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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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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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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

月光如水,照着坐在院子里的娘。我坐在一旁,疲惫不堪地握着化验单,心里一个劲地追问。天哪!娘才65岁,怎么就得这种病?!

前天,我带着娘来到了省城。上了火车之后,我就一直心烦意乱。脑海里始终回想着县中医院妇产科大夫的话:“很可能是癌。因为症状很像,而且检查显示,不排除病变。”

到了省城,随便找了家小店住下。昨天清晨,我们直奔省肿瘤医院的妇产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妇产科大夫来了。医生说做个冷冻切片,只等了半小时,结果出来了。一看,上面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鳞状细胞癌。顿时,我愣了。

娘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我的表情里看出名堂来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今晚,是住院的第一个晚上,月光好大,好亮,仿佛要穿过人们的身体,直射进隐秘的心底。娘坐了一会儿,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向医院的门口。刚走到门口那棵杨树下,就停步了。

杨树巨大的身子遮住了银色的月光,娘的影子,蓦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见了。

娘的一生,注定与月亮有缘。她的命运线,好像就是月亮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既美丽又凄婉,充满着难以言说的宿命。

小时候,娘告诉我们,有一位叫嫦娥的标致姑娘,也不晓得犯了什么大错,竟被王母娘娘发配到了月亮世界,终年与一只兔子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娘还教我们唱儿歌:“月圆圆,像汤圆;月弯弯,像扁担……”唱着,唱着,我们慢慢地唱到了娘的身上。有时,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会莫名地将她认作娘,认定娘就是另一个下凡的嫦娥。因为娘也是被外公、外婆发配到我家的。连祖母也不记得娘的出生日期,只是依稀记得,她出生的几个月前,中国人刚刚赶走了来侵略的日本佬。

祖母说,娘被送来时,月光很白,照得村前的小河波光闪闪。

那一天,外公正在邻村替人理发。一听说外婆要生,急忙踩着月色,匆匆地向家里跑。外公刚走到家门前,前脚不小心踩在了一堆狗屎上,心里“咯噔”一下,陡生一种不祥之感。此刻,屋里跑出了接生婆,双手高举,笑道:“生了,生了!”外公丢掉鞋子,径自跑到里屋,迅即地拎起娘,一瞧,顿时全身松软,大叫道:“我说这么晦气,原来头胎就是一个X。”他用床上的破衣服一卷,抱起就往屋外跑。外婆躺在床上叫喊着:“你回来,你回来……”事后,外婆才知道。作为三代单传的外公,平素走村串户替人理发,早已和祖母说好,假如头胎生个女儿,就送给她做童养媳。

外公抱着娘,趁着月光,连夜赶了两小时山路,跑到了我家。祖母说,你娘抱来的时候,真是漂亮啊!我怕抱来的孩子少点什么,迎着月光,打开包裹的衣服,仔细地看了看。月光下,你娘粉嘟嘟的脸发着好看的光,好像还冲着我直笑呢。你们别不信,她真的直朝着我笑呢。那时你爸五岁,配你娘刚刚好。我二话不说,收下了。第二天再仔细一瞧,还是好看。唉!我哪儿知道,你娘后来和我不对劲。要是那时她不朝我笑,我说不定不要她!

很奇怪,这个被“发配”的场景,后来被我无数次地演绎,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一会儿是外公气喘吁吁、汗津津却不失冷漠的脸;一会儿是祖母喜出望外却不失迟疑的眼神;一会儿是娘躺在破衣服里的粉嫩躯体,白花花的。不变的只有头顶的月亮,洁白的光直直照射,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碎银,给这一切都打上了月光的烙印!

只可惜,外公在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也来不及求证。只隐约记得,外公与娘的关系确实不是很顺滑。外公每次来我家里,娘都不咸不淡。除了外公进门时,会倒上一杯热茶,尔后面无表情地一边递过去一边轻轻地喊一声“爸爸”之外,直到外公离家,其间再也不会开口喊爸了。倒是祖母,十分热情,迈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一会儿在厨房里煎炒鸡蛋,一会儿跑到村外的代销店里买上几斤黄酒。吃饭时,祖母不但陪外公喝上一两杯,而且常常用筷子替外公夹菜,一碗常年用来陪客的油炸猪肉,往往是外公作客时才会消耗大半。外公走了,祖母就会责备娘说:“看看你,自己的亲爹来了,也不知道热情点。”娘瞪祖母一眼,狠声道:“我热情个屁,谁叫他从小就把我丢了,还丢给这样一个男人。”祖母一听,当即跺脚怒道:“什么男人,火生不好吗?火生哪点配不上你?”火生,是我父亲的奶名。娘不想再顶嘴了,她撇撇嘴,转身跨出了大门。

