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啊!一团,一团,又一团,扑向森林,扑向河流,扑向那些炊烟冉冉的村庄。
冰天雪地中,倏地出现了一个大红点子。大红点子越靠越近,“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响。渐渐地,大红点子变成了大红袄子,袄子上的脸也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在那棵高高的苦槠树下停止了,一回头,竟是大姨。大姨还是那么年轻,唇红齿白,满眼含笑……
“大姨——”我见大姨要走,连忙从河对面的山屳起身,穿过那个榨油坊,踩着厚厚的雪层,使劲地向前滑行,追赶着大姨。
猛然,大红袄子飞了起来,随着雪花起舞,直飞向空中。越飞越高,一下就不见了。
大姨,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大声地哭喊着,浑身一颤。
梦,蓦然间醒了。一摸头上,全是汗水。怎么流汗了?妻子伸手过来,在我的脸上也抹了一把,说你看看,除了汗,还满脸泪水。你做什么恶梦了,嘴里一直喊着姨。
没错,我梦见了姨,还梦见了雪。
真奇怪!妻子现出惊讶的表情,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这些年都怎么了,几个姨难得一见。现在,娘又走了,恐怕以后,你的几个姨更难见着了,唉!
妻子的话刚落。忽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连续不断。
一
我娘是童养媳,出生四天就被祖母抱回了家。
长大后,娘却始终不肯与父亲完婚。十八岁的娘,五官精致,秀发飘逸。那时,村里如果举行选美大赛,数十个姑娘中,娘无疑不是冠军就是亚军。然而,经不起外公、外婆以及长辈们反复“围剿”,娘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我出生后,娘渐渐从心里接纳了父亲,但反感父亲吸烟、酗酒。她多次在我的面前抱怨,说父亲一天三顿,餐餐必喝。而手中自制的旱烟卷,终日不断。到了晚上,总是咳个不停,让娘睡不好觉。
往事如水,童年的记忆深深浅浅。记得夜深人静之际,我常常听见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咳嗽声。但父亲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可以闭着眼睛拨算盘,数字一个不差。又比如无师自通,自制一把二胡,能拉出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我对文字的敏感,也有父亲强大的基因作用。父亲虽只上过两年小学,但文笔甚好,曾担任过大队部的文书。
但个矮肤黑的父亲,就算再聪明,还是入不了大姨的法眼。起初,大姨见着父亲,既没个笑脸,也没个称呼。有事,就用一声“嘿”来借代。直到有一年春节,父亲抱着我上门去拜年,大姨才改口喊了第一句“姐夫”。当时的父亲已经28岁,结婚已经6年了。
那年冬天,雪连续下了好几天。山上的竹子都被积雪压断了腰肢,连村口那棵直径近两米的古樟树,都被雪扒去了好些枝叶。趁着雪天空闲,父亲兴高采烈地挑着一担山茶籽,特意跑到山屳的榨油坊去榨油。一是与榨油的老康熟悉,二是可以借此机会到外公家蹭几顿酒。此刻的榨油坊,成了乡下人向往的天堂。榨油坊内,一边是几个大锅同时蒸煮着几大甑山茶籽,热气腾腾,非常暖和。另一边,三四个汉子赤着上身,正呼着号子,一起用撞杆撞击着木楔。随着楔子慢慢插入榨仓,榨仓中横放的木块对包裹的山茶饼用力挤压,黄亮亮的油就从油饼里迅速溢出,如屋檐下的雨线,绵延不断,香味儿随之四散开来。父亲到达榨油坊时,正是当天的下午,他的前面还有五个人在排队。父亲只得等候,老康很热情,顺手给了他几个油果子。父亲接过金黄的油炸米果,三下五除二,吃得津津有味。
