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后,才明白所有的往事都会汇流成河。所有的河流都是上苍镶嵌在大地上的眼睛,能够洞穿这人世间的一切秘密。
赣江是我认识的第一条大河,擅长奔跑和歌唱。每天黄昏,西天的余晖烨未散尽,我就从学校走出,向着赣江走去。田野空旷,舒展开无边的胸怀,枯黄或灰白的稻茬,立在田中守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白云。几只小鸟儿停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翅膀扑打着,跳起又落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走过几条田埂,又弯过那个扁平的菜园,双脚踏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回首一望,学校两栋土黄色的“土打垒”房子,依偎在起伏的群山之下。在初冬的天宇里,用作教室的一排平房孤零零地立着,显得单薄而倔强。不远处,是当年知青居住的两层小楼,如今成了教师宿舍。下楼时,楼梯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吱咯吱的尖叫,仿佛疼痛并快乐着。
江水悠悠。我坐在江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眺望着前方。赣水顺着青山逶迤,向着远方伸延。前面的码头上,摆渡船又接来了一批回家的村民,挑箩的、提篮的、背包的,熙熙攘攘,涌了过来。有几位学生家长向着我点头,还有一些不认识的,脚步匆匆,肩上的箩筐和背包晃晃荡荡。
上周六,我第一次回家,也是从这儿坐船过江。尔后在山脚下等候到县城的往返班车。班车每天只有一趟,一停车,就得拚命挤。我举着双手,费力地钻进人缝里。行进中,身子时不时地悬空,呼吸异常地困难。三个小时后到达县城时,街上次第亮起了灯光。我从县城糖厂的码头再次摆渡过江,然后沿着潞河边的山道行走。潞河弯弯绕绕,也是赣江的一条小支流。到家时,这古樟下的村庄,显得格外寂静。祖母坐在门口,一双老花眼眯着,似乎已经睡着。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起身,用袖子擦擦眼睛,端着煤油灯,将我引进厅堂。她先是看了看我的全身,唉哟一声,伸出一只手使劲地在我身上拍。我身上的灰尘随之四散开来,在灯光下起舞。祖母摇摇头,端出了热腾腾的饭菜。我看见,有几粒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滴下来。次日清晨,祖母将我送到村口的老樟树下,再三叮嘱。我默默地接过塞满了鸡蛋的黄布包,身子一扭,向着前方急跑。
上午九点钟,我到达县城车站,可是当天的票已经卖完。其时,天上白云朵朵,高远而明净。我捏了捏手中的黄布包,决定沿着赣江,溯江而上,步行去学校。公路就修筑在江边,如一条飘带,缠在大山的腰间。我背着黄布包,一边走一边欣赏江边的景色。岸边树木繁茂,阳光从树缝里透射下来,照在碧蓝的江面上。几只灰白的斑鸠从这边的榕树上忽地窜出,嗖的一下,就飞到对面的山上去了。
走着、走着,我唱起了《信天游》:“我抬头,向青天,追逐流逝的岁月。……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我越唱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高昂。我的初中同学香很喜欢唱这首歌,每次唱起来,眼里总会飘起泪花。如今,她和英都分到了潞河边的中心小学。这一刻,唱起这首歌,我胆气陡增,脚步也似乎迈得更加轻快。
夕阳慢慢下坠,掉在了大山的被窝里。村里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唢呐声也在风中呼啸而来,高亢而悲壮。一队送葬的人头上围着白布、腰上扎着白条,尾随在四个抬棺人的后面,向着那边的江滩而去。死去的是建刚的爷爷。老头子身材健硕,白头发雪胡子,整日里握着一杆烟斗,说一句话吐一口烟。遇见村里的妇女,他喜欢对着人家的脸喷烟,一口又一口的浓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喷出。妇女被呛得大咳,责骂道:“死老头,坏老头。”老头子看着狼狈逃窜的妇女,高兴地直笑。据说,老头子年轻时,水性极好,宽大的江面,他能一口气游两个来回。但前天晚上,他端起一碗饭,只吃了一口,猛地头一歪,就在饭桌上咽了气。建刚请假时,几个同学跟在身后叫“撑死的,撑死的”,弄得建刚一脸怒气。