娘何以口出此言?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女大十八变。做了童养媳的娘,长大后,竟出落成方圆十里八乡难得的人尖儿!俊俏的脸蛋,玲珑的身材,还有一头黑亮的披肩长发!因此,娘一点儿也看不上个子矮小、喜欢抽烟和酗酒的父亲。每天夜晚,娘小心翼翼地踏着月光,偷偷地与邻村的刘亮约会。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精明的祖母。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和父亲率领着村里众多的热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村前小河的一个拐弯处抓住了娘和刘亮。月光下,高大的刘亮张皇失措,呆若木鸡。大家一拥而上,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顿教训!外公闻讯,也马不停蹄地赶来,和祖母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为防夜长梦多,让21岁的父亲和16岁的娘立即成婚!娘后来说,她结婚时还没有做大人呢。

成婚的当夜,究竟有没有水一般的月色,已无从考证。娘究竟如何度过了她的新婚之夜,亦无从得知。可以确信,娘从此低头认命,一心一意地和父亲过日子。六年后,终于有了我,祖母的脸上也渐渐有了光彩!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1977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父亲因公猝死在一座无名山上。记得那晚月光很雪白,晚风很清凉。白幡一样的月亮挂在高空,皎洁的月光裹着撕心裂肺的哭喊飘向四方,整个山头滚动着几颗破碎了的心!祖母哭哑了嗓子,屡次提刀要自刎,幸被旁人及时阻止。娘从山顶一路爬向山下,全身的衣服都被荆棘撕成了碎片。父亲的遗体早已被人抬到了山脚的草坪上。娘寻不着,发疯似的在土坡上滚来滚去,呼天抢地,围观的村人被这惨叫扯得心痛,一起陪着流泪!

此后,我经历了多个恐怖的夜晚。每每睡到半夜,祖母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穿衣下地,径自走出大门,往小河方向走。那边有埋葬父亲的孤坟。我是一直牵着祖母衣领子睡觉的。看到她起床,我也蹦了起来,穿衣下地。有时来不及穿衣,我就光着身子,跟在身后。如果没有月光,天便太黑,我也更加害怕,只得紧拽着祖母的衣下摆,嘴里喊着:“奶奶,你别去死,别去,我还没有长大呢。”哀莫大于心死,但只要听到我的喊叫,祖母的脚步就要迟疑一会,或是站在原处纹丝不动。等到我上前抱住她的双脚,跪在她的面前大哭时,她这才放声大哭,搂着我说:“我的宝贝啊,倒了一担油,如今只留下你这粒麻哦。”

日复一日,祖母反复上演这样的故事,我开始畏惧夜晚的到来。有一晚,月色纯净,大地一片光亮。祖母故伎重演。我一路哭着跑。突然,在我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人。我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竟是娘。走了几步,祖母也发觉了。她站住了,看着娘。娘也停下脚步,看着她,轻轻地说:“要死就一起死,一了百了。”祖母一听此言,月光下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大声地呵斥道:“你这么年轻,死什么?还有这么多小孩,你不管么?”说罢,转身朝家里走去。

祖母快步上前,走到我身边,牵了我的手,娘也跟着一起回家。

这时,身后的月亮好像在慢慢地长大,就像一块大大的银元,挂在中天,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难过。当时,我才九岁,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娘一人承担着十几亩责任田的耕种,每天都是头顶着月光出门,肩披着星光回家。七十多岁的祖母不仅要完成稻谷的晾晒和进仓,还得承担洗衣、煮饭的重任。每年暑假,我也得自始至终参加田间劳动,与七岁的大妹一道帮着娘收割早稻和栽种晚稻,谓之“忙双抢”。一般都是从七月中旬忙到八月中旬,在炙热的阳光下整整暴晒一个多月。因而,每年秋季开学后,我一定是全班皮肤最黑的那个。