等到天黑,还没轮上父亲。父亲告别老康,迎着漫天飞雪,踩着山路,向着外公家走去。走到村口,有人告诉他,你岳父去外村理发了(外公是理发匠,常年走村串户上门理发),你岳母也回娘家了,现在只有你三个小姨子在家。父亲有些意外,站在村口沉吟了一会,想掉头回榨油坊,但又不甘心,仍旧硬着头皮向前走。
村庄叫山背,三面环山,前面是河,所有的房屋呈阶梯形,分布于大山脚下。外公家处于最高的位置,是一幢南方人惯称的“四层六间”(四层并非指楼层,而是指纵向有四堵墙;六间指左右各两间房,再加上前后厅,共六间)。站在外公家,父亲连喊了几句,一直没人开门。于是,父亲再用力敲门。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十五岁的大姨,她站在大门口,大声地说:“爸妈不在家,也没什么吃的了。”父亲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小声回道:“没事,我与野军住。”野军是外公从邻村抱养的男孩,比小姨大点,也就是我的舅舅。可父亲话还没完,大门就“哐”地关上了。风太大了,吹得门口的父亲直晃。他只好向前走了数十米,躲到了那一排苦槠树下,站在树下,望着满天的飞絮,父亲真正犯愁了。回榨油坊?不行,绝对不行。可是……听祖母后来介绍,这一晚,父亲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决定重回榨油坊将就一夜。多年后,父亲因公去世时,大姨为此哭得泪雨滂沱,直喊后悔。
大姨的骄傲确有资本。她越长越俊俏,个子高挑,脸蛋漂亮,而且为人机智,伶牙俐齿。等到二姨、三姨成年后,人们才发现,彭家的姑娘,形象一个赛一个,真像那些盛开的山茶花。
或许由于我是头个外甥,几个姨都对我格外照顾。每次我到外公家做客,吃饭时,大姨、二姨都抢着替我搛菜;天黑后,也都争着让我去她们的房间睡觉。小姨只比我大六岁,她和二姨同睡一床。每每二姨一说,她就嘟着嘴反对:“我不要建华睡,他拉尿床上。”因而,常常是大姨带我睡觉。还记得大姨即将出嫁时,我仍旧闹着要与她同睡。娘听了,阻拦道:“你都上三年级了,好丢人哦。”外公却笑着说:“好,好,这也算压床(本地习俗,婚前让男孩睡婚床,寓意早生贵子),以后头胎就生男孩。”哪料,我故伎重演。半夜时,又梦见自己站到了尿桶边,便拉了个痛痛快快。尿液像洪水一般乱窜,瞬间就流到了大姨身边,濡湿了她的睡衣。她被惊醒了,像以前那样,随手扯掉了我的裤子,又起身从床头取了预备的塑料纸,铺在我的身下。我半睡半醒,就这样赤条条地睡到天亮。说起来真是惭愧,这个尿床的习惯,直到我读初一时才不治而愈。
大姨出嫁时,又遇大雪天。父亲负责制作苦槠豆腐。他先把晒好的苦槠子,放在木桶里浸泡一个晚上,然后在石磨上磨浆,接着又过滤、加热、冷固、切割、放在清水中保鲜……每一道工序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出现一丝差错。不知何故,大姨突然来到了厨房。父亲正在替豆浆加热,而我正将一根又一根木柴塞进灶膛。大姨见我在,微笑着问:“姨嫁了,你会来看我吗?”我点点头,看了看大姨身上的大红袄子,到底没忍住,猛地哭了起来。“别哭,别哭,以后大姨还会来看你。”大姨说了几句,就出了门。
雪越下越大,接亲的队伍走到小路的岔口,转个弯,就在山的那边消失了。路上的雪也越积越厚,慢慢地盖住了接亲者的脚印。
二
以前,唯有冬天,农民才有点空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精力举行嫁娶仪式。不知为何,记忆中的婚姻和春节,几乎都与大雪相关。也许,那时候的雪更与大地相亲,更喜欢扑向大地的怀抱,不像如今,几年都难得遇见雪的倩影。