下雨了。远去的唢呐声和着雨水一点一点地落在江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雨珠打在我的脸上,感觉有些凉意。我从裤袋里掏出香写给我的信,静静地读了起来。初中时,英是班长,香是学习委员,我是副班长。班主任教语文,常常让我们三人帮着改作业,她俩改习题,我改作文。有一次学校放电影,外面人声鼎沸,电影插曲一声声传了过来,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我心烦气躁,提议去看电影。英也随声附和,唯有香没有起身,她看了看我们,咬了咬嘴唇,又低下头安静地批改着。见此情景,我与英只得坚持改完。毕业时,我们三人一起考上了师范。
雨越下越密,江面上溅起点点水花。无数的往事和着天上的雨水落在河流的心里,一些随着波浪奔腾,一些悄悄地隐藏下来。
这是香的第五封信了。她的信总是写得极短,字迹随意,有些放大而夸张,一张纸往往不到两百个字。我们谈得都是文学和教学上的事。我写了一首诗,叫《南方的春天》,寄给了她。她说:“写得很好,有戴望舒的味道。南方的青石板,南方湿漉漉的小巷,真让人惆怅”。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是吃惊,因为信未封口。我不知道这信为何能逃过邮政的检查,又为何没漏了信封里的两张纸。这的确是一个迷,或许上天早已谋篇布局。当香成为我妻子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这件事。她听了,惊愕地问:“可能吗?这是你的幻觉吧。”
除了香的信,给我写信的还有同班的理和烨。理恬静的脸上长年挂着几丝笑意。她谈的也是工作和生活见闻,比如班上哪个同学贪玩,打碎了她的墨水瓶,弄脏了她的新裙子;又有哪个女教师被几个男教师同时追求,男教师轮番上门,让女教师苦不堪言……有一天,她的信我未及时拆看,却被一只贪嘴的老鼠咬去一大块,害得我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四处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这件事我没与理说过,直到理结婚生子后,我才说起这件事。她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叹道:“咦!天机不可泄露哦。”烨身姿挺拔,一表人才,特别是一张嘴,总是口若悬河,挥洒自如。读书期间,有一个春节的正月初四,我不顾祖母的阻拦,硬是一人坐班车,去了他家。晚上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木床上,盖着一条发黑的棉被,说了一晚上的话。毕业第一年,他评上了县优秀教师。世事难料。第二年,他竟然犯下了严重错误。自小父母双亡的他,靠哥哥养大。因为伤痕太深,哥哥再也不肯管他。无可奈何,他致信给我说,兄弟现已沉入深潭,四周都是茫茫的水流,正在渐渐下陷,一片黑暗了,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信写得很长,读后有着切肤般的巨痛。二十多年后,变戏法一般,烨不仅生意做得很顺,拥有了自己的公司,而且建起了别墅,开起了豪车。
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说他奇怪,是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我的同学,而是上一届的师兄,叫评。不知他从何处听说我会写小说,又是下乡片人(本县处于赣江下游的八个乡镇称为下乡片,处于上游的八个乡镇称为上乡片),故写来这封信,希望与我交朋友,并欢迎到武中去玩。武中与我所在的小学,中间隔着的便是赣江。接到信,第二天上午,我和同事小管急不可待地坐船摆渡过江。原来评很瘦,走起路来,裤下摆一晃一晃的,好像拖把在擦地。他找了一个教英语的陈老师帮忙,两人在教师宿舍的走廊上支起煤气炉,站着叮叮当当地切菜,又滋滋滋地煎炒,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弄出了几个菜,印象最深的是桌中央放着一大盆水煮鱼,大块大块的鱼,与鲜红的辣椒一起在沸水中沉浮。几个人围着桌,或站或坐,吃得汗流满面,陈老师索性脱下上衣,光着身子站着喝啤酒。几个教师看见后,也插了进来,一起碰杯,一起吃鱼。脚底下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空酒瓶。忽然,陈老师抓起酒瓶,高高举起,向着嘴里就倒。评连忙让两个老师架着他离开。陈老师用手抓着桌脚,使劲地喊:“我还能喝,我还能喝。”我茫然失措,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分明在流泪。至于他究竟为何如此,无法获得内幕。评也喝了不少,歪歪扭扭地半躺在椅子上,用手指着我,像是自语,又像是叮咛,连声说你好好写,好好写,日后必定有些气候。我受宠若惊,连喝了三大碗啤酒,醉倒在桌上。而今,我可谓半生流淌空悠悠,一江清水两茫茫。不知道已成为县里某局局长的评,是不是感到特别遗憾和困惑?
