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一声声啼鸣,如细雨一样飘来。江面波光粼粼,叫声高过江水,高过树林,落在无限的寂静里。
时光在这一刻已经凝固。一缕阳光照在沉默的河面上,画出一层又一层涟漪。这些荡开来的波纹,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久久不愿离去。
你慢慢踱步,沿着河道,离开驿站,走向江边。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旁,你停下了脚步,向前望,是滚滚的皂口河水不动声色地融入了千里赣江,滔滔汹涌,奋勇向前。远处,是巍峨连绵的群山,逶迤起伏,多像另一条奔腾的大江。
这是1176年的一天,天空碧蓝如洗,万物安祥宁静。坐下来,竖耳倾听,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悠然飘来,直扑你的耳膜。这叫声似乎不是来自于河边的绿树,不是来自于近处的山间,而是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地方。它们一定是从京都开封府飘过来的,一定是从靖康二年飘过来的,仿佛还浸着一滴滴血泪,透着一丝丝耻辱。
没错 ,就在这千里赣江,就在这碧波荡漾的江面,隆佑太后遭受了金兵的追击。当年,金兵来势汹汹,不但掳走徽钦二帝,灭亡了北宋,而且在南宋新建不久,又相继侵占建康、临安。隆佑皇太后只得往洪州逃跑,一到南昌,才知江西安抚制置使王子献早已弃城逃往抚州。太后闻讯,五内俱焚,再次匆忙逃出,逆江而上,奔往虔州。无奈早有叛将告密,听说隆佑皇太后在此,金兵更加紧追不舍。
想到这儿,你长叹一声,眼光再度望向江面。“行不得也哥哥”,这鸟儿居然也看出了你的心思,一声紧追一声,越发叫你生出无限的愁绪。
蓦然间,无穷感慨涌上心头,实在按捺不住。你大喝一声:“拿笔墨来……”随从、驿站的小吏知道你又要赋诗作词,立即笔墨伺候。你瞄一眼那块巨大的岩石,向江的一面光滑平整,正是上天御赐的宣纸。于是你迈步向前,握笔沾墨,在石壁上尽情书写,一首《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随手拈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何等的气势,何等的感叹!那时的你,经过滁州留守叶衡雅的力荐,终于被重新起用,出任江西提点刑狱,驻地虔州。你回顾过往,百感交集之际,情不自禁,诗兴大发,发泄了自己对国家山河破碎的痛惜,也倾诉了自己对百姓惨遭抢掠杀戮的愤恨。
然而,你不知道,你一首千古名词,就改了皂口河的姓。赣江“十八滩”,九滩在赣县,九滩在万安。其中在武术滩、小蓼滩之间有条河,不知是发源地多皂荚树,还是另有缘故,这条赣江的支流,就叫皂口河。它流经柏岩、沙坪等村落,在群山之间,蜿蜒数十公里。因而,建在皂口河和赣江交汇处的驿站,就叫皂口驿。
皂口驿有驿臣,是驿站最高领导,还有驿吏一人,馆夫六人。配站船五只,每船船夫十人。此时,他们都齐聚在你的身边。当看到你将皂口误写成“造口”时,众人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纠正。
到了明清,这里又设立了皂口巡检司,俸银从31两一直涨至52两;皂隶两人,工食银12两,弓兵十五人,工食银27两。特别是皂口漏泽园,无法确认在乾隆年间为谁所建。幸亏万安县知县李梦为此著有《皂口漏泽园记》,曰:“万安之为邑河,河之滨多废権遗,是有二:行旅之客死者,权于是河滨之土,无主无力者荷安于是。顾是河为十八滩,滩水涨落无常,土岸剥削,日见暴骨。”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当时,你也不知道,隆佑太后逃到皂口驿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休息。太后逆江而行时,正值赣江枯水季节,船过了黄公滩(后苏东坡改名惶恐滩)和小蓼滩,金兵分两路追赶:一路在赣江东岸,组织弓箭手,乱箭齐射,“刷刷刷”地射向江中御舟;一路在赣江西岸,一队队骑手,战马齐飞,叫人心惊胆战。