二姨和我,发生的故事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有个春节,她到我家来拜年。刚坐了几分钟,就神秘兮兮地伏到我耳边说:“走,二姨有事找你。”马上要立春了,可温度依然很低,细微的雪连飞了几天,地上的积雪刚没过黄草的脸。二姨说罢,就往屋外走。娘说,干什么去,屁股还没坐热。二姨调皮一笑,说句保密。她右手一搂我的肩膀,推着我就走。我疑惑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走到屋外的那棵桑椹树下,二姨停脚,从裤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帮我看一看。”我接过信一看,顿感脸红耳热。读初二的我,虽然懵懂,可也清楚,这是一封求爱信。读了几行,我连忙塞还给她。二姨大笑道:“你还知道害羞,怕什么,帮我看看,二姨只读了三年书,好多字不认识。”她没接信,我只好再次读了起来。信写得很露骨,大部分内容忘记了。但依稀记得,其中引用了《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故事,大意就是自己如同宝玉喜欢黛玉一般,喜欢上了你。我在看信的时候,二姨却很奇怪地一直望着天空,盯着雪花在天空中翻卷,一片又一片地落在桑树上。久久,才崩出一句:“不管好不好,就他了,你觉得怎样?”我迟疑了一会,说:“二姨,我不懂。你去问外公吧。”“他?我还能指望你外公?”二姨的表情有点落寞,她用脚一踢,地上的积雪四溅开来。过了几个月,我看到了写信的那个人。原来他就住在山屳,与山背之间只隔着一条河。大姨父是个帅哥,也是个木匠,在分田到户之前,这个职业尤其赚钱;这个准二姨夫,长得更是玉树临风,像个白面书生,可职业却是一个弹匠,整日里背着一张长弓,在棉花上弹来弹去,人称“弹棉花的”。他给我最突出的特点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显得精明过人,嘴唇特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二姨出嫁两年后,冬日的一个上午,我的父亲陡然去世。就像撑住天幕的四根柱子,猛然间断了一样,整个天都在倾斜,一切都在沦陷。祖母几次自杀,幸被他人及时拦住。娘哭得天晕地暗,几日不吃不睡,好像她的魂儿已经一去不返。没承想,大姨也哭得人几乎脱水,上气不接下气。几天后,大姨告诉娘原委,依然自责不迭:“姐夫就这样没吃没喝,忍冻挨饿地过了一夜,你大妹真不是人,真不是人!”
安葬父亲后,娘看着身边的五个小孩,以及白发苍苍的婆婆,胸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殊不知,尚未出阁的小姨,早已看清我们的困境。小姨虽然文化不高,但外形和气质,根本不像山里长大的姑娘。正月初六,有个在上海读大学的小伙到村里做客,见到小姨,直呼这就是原版的“周筠”(电影《庐山恋》中的主角),还说小姨比演员张瑜还美几分,特别是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大学生甚至突发奇想,到村后摘了几枝带雪的红梅,郑重其事地向小姨表白说:“你就是我梦里的白雪公主。等着我吧,大学毕业后,我再来找你”。可惜,村里人都误以为大学生开玩笑,连小姨自己也认为高攀不上,坚定地婉言谢绝了,大学生悻悻而去。
随后,来外公家相亲的一个接一个。对面的山屳有个叫红兵的男青年,每次见到我,都要追着,逼我叫他“小姨父”。有一次,被小姨撞见了,气得她柳眉倒竖,连说了几句“无聊、无耻”,拉上我就跑。次年春节,天气特别寒冷,地上的积雪没过了脚面,一踩一个坑。娘带着我,到外公家拜年,我看见路边的树上,都挂满了长长的冰凌子。风一吹,簌簌落落。外公劝娘住几天,娘不肯,拉上我径自往外走。可走到门口时,一看,整个村子早已煞白,连田中间的道路也躲进了雪堆。一阵寒风刮来,刮在人脸上,仿如针刺,娘只好返回屋内。就在当天晚上,小姨说了许多心里话。她说,她还不想这么早嫁人,因为哥哥没结婚,她一走,家里六亩责任田怎么办。又说大姐太可怜了,一个人犁耙耕地,一个人插禾收割,十几亩地,怎么吃得消?我想,等哥结了婚,我再帮大姐几年。外公、外婆和娘都在场,一听纷纷劝说她不必如此,找到了合适的就要及时嫁。可小姨坚决地说:“不行,什么时候嫁,我自己定。”
