这么好,我还怕什么。我这个病,给家里、给社会都添麻烦了。”山妹取起桌上的钱,硬塞还给杨丹丹。

杨丹丹脸微微地红了,急道:“阿姨,我知道你与别人不同。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可使不得。”山妹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一回,你不算我脱贫,我心里不得劲。如果明年你来,我肯定能脱贫。”

“我信,等我明年再来,我希望你的病也好了,英子妹妹也能见到。”杨丹丹带上普查的工具,准备离开。

“姐姐,你看我养的鹅。”此刻,阿亮正赶着一群大白鹅往家里走来。见杨丹丹要走,急忙挥手。

“我看见了,小可爱。”杨丹丹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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