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回来了。这消息长了双翅,一会儿就飞遍了全庄。
杨银十八岁考上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读硕士,25岁又考了加拿大的博士,回国后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当老师。掐指算来,离庄已经15年了,其间连春节都没回来过。戊戌大年三十,不知何故,他突然带着老婆,回到了小杨庄。
村里人一窝蜂地涌进杨银家,把他家围得铁桶一般。大家都说杨银的老婆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糯米,头发黑得像木炭。只是太瘦了,两只脚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似乎随时都会被压断。杨银娘眉开眼笑,给大伙儿又是端茶,又是发糖,嘴里嘀咕着:“还算记得我这个娘,终于回来了。”杨银听了,微微一笑,权当没听见。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忘记娘,每年都要往家里打几个电话、寄几笔钱。至于为何一直不想回来,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等人群散了,杨银娘说:“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村里人开始请吃饭,你要注意,一定要少喝酒。”一旁的媳妇笑了,摇摇头说:“娘,这个你不用担心,杨银在外很少喝酒。”在杨银的记忆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以前村里在外工作的人,只要回来过春节,大家都会争着邀请,而且谁家能请动谁家就觉得特别有面子。当时,在外工作的只有杨齐。杨齐从省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人民医院做外科医生,人称“杨一刀”。每个正月,他都是庄里的贵客,家家户户都要约他吃顿饭。杨银的脑海里,至今还留着杨齐酒后满脸通红、走路歪歪斜斜的样子。
夜里,躺在床上,杨银的老婆说:“明天,我就在家陪娘吧。”杨银沉吟片刻,说:“行,过去只有妹妹偶尔回来陪娘过年,现在也该我们陪陪了。”接着又说:“要不,我也留下来陪娘吃饭。”杨银的老婆连忙劝阻:“不行,不行,你得随乡入俗。”
第二天,天未亮,庄里就已响起放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续不停。杨银娘站在门外轻轻地问:“银,你起来了吗?”杨银耳尖,赶紧起身,上前打开门。杨银娘对着儿媳笑了笑,说:“小地方,就是这样,没休息好吧?”杨银抢着回答:“没事,没事,我们睡得很好。”杨银娘努努嘴,向着门外回了一下头。虽然多年未回,可杨银还是看懂了娘的意思。他向着老婆一笑,披上衣服,跟着娘来到了房外。
站定后,娘看着杨银,久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奇怪,怎么没人请呢?”没头没脑,杨银一下子愣住了。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接口说:“现在还早,可能天亮后吧。”“不呢,不呢,”娘似乎很急,打断了杨银的话,“乡下请客的习惯,得提前一夜通知呢。那才显得尊重。”看着娘着急上火,杨银忙安慰道:“娘,不用担心,不就一餐饭么。”杨银走上前,笑着对娘摆了摆手。娘张开嘴,欲言又止,怏怏地转过身,走向屋后的厨房。
回到房里,杨银靠在床边,想起了小时候的几件事。因为父亲去世早,娘既当男又当女。上午,牵牛耕地;下午,割稻收粮。白天,顶着太阳出汗;夜晚,踩着星光流泪。有一次,杨银趁着皎洁的月光,亲眼看见娘一边插秧一边抽噎。杨银曾经几次问娘为什么哭,可娘就是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劝杨银要争气,要好好读书,早日出人头地。
“你想什么呢?”杨银的老婆见他顾自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杨银用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答非所问:“我们起床吧。”
八点过后,庄里来拜年的青年一拨又一拨,可就是没有一个来约请吃饭。杨银娘一面招呼着来客,一面望着屋外。杨银怕娘担忧,主动带上老婆,也到庄里的长辈家里去拜年。
直到夜晚,居然没有接到一个吃饭的邀请。杨银娘再也无法忍住,怒道:“想不到,还是狗眼看人低。我不相信,我做人就这么差。我明天要去问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原来杨银娘早已打听到,中午和晚上都有人邀约杨齐和在镇中学当副校长的杨淑英,一同聚餐。杨银两夫妇看着娘满头的白发,竟一时找不到话头。杨银百思不得其解。论成就,自己已是著名大学的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老婆也不赖,出身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家庭,副研究员职称,怎么就比不上一个县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一个镇中学的副校长呢。
第三天早上,隔壁的杨居走过来说:“婶,中午我想请杨银两夫妻吃点便饭,可不可以?”怎么不行?杨银娘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连连说:“可以,可以,谢谢你,谢谢了。”杨居神秘兮兮地解释说,村里这些人真是没眼光,杨银小弟在北京这样的大地方当大学老师,是庄上的光荣,也是杨家人的骄傲,怎么能这么功利呢。吃饭时,杨齐要将首席让给杨银,杨银坚决不应,推辞说:“你是大哥,又是主任医师,该你坐。”杨淑英争着坐了陪席,很谦虚地说:“我虽然也是中学高级教师,但与教授和研究员真正比起来,那是天壤之别呢。”杨齐也说:“就是,乡亲们不清楚,我们读过书的,心里可是明白着呢。”就餐时,杨银娘在庄里串门,逢人就说:“杨居请我崽吃饭去了。”
虽说这餐饭吃得十分愉快,但随后几天却再没人前来邀约。初五这天,杨银带着老婆,到妹妹家住。妹妹从小伶俐能干,本来学习成绩优异,可为了哥哥,她只好辍学回家,帮娘种地、操持家务。当下,一听娘的倾诉,脱口而出:“哥,虽然你和嫂子是大知识分子,可是你俩远在北京,谁会稀罕呢?”话粗理不糙,杨银笑道:“妹妹就是聪明,一语道破天机。”他老婆也笑了:“一餐饭,也这么不简单。明天,我们回北京吧。”
杨银一家走了好几天,庄里人才发现。不过,大家惊讶的是连杨银娘也一齐搬走了。惊蛰过后,正是春种的季节。有一天,杨居和村小学都收到了杨银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杨银家的房子和承包地以后转归杨居所有,同时向村小学捐款20万元,用于奖励品学兼优的贫家子弟,激励他们走出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