雨点慢慢变得肥大,一颗一颗地打在头上,变成细流,顺着头发流了下来,流在脖子里,冰冰的。我收起信,也收起满腔的心思,走向学校。
起风了。初冬的风,不同往日,有点硬,吹在脸上,如同沙子落在鞋子里,硌得难受。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数只斑头雁迈着矫健的步子,走来走去,悠闲而随性。我拍拍手,它们立马张开双翅,向着天宇飞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二
彩莲是村里第一个到广东打工的女孩,她的弟弟就在我做班主任的四年级。连续两个周末,她带着弟弟来到学校,盛情邀请我到广东工作。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根本没有农村姑娘的土味。她替我规划着前程,一边说一边翻看我批改的作业本。她认为中师生,在广东既能找到学校教书;又能到公司做个文员,当老总的秘书也行。她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去广东这个中心,声音圆润动听,语气委婉亲切。可曾香香就不同了,只读了小学的她,先是让我替她写信。后来,赠给我亲手缝制的鞋垫,还陆续送来家里烹煮的艾叶米果、糯米饭和米粉肉等。当我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祖母时,祖母跺了跺脚,立马双手合掌,向着厅堂上的神台作揖。“你还记得华芳吗?”祖母转过头盯着我说。华芳?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凛。华芳就住在我家的前面。她与下放的吉安知青王米暗暗相好,可等她的肚子慢慢膨胀的时候,王米却打了退堂鼓。无奈之下,趁夜深人静,华芳一头扎进了潞河。全村的人沿着河岸寻了两天,一无所获。又过了几天,尸首却在下游的一棵大樟树下浮了起来。王米的父亲被华芳的父母逼着来到河边,用一根长长的竹篙作杠杆,进行打捞。竹篙一头向水里伸,一头顶在岸边的大石块上。等竹篙伸到尸首的下面时,王米的父亲用手使劲地一压,另一头的竹篙果然将尸首翘了起来。尸首本来是面朝下卧着,不知怎地转了个身,刚好坐在竹篙上,向着岸边晃了晃,又掉进了河心。就是这一晃,把岸边的人全吓着了。当时,我也跟在人群中凑热闹,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生前的华芳长着一张瓜子脸,一笑嘴边两个大酒窝,两条黑亮的长辫子,一直拖到了腰部。无疑,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可此时的她,全身肿得不成人形。脸上五官灰白,挤成一团,两只眼睛向外凸出,披头散发……“我怎么不记得?”我挥了挥手,像在使劲地赶走什么。“你们不是一路人。”祖母一字一顿,神情肃然。在祖母的眼里,我和曾香香,就是两条并行的河流,永远不可能交叉在一起,更不可能融为一体。
第二天,临出门时,祖母将一个布包塞给我,说家里卖谷子赚来一些钱,拿去买辆自行车,以后星期天都回来住。我没有接,推辞说:“隔河千里,回不了。”祖母不由分说,塞进我的上衣口袋。看着祖母雪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庞,又想到过早去世的父亲,我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1986年,购买自行车已经不需要凭票供应了,更不需要找关系寻后门。中午时分,我从县城知青大楼购得一辆26型的“飞鱼牌”。奇怪的是,从未练习过骑车的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骑上车,开始有点七扭八歪,在路上也轻轻地摔了两次,接着就飞奔起来,犹如一个熟手。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三点钟左右,已到达学校对面的赣江渡口。
有人说:奔腾的河流刚把昨天的故事送走,又将今天的序幕徐徐地展开,还有许多的未知正在明天奔流的路上。
果不其然。周末,学校代课老师小管邀请我去他家玩。他的家在造口河的末端,靠近发源地。而我们的学校恰巧处于造口河的尽头,造口河就在这里流入赣江,是赣江一条重要的支流。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沿着造口河,向着镇里的方向,也是河流的源头方向进发。道路不宽,也就两三米,顺着山势上下,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道坡又一道坡。有些地方坡度很大,一不小心,很可能会直接掉入河里。我的新车,刹车功能优良,有几次,由于我及时制动,才避免了危险。小管个头高,路况又熟,骑个自行车,仿如吃面条,十分滑溜,骑得又快又稳。
尚未进门,小管的母亲便迎了上来,他的姐姐直接抢过我的自行车,推到屋檐下停好。洗了手,上桌吃中饭。六盘菜在桌中央摆放得整整齐齐,色彩、品相令人垂涎。母亲姓姜,原是知青,从城里下放到小山村,也因为机缘,嫁给了小管当老师的父亲。难怪!虽说眼前的也是常见的“干打垒”,结构两层四间,但房前屋后,清爽干净。屋内摆设,井然有序,就连厨房,也是一尘不染。吃饭时,小管的姐姐和妹妹坐在右边的长凳上。回忆起来,这两姐妹长得真是如花似玉。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姐姐的模样。椭圆脸、丹凤眼,齐耳短发,印象最深的是眼神特别清亮和有神。全身上下,散发着优雅而纯净的味道。这或许是母亲的基因遗传。我毫不顾忌地盯着她看了又看。小管用脚在桌下使劲地踢我,我不解其意,没有理会。饭后,在小管的房间里,小管做了几个刮脸的动作说:“你也是一个色鬼。”我一听,脸涨得通红,支吾着。吃晚饭时,我故伎重演。姜伯母看着我一副花痴的样子,笑呵呵地打趣说小郭老师也不是个老实人。我吓得不轻,赶紧收回目光,埋头吃饭。严肃的老管这时却说起了伯母:“你别一惊一乍的,这只能说明我们小云实在漂亮。”我以为小云肯定面红耳赤。殊不知,她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眼,说:“郭老师,我俩虽然同年,可现在不会谈恋爱。”小云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表示,她一定要走出大山,一定要沿着赣江的方向,向着前方不停地奔跑,去南昌,去南京或去上海。“好,好!”姜伯母笑得筷子也握不住了。凝视着她脸上坚定的表情,肃然起敬之余,我又觉得心里有些落寞。经过复读,第二年,小云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后来留校任教,如今已是二级教授兼博士生导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沧海桑田,有谁还记得当年这场温馨而融洽的玩笑,又有谁能忆起那个拘谨又“好色”的小郭老师?江河往事皆如风,终是无处寻归路。
