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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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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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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脚祖母

夜深人静,抬头一望窗外,祖母时常从皎洁的月亮里走出来,或从老家那棵高大的古樟下走出来。她穿的还是那一套衣服,藏青色的偏襟上衣和灰色的裤子。一步一拐地,蹒跚地向我走来,我催祖母快点,再快点,可她始终是那个姿势,那个慢腾腾的速度。

没错!祖母的双脚,在旧社会缠过布带。或许因为祖母偷偷地抗争过,所以她的脚没有长成“三寸金莲”,但每只脚的五个脚趾却好像被什么粘住了,紧连在一块。

祖母28岁丧夫,65岁时又失去了唯一的爱子。失去父亲的我,从小就在祖母的庇护下成长。

那时,我根本察觉不了祖母的双脚与众不同,只觉得她坚强、能干,是全家的依靠。白天,她迈着小脚,从厨房走到厅堂,再走到猪圈,操持着各种家务,服侍着我们六兄妹。尤其是夏天“双抢”时节,祖母除了承包晒稻谷的任务,还会将每个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又会及时地分发到每个人的房间。黄昏时,我们从田里一回来,就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借此洗去一身的疲惫。而此刻,祖母却仍然迈着小脚跑进跑出,忙着煮饭和炒菜。无数个夜晚,我是抱着祖母的小脚入睡的。奇怪的是,只要摸着了祖母的双脚,我就倍感温暖和安心,也不再害怕黑暗和寂静。特别是冬季,为了御寒,祖母常常斜靠在床上,先把双脚钻进被窝,等被子内有了温热,才让我上床。就这样,直到我上了初三,才与祖母分床睡觉。还记得,六岁那年,有天深夜,我忽然发了高烧。祖母背上我,就朝乡医院跑。三公里的山路,祖母硬是凭着一双小脚,三步一晃,五步一摇地走到了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否则就烧坏了脑子,后果不堪设想。事后,祖母对村里人说,全村十几个老人,就我缠过脚,平常我走得最慢,这一回奇了怪,我居然跑起来了。这肯定是我孙子命主富贵,给了我一股神力。

随着时光的流逝,祖母的小脚渐渐力不能支。我却长出了一双翅膀,越飞越远。那年我儿子出生,祖母得知后,主动要求过来照料。我摇头说:“奶奶,你看看你的脚,麻杆似的,肯定不行。”祖母特意快快地走了几步,连说:“可以的,可以的。有了曾孙,我脚上的力气又长出来了。”祖母不食言。此后,每天清晨,她踏着露水赶到几里外妻子所在的学校,照顾曾孙;夜晚,又披着星光回家住宿,陪伴了四年之久。妻子感动至极,曾含泪打电话告诉我:“奶奶的脚时常浮肿、疼痛,但她背着曾孙到处玩,一天到晚不知累。她带大了儿子带孙子,带大了孙子带曾孙。”说完,妻子在电话里竟大哭起来,我握着话筒久久说不出话来。

慢慢地,祖母的行走变得困难。她先是从柴堆里随便找根木棍做拐杖,走起路来,一步一拐,两步一停。她时不时地嘀咕:“遂川佬(我的奶名)啊,你奶奶,现在成了你们的负担喽。”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奶奶,你操劳了一辈子,也需要休息几年了。可是,每逢镇街上赶集,祖母仍旧不服输,拄着拐,花上一两个小时,也得走完这几里路,去见她娘家唯一还健在的弟弟和那些老朋友。妻子看不过,去井冈山培训时,特意选购了一根杂木拐杖。祖母拄着这根拐杖,到处说“我的孙媳女懂理,孝顺呢”。

又过了几年。祖母终于再也走不动了,整日坐在竹躺椅上。然而,她却没有一点儿丧气的神色。每个周末,我与妻子从县城回家,迎接我们的都是一张笑脸。祖母说,我虽然再也去不了镇街上,但你俩从县城带回来的那些故事,比原来赶集时听到的还多、还传奇。有一年冬天,妻子把手套忘在了竹椅边。祖母居然将它塞在自己的怀里,似乎藏着一件珍贵的宝贝。周六下午,我们一回到家,祖母就把手套掏出来,手一伸,说:“你的手套,赶紧戴上吧。”妻子接过手套,望着祖母,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妻子已重新买了一双。但她没有说,而是当场戴在了手上。祖母见此情景,欣喜地说:“我的脚不争气,不然,我早送过来了”。又是一年冬天,大妹六岁的长子突然夭折了。祖母闻知,一时愣住了。蓦然,她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泪流满面地喊了几声:“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眼……”喊完,呆呆地坐在竹椅上,一双眼睛空空地盯着前方,也不知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

新居落成后,我租了辆面包车,将祖母接到了县城。祖母进了新房大门后,瞧瞧左边,又看看右边,连声叫好。晚饭后,妻子要替她洗澡。祖母竟有些害羞,再三拒绝。妻子强行将她抱进了卫生间。洗澡时,妻子发现祖母一双小脚五个趾头各自相连,向脚底弯曲,变形得厉害,她禁不住询问祖母,说你这样一双脚,怎么还能从晒场上挑回一担担稻谷,还能承担这么多家务劳动?祖母叹气说,哪能呢,一担谷子我要分三次,才挑得动喽。妻子后来又惊讶地发现祖母的脊背上有个很大的脂肪瘤,用手一推,竟然能在皮下到处滑动。祖母笑着告诉她,这个东西你的老公小时候经常玩。祖母还说,我带你老公睡觉时,他一定要摸摸这个瘤,才睡得着。听着,听着,妻子开始还有点尴尬,后来忍不住也笑了。

等到我儿子上初中时,祖母的哮喘病渐渐严重起来。由于久坐不动,一双小脚经常浮肿。一天晚上,妻子在给她洗脚时,发现她的左脚背上有个疖子,已经溃烂了。当晚,妻子叫来村医,替祖母的脚敷了草药。祖母内疚地低着头,喃喃着:“真不行了,这烂脚就是来告诉我,我快不行了——”

果然,那天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祖母快不行了。我们一家三口迅即返乡。见到祖母后,她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们静静地守在祖母的床边,守了几个小时,陡然看见,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流出,沿着腮边一直往下流。祖母向着妻子,轻轻地看了一眼,叹道:“真有良心啊!”尔后,悠悠地闭上了双眼。

妻子和弟媳在替祖母换寿衣时,妻子发现她这双小脚已不再肿大,而是近如一截干树枝,脚背上起了个泡,而且破了,留下几点血迹。妻子最后一次用手抚摸着这双奇特的小脚,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如今,妻子常感懊悔,后悔没有替祖母再洗一次澡,没有替她洗净小脚上的血迹。一想到这些,她眼里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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