但是,我最痛苦的不是劳作之累,而是受欺凌、受讥笑带来的心理重负。在夏庄这座相对封闭的小山村,人类的劣根性时有彰显。有些人不光忘却了法治,连道德有时也逃之夭夭。尤其是分田到户后,“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事件更是接二连三。自然而然,我家是全村食物链的垫底。正月分田,我家的“望天田”占了三分之二。之所以叫“望天田”,是因为那些田没有固定的水源,只能看天吃饭。集会时,娘嘀咕了几句,几双凶恶的眼睛立马瞪过来,娘只好低下头,不再言语。由此埋下了日后争水的隐患。

每年夏季“双抢”,一遇到责任田缺水,村里就会纠纷不断。不是东家挖了西家的田坎,就是西家堵了东家的水渠。这是娘最难过的季节。一天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悲愤的哭声所惊醒。我还听到了祖母咒骂的声音。出去一看,白花花的月光下,娘一身水淋淋地站在大门前。祖母站在一旁狠狠地詈骂着:“杀千刀的,就会欺负孤儿寡母的!”原来,夜里十一点之后,娘以为大家都放完了水,按惯例自己最后一个跑去放水。哪料到有个叫做“滚刀肉”的人,这天喝醉了酒,没有及时放。他摇摇摆摆地来到田埂上,一见娘正在放水,怒不可遏,勒令娘堵了水口。娘一时没忍住,还了嘴:“天天我最后放,今天你就让让我。”“滚刀肉”大怒,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用力推了娘一手,娘一闪,跌倒在水田里。水花四溅,在月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好像水里的月亮也一同被击打得粉碎。娘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月光披在她的身上,仿佛成了一道道闪光的泪花。“滚刀肉”怒气未消,站在月光中仍在厉声斥责,像是吃了大亏。弄清了原委,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下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道月光透过窗户,映射在床前。我凝视着月光,居然听到了月亮悲伤的呜咽,先是零星的,紧接着连成一片,愈哭愈响亮,一浪高过一浪。

毫无征兆,突然不断地有人来家里相亲。先来的是个教书先生,一见娘,两眼放光,点头如鸡啄米。第二个是电影放映员,人长得好精神,穿着难得一见的中山装,坐在饭桌上口惹悬河,逗得娘一直捂着嘴笑。但祖母都婉言拒绝了。过了几日,祖母竟将邻村的木生领了回来。这木生年龄比父亲还大,不仅生得皮肤黧黑,而且沉默寡言。别说娘,就连我都觉得呆头呆脑。祖母悄悄告诉我,就这种人,适合上门,况且还同姓呢。前几个太聪明,不好拴住,弄不好会将你娘弄走。我原以为娘会大闹一场,可她不声不响。婚后,木生果然不成器。别人不但照样欺凌,还一并将他也作了下酒菜。只要看见他手闲,就会支使他去做事,切猪食、挑井水或劈柴,甚而还有挖土和种菜。起初,娘还会责骂几句,后来唯剩下叹气了。有几次,我听到娘在房里低声地抽泣。又过了一段时间,娘不再让木生进房门,连吃饭都不肯与他同桌。木生终抵不过娘的嫌恶,乖乖地回了邻村,继续他的单身生活。过了几年,木生病逝。他的坟墓离父亲的坟地很近,相距不到两公里。

后来,村里传出了闲话。说刘亮死了妻子,又与娘旧情重燃。我不知虚实,但祖母对娘的态度有了变化,好像有点轻蔑,又有点愤怒,两人的关系也急剧下降,常常为些鸡毛蒜皮吵架。三更半夜,我起床撒尿,隐隐听见从娘房里传出了男人的说话声。不知怎么,这一刻,我对娘竟也起了怨恨心理。想起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想起学校里同学们的侮辱,我跳上床,钻进被窝里大哭起来。祖母很惊慌,连连询问我哭什么,我使劲地摇头。当夜,我做了个奇特的梦。梦见自己的眼泪汇成了一条小河,在月光下泛着粼光,向着蓝天奔流,流着,流着,最终居然流进了弯弯的月亮里!