三
下雪了。赣江上空整天弥漫着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雾气。雪块铺垫在路上,踩上去,就像踩在白色的云端里。山上的积雪更调皮,压得树枝大喊大叫。在夜晚,听得格外清楚。一些枝叶受不住这种压迫,纷纷跌落下来,路上、山谷里、树下,到处都有枯枝败叶。我握着车头,艰难地行进在造口河边。道路太滑,自行车比往日狡猾得多,总是不听使唤。造口河也冻得直哆嗦,几乎听不见流水的声响。有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树,站在河边,身子缩成一团,全身的皮肤黑黝黝的,有些地方冻得皲裂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鸟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蓦地,车子一阵打滑,从陡坡上直往下面退。我连忙伸出双脚,却踩不着地面,悬在空中。我一边大喊,一边拚命地刹车。可车子有意与我作对,愣是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掉入造口河了。我只得眼一闭,用手一推,车子随之一侧,倒了下来。我也随着车子,滚落在地,几块石头磕着了我的手掌,顿时一股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摸到了几点血。又一抹,才知额头也擦掉了一块皮。看了看身边歪倒的车子,又抬头望了望山上厚厚的积雪。我鼻子一酸,居然放声大哭起来。或许是我的哭声惊动了树上的飞鸟,一群黑色的小鸟扑扑地飞到了天上。灰白色的天空,几乎淹没了小鸟的身影。哭声飘荡,晃悠在造口河上,顺着河水往前漂,漂向了赣江。就这样,一个十八岁青年青涩的哭声,轻轻地沉入了造口河的心底。美丽的造口河,或许还把一个小青年的哭泣,悄然藏进了时间的秘境。哭了一会,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用手抹掉眼泪,又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扶起车子,再次向镇里出发。
到了镇中心小学,会议已经开始。正在讲话的黄校长或许看到了我额头上的伤痕,或许看到了我身上的雪迹,只瞟了我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我的心一直狂跳不止,眼睛也被什么盖住了似的,看不清讲台上的人,也听不清黄校长在说什么。这一刻,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沮丧和郁闷。会议结束后,我推着自行车,和小管一起准备到镇街上吃饭。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有点耳熟的喊声。我俩回头一看,却是老管。我俩跑到老管跟前。老管嘴巴动了动,突然笑着说:“嘿嘿,我今天特意下了三碗米。”又说:“小郭老师,想不到,你还是一个作家。”“作家?”我有点莫名其妙。老管边说边引着我们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递给我。我一把抢过,定睛一看,竟是一张由山西太原寄来的汇款单,上面清楚地写着金额90元,并注明是稿费。“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声调陡然提高,眼里猛然涌出两行热泪。老管微笑着伸出手,迅速地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他留下我俩一起吃饭,并邀黄校长入席。席间,黄校长兴致颇高,不但赞扬我文笔好,而且透露了一个消息。原来根据我公开教学的成绩,校委会拟在下学年把我调到中心小学任教。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雪光亮堂了许多,照得人明晃晃的,连学校院子中央那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此时也挺直了腰杆,分外高大。
过了不久,我收到了师范文学社廖老师寄来的信。在师范三年级时,我读到了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对他笔下的黄河和额尔齐斯河充满了向往与崇拜。于是也以师范生活为素材,以赣江为空间背景,写了一个中师生的故事,题目叫《蓝色的河》。廖老师是省内知名诗人。他用诗一般的语言,鼓励我说,每一条河流都有梦想。即使暂时被大山阻截,即使进入地下,她也要不断前行。望你怀揣梦想,努力奔往大好前程。
收到样刊时,已是来年的春天。我握着杂志跑出学校,在赣江边的沙滩上狂奔,口里大叫着,就像一个孩子。当晚,我给香写信,字里行间,豪情满怀。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河流。它比所有的高山都轻盈,也比所有的田野更长远。我找到了我心里的河流,它在迅速地奔腾。香显然读懂了我的回信,回写道:“所有的人都要经过大地上的河流,所有的河流都要留下人世间的风景。江河汤汤,所以我们的内心从不干涸,更不会成为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