隆佑皇太后见此阵势,心想今日肯定在劫难逃。正焦急,身边的太监猛然一指说:“那儿不是有条小江么?”这条小江,就是皂口河。太后急忙指挥船只转弯,绕过你写词的那块皂口壁,进入了皂口河。两岸的金兵做梦也没想到,会平空出现一条河。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御舟在河中远去,接着,几个强壮随从背着隆佑皇太后,逃进了一片密林。此时,一太监上来禀报:“皇太后,朝廷老臣许贵在此迎侯多时了。”太后闻声,定睛一看,果见曾随宗泽勤王有功、由兵部侍郎加封礼部尚书衔的许贵,正跪在地上叩拜。隆佑皇太后忙唤“平身”,想到自己落魄荒野,告老还乡的许贵竟然主动前来恭迎,真是忠臣难得啊,不禁愀然泪下。
其实,你离开后仅四年,淳熙七年冬,杨万里又来到了皂口驿。这一次,他从家乡湴塘出发,带着长子杨长孺、次子杨次公去广州赴任。因为行李多,一路拜会友人,所以行程极慢。经过惶恐滩、漂神滩、棉津滩等处,到达皂口驿时,已是次年二月的一个夜晚。身心疲倦的他,行走在赣江边上,心事重重。趁着一抹月华,他看了看身边已睡着的两个儿子,悄然吟下《宿皂口驿》:“倦投破驿歇征骖,喜见山光正蔚蓝。不奈东风无检束,乱吹花片点春衫。”当晚,鹧鸪的叫声依然一声声地从深山里传出来,“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只是,不知杨万里是否听得清,是否同你一样,想起了抗金往事,想起了那些战火连绵的年代。
你或许与杨万里有过交集,他与你一样,力主抗金,决不妥协。从任赣州司户到赣州知州,杨万里比你更清楚这条水路,更清楚“十八滩”的凶恶。他多次在皂口驿停留和住宿,也就留下了多首诗歌。写《过皂口》,他说的是“赣石三百里,春流十八滩。路从青壁绝,船到半江寒” 描绘了“十八滩”的奇险。在《晓过皂口岭》,他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夜渡惊滩有底忙,晓攀绝蹬更禁当;周遭碧峰无人迹,围入青天小册方。”国破家飘零,无数伤感事,让杨万里觉得“半世功名一鸡肋,平生道路九羊肠”。虽然他没听见那动人心弦的鹧鸪鸣叫,但只要看见泉水在滴,就感到乡愁似乎在流淌:“岭头泉眼一涓流,南入虔州北吉州。只隔中间些子地,水声滴作两乡愁”。此刻,常听常闻的流水声,也赋予了别样的含义:“岭北泉流分外忙,一声一滴断人肠”。
因此,即使没有“行不得也哥哥”勾起你的联想,但因为“十八险滩”的绝险,因为当朝的腐败无能,因为国家的苍老破碎,你的心里也有千万条赣江在奔腾,潮起潮落,卷起千层浪。
时事易变迁,人心却相通。明代的丘濬一定感知了“十八滩”的凶恶,也一定读懂了你的《菩萨蛮》。他在《禽言》一诗里,索性把鹧鸪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直接鸣叫几声:“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真是鹧鸪的叫声,并非文人的想像。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专门替鹧鸪作了小传。说它“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并明确指出,鹧鸪的叫声就是“行不得也哥哥。”如此说来,“山深闻鹧鸪”,不仅符合“十八滩”水路的艰险,而且的确符合你当时的心境,堪称用词精妙而传神!
而今,我想沿着你的足迹走一走皂口,也想听一听“行不得也哥哥”。可是,九百多年的光阴实在久远,时代的洪流足以吞没这一切。皂口驿站、邮铺、巡检司衙署已荡然无存,连漏泽园也因为万安水电站的建设蓄水,与“十八滩”一起早已沉到江底。唯见几棵枝繁叶茂的古樟,苍劲挺拔,屹立于赣江之滨。
眺望远方,赣水汤汤。我看见你踏浪而来,目光如炬,一手举剑,一手持书。侧耳倾听,一阵阵鹧鸪的叫声也随你而来“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