醒来后,我暗暗做了一个计划。每夜,我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埋伏在灌木丛里,手里握着一块大石头,眼盯着刘亮的必经之路,准备“给他一点颜色”。等了几天,居然等到了。远远的,看见他健步如飞,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尤显挺拔。走着,走着,他兴奋地哼起了小曲,声音却有点发颤,轻飘飘的。渐渐地近了,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脸,甚至还听得清他的呼吸声。我举起石头,对着他的脑袋,正要用力地掷出去。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对面的路上,居然走来了我的娘。清澈的月光,映照出娘动人的笑容,这是我多年未见的笑容。两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伸出手想抱娘,娘身子一闪,躲了过去。我怒火中烧,但不知为何,石头始终没扔。娘转身就走,他大步走着,紧跟在后。

他们在前急急地走,我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我恶狠狠地想,狗刘亮,只要你动一下我娘,我的石头就砸碎你的狗头。紧走慢赶,发现他们没有远离村子,竟走进了我家的责任田里。那儿,娘早已架好牛和犁。刘亮跟娘说了几句什么,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刘亮下了田,左手扶犁,右手握鞭,使劲一甩,动作熟练地犁起了田。娘看了看,走到了隔壁秧田里,坐在了小凳上,弯腰拔起了秧苗。

夜很静,偶尔从路边的树上发出几声蝉叫,其间还夹杂着几声远处传来的狗吠。月亮如一面巨大的明镜,映出了远处黑色的山脊、参差不齐的树影,也映出了田野里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伏在小樟树下,盯着娘忽高忽低的身影。空中,飞舞着许多萤火虫儿,小灯儿一眨一眨的。有几只落在了娘的头发上,好像给她插上了闪亮的发簪。我的鼻子猛然一酸。我扔了石头,捂着嘴巴迅速往家跑。

在月光下劳作,似乎成了我家的习惯。夜晚劳作,既可以躲开太阳的炎热,又能赶上进度,弥补劳力不足。后些年,我和大妹、二妹也加入了娘的行列,在月光下拔秧、插秧或是收割稻子。虽说刘亮也时常会帮我家犁地、耙田,但我终究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时,七十多岁的祖母同样劳累,可祖母一天到晚,脸上全是微笑,看不出痛苦的痕迹。每天劳作回来,祖母会给我们提来洗澡水,送来换洗的衣服。对我,更是青睐有加,再三念叨:“要不是你那父亲去得早,哪轮得上你这当老师的吃这般苦哦!”

恰好相反,娘性格渐渐大变,与以前判若两人。对我们,经常恶语相向。大妹和她扛打谷机爬山坡,大妹扛不起,摔了一跤。娘走上前,给了大妹一耳光!一来二去,我们对她怨恨日深。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几兄妹从心底里排斥刘亮,并因此有点儿嫌弃娘。娘可能察觉到了。每天从地里回到家,除了吃饭,娘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里。

好几个晚上,我看见她站在窗边,对着天空,对着明月自问自答,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对此,我总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有一天吃饭时,我有意问她:“娘,你怎么对着月光有说有笑的,跟我们怎么没话说?”她眉毛一挑,抢白道:“有了月光好走路,也好干活。没有月光,你们吃什么?”一时,大家都呆了。这真是千古奇谈!我苦笑着没接茬,但心微微颤了一下,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时光如河,匆匆流过。

我们相继成家立业。娘的青春美貌也渐渐消失。起始,脱落了几颗洁白的牙齿,过后便是身材发胀,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变了。以前眼珠子墨黑,眼光犹如皓皓明月,很是明净,现在有点浑浊,又有点呆板。不过,她和祖母吵起架来,仍然毫不逊色,骂得也更加难听、粗俗了。祖母每次吵完架,都会难受两三天,有时还会和我分享心得,讽刺挖苦道,你娘可能真是嫦娥下凡,一辈子寂寞,又一辈子生活在半空中,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懂人情冷暖。

殊不知,令人无语的还在后面。1992年冬,娘毅然决定嫁给邻村的刘亮。祖母怒发冲冠,当即断言:“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果不其然,不过数月,那男人就病故了。消息传开后,祖母居然让我去接娘回家。我摇头跺脚,气冲冲地。祖母说:“你是她的亲生崽,能忍心不管?”我一时默然。

夜晚,我躺在床上,不知何故,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睡。

事后,我才明白,在我的心底,那一刻始终缺少一个去接娘的理由。

一道道月光,成瀑布状直射在我的床头,刻在对面的墙壁上。盯着霜雪般的月光,我的回忆拉得很长。有一个故事,从记忆的深处,渐渐地浮起。

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后,我爬上一棵茶树,坐在上面使劲地摇。正玩得起劲,突地,树枝“咔嚓”断了,我往下一滑,一根枯枝在我小腿上一划,切了个大口子,一时鲜血淋漓,我吓得哇哇大哭。一年级的班主任胡老师刚好路过,发现后,忙从我的脖子上解下红领巾,绑在伤口上,用力扎紧了,止住了出血。蓦地,一阵哭声从远处传来。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娘,她一路哭着,径自跑到山坳里,快速地背上我,向着乡里的医院跑去。娘哭得真伤心,声音尖锐、凌厉,充满着痛苦,似乎还包含着几丝绝望。那哭声像一把尖刀,向上,直插向天空;向下,直插入大地。好像这大口子不是伤在我的腿上,而是伤在她的心口上。