舅妈进门后,小姨没食言。每年,一到春插和“双抢”时令,她总会不请自到,帮助我们插秧和收割稻谷。而在田里劳作时,小姨对我又分外得照顾。每隔一段时间,不是让我休息,就是让我喝茶。那天上午,炎炎烈日下,我拚命地踩着沉重的打谷机,声音一阵紧过一阵。突然,一粒稻谷从快速旋转的脱粒滚筒上,直飞进我的右眼。我试着用手弄了几下,这谷粒真刁,非但不出来,反而往里钻。我只好停了,坐到田埂上,双手齐下。正在弯腰割稻的小姨看见了,急忙放下手中的镰刀,走了过来。等弄清楚情况后,小姨用带来的冷茶水洗了手,帮着我翻开眼皮,拚命地吹风,希望将谷粒吹出来。弄了一会儿,谷粒没出来,我眼中的泪水却流个不停。见此情景,小姨竟然哭了:“大姐夫,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小小年纪,就要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娘就在旁边的田里犁田,以为出了什么事故,丢下牛绳,也来不及卸下牛身上的铁犁,连忙跑了过来。一问,两姐妹居然抱在一起,大哭。割着稻子的大妹、二妹一见,也跟着大哭。
听见她们都哭,我也没来由地哭了起来。可能是泪水流动的作用,钻在眼里的谷粒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擦掉眼泪,走上打谷机的踏板,重新踩动了打谷机。打谷机发出“隆隆隆”的巨响,娘、小姨和几位妹妹一看,终于停止了哭泣,各自归位。
奇特的是,此后这一幕时常在我的脑海中回放。而且,我也因此常常出现幻觉,耳边时不时地出现女人的哭声。
三
雪飞雪落,光阴无声。
眨眼间,就到了中考放榜的日子。我居然获得了全县总分第五、全乡第一的好成绩。考虑到家庭困难,我填报了中师。那年暑假,县教育局副局长和中学校长同时来到我家,动员我上高中。我毫不动心,依然选择中师。小姨得知喜讯后,一路步行,专程跑到我家祝贺,说:“建华,你真争气,我姐累了这一辈子,也值得。你以后一定要有良心、孝顺你娘。”我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小姨捧在手上,边看边笑。笑过之后,眼里却像按捺不住似的,泪水直涌。
盼望着、盼望着,正月到了,漫天的雪花又飞起来了。
迎着风,踏着雪,我与小姨再度相聚。我让小姨带我去后山玩,一出门,就发现苦槠树上居然飞来了许多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此起彼伏,并没有出现“枝枯影瘦何遮雪,瑟冻身寒尽躲窝”的情景。有一只白色的大鸟,从树上落进了竹丛里,我想跟着钻进去,却被小姨拦住了。小姨似乎有些不耐烦,说:“走,我们去晒场上学骑车。”村里的晒场不大,凡是雪没有遮住的地方,有的是破旧的水泥地面,有的则是黄土。一位高个男青年,推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站在那儿,似乎等了许久。“来,你坐上去。”小姨不由分说地推着我,要我上车。“我,我……”我面红耳赤地推辞道,“我不会骑。”“不怕,有人帮你扶着。”小姨一边说一边再次推着我上车。无奈,我只得骑了上去。车子前行,路上的雪有些滑,让车子始终歪歪扭扭,一会儿向左倒,一会儿向右倾。幸有男青年在后面扶着,否则必摔倒不可。骑了几圈,停下车,我回头一看,男青年居然满头大汗。“还骑不?”小姨笑着问我,没等我回应,又说,“你休息一会,现在我来学。”她跳上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骑行,男青年继续在后面扶着……又骑了几圈,男青年的喘气声越来越响。小姨跳下车说:“你等一会儿,我与我外甥有话要说。”男青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小姨拉着我,走到晒场的另一角,悄声问:“这人怎么样?”我不知可否地看了看脚下,没吱声。“他做你小姨父,如何?”小姨满脸春风,或许她心里有了答案,只不过需要一个再肯定而已。我笑了笑,真不知如何回复。小姨看着我宭迫的神态,大笑道:“也是,你刚15,肯定不懂。但你是师范生了,你如果说不行,我立马叫他滚蛋。哈哈……”