多少年过去了,那哭声仿佛还在我的耳边回荡。我悚然一惊,从床上猛然坐起。用手一抹,脸上居然全是泪水。

为了勉除娘的尴尬,祖母建议我晚上去接娘。

那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出奇得亮,水汪汪的,放射着亮晶晶的寒光。我来到邻村,见娘一人站在村口,手上提着两个那种装过化肥的蛇皮袋。我走上前,接过娘手里的袋子,挑在肩上,静静地向着大路走去。娘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悄悄地跟在后头。天气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月光照射着路边的田野,映出一道道秋收后的稻茬。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人,靠近了才知是个女人。她看了我一眼,往前跨了几步,靠近我耳边,低声说:“你娘人蛮好呢。刘亮患了肝癌,还能去报恩,和他结婚。你别记恨呢。”声音极低,但在阴阴的夜里,却犹如惊雷,惊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顿了顿,我又说:“自己的娘,我怎会记恨呢?”她满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月亮般的好牙。那女人脚步未停,迅速地走远了。我用右手按了按左手,确认刚才发生的不是幻境,才转过身,和娘一前一后继续向家里走去。

临近村子时,我看到村口的大樟树下聚满了人。娘的脚步渐渐有些错乱,低下头,将脸埋得很深。一走到人群中间,喧闹的人群猛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了过来。娘侧着身,好像被众多的鞭子抽着一样,脚步杂乱而踉跄。我故意大声说:“娘,你走前面,慢一点。”我将娘轻轻一拉,拉到了我的前面,一起向前走去。

月光好似很刺眼,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纷乱的人影与樟树那些枝条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显得斑驳而怪异。

如今,儿女们都大了,生活水平显著提高。慢慢地,家里不用种地了,紧接着弟弟、妹妹们也先后在城里买了房。本以为娘可以脱离一辈子操心的田间劳作,本以为娘也可以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可是谁能想到,她却患上了这样一个病!

祖母已去世多年。至此,娘已深深体会到了老年人的不易,可她嘴上仍然不愿念及祖母。一旦我们无意提起,她就用话岔开。我不知娘的用意,但我猜测,或许她和我们一样,心里隐藏着悲苦、忧伤,还有很多的内疚。这就如同一个久治不愈的创口,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疼痛,甚至流血。

我们和娘交流得多了。娘的性情又变了。平时,我们每次回乡,娘仿如祖母,不忘将我们送到村口的大樟树下,并塞给我们大包小包的新鲜蔬菜。有时还会站在路边,目送我们走远,久久不愿离开。

而今晚,是我与娘离开家里,在外面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月悬中天,苍空如洗。娘坐在院里,光滑细腻的月光披在她的头上,又从头上流到身上、脚下,宁静而又安祥。我坐到娘身边,拉起她的手,看着她。我指了指月亮,笑着说:“娘,奶奶都说,你是嫦娥变的,究竟是不是?”娘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看了许久,没有说话。她挣脱我的手,独自一人走了几步,停下来,才慢悠悠地说:“你娘哪有这么好!就是嫦娥变的,也是一个变了心的。”这句话究竟蕴含着什么,我不是完全能够明白。但现在的娘,确实变了模样。头发乱蓬蓬的,脸孔瘦削,一双眼睛时时显得空洞而迷茫。

趁着月色,我走上前,搀着娘,走出杨树的阴影,沿着省城里的大街,外出散步。月光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灯光璀璨,整个街道流光溢彩。

我与娘一路走着,走着。忽然,我的耳边响起一阵童谣声,奶声奶气、甜美清新:“月圆圆,像汤圆;月弯弯,像扁担……”我疑惑地驻脚倾听,歌声却又若有若无,似乎远去。抬头望,一轮清亮的明月依然高悬,闪着耀眼的光芒。

                                       (写于2010年11月,改于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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