吃中饭时,大姨突然冒了出来。一见我,就喊了起来:“建华,建华,快过来。”我刚走到她跟前,她一把将我抱住,声泪俱下:“你替你娘争了气,争了气。我姐这一辈子,值了,寡妇带子,也值得。”她说着、说着,竟靠在我身上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在我的肩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直到外公过来催促说“吃饭了,大过年的,哭什么”,大姨才如梦初醒,赶紧闭了嘴,扯着袖子,替我擦掉身上的涕泪。小姨帮腔说:“二姐是因为高兴,才会这样。过了年,外甥一定越来越有出息。”
饭后,大姨又特意带着我,来到了屋侧的那一排苦槠树下。那时的雪并没有往年的急躁,显得不紧不慢,只是一小片,一小片地扯。天空也没有往年的迷茫,看远处,青山逶迤,呈现出白绿相间的状态。苦槠树下,散落着许多小小的、圆圆的果实。有的被雪盖住了一点儿,有的正在被雪慢慢地淹没,可能还有许多正睡在雪被下做梦。我知道大姨想说什么,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不管大姨如何说,我都不会随意开口。
大姨又把这件事说了一遍,直问我会不会怨她。我劝她说,过去的事就像这眼前的雪,落在地上,过几天就化了,谁会在意呢。大姨笑了笑,感慨道,建华真是长大了,会借雪来说事了。
我俩站在树下,好久都没有说话。我不知大姨是因为面前的外甥长大了些,有所顾忌,还是由于好些年未见,开始生分了。我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河,望着二姨嫁到的那个叫山屳的村庄,望着从榨油坊慢慢升起的一缕缕青烟。
沉默了一会,大姨走上前,扶住我的肩,嘱咐道:“以后不管怎么样,你得对娘孝顺,你娘可是吃尽了世上的苦,知不知道?”说罢,用手抹了抹眼睛。又指着前面的一条小路说,还记得这条路吧,那年我出嫁,你在这条路上,一路追,一路哭,哭得稀哩哗啦的。说到这里,大姨禁不住捂嘴大笑。
最后,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又说我得回家了,你大姨父外出做木匠了,家里实在走不开。今天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我也来不了。然后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就像那年出嫁一样,雪花很快就消融了她的身影。我望着前方飞舞的雪花,泪水悄然而下。
四
毕业后,我先后在小学、中学任教。每年春节,大雪如期而至,我也如期到达外公家。苦槠树还是那么青翠,果子还是那么结实,做出来的豆腐还是那么清香。可是,我难得撞见大姨和二姨。自从小姨嫁给那个裁缝之后,同样难得相遇。
路过山屳时,我去给二姨拜年。二姨一见我,满脸放光,兴奋地说:“听说你找好了对象,也是个老师。我们几个姨都替你高兴,等你结婚时,我们都会来,还得住几天。”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我将了二姨一军,说:“二姨,你说话算话,到时一定要来。因为就你最忙。”我在镇上教书,山屳村常有人来赶集。谈到二姨时,有人反映二姨在家没地位,做不了主,根本顾不上娘家。虽然离得近,但极少帮助外公外婆,大姨、小姨为此有些怨气。不知二姨是没听出我话外有话,还是故意不理会。她不接这个话茬,顾自说道:“我还得提前一天来,帮你装饰新房。”
事实上,我的婚恋之路充满传奇色彩。妻子与我初中同班,一起考入师范。尔后,又作了同事。两人相恋,本来水到渠成。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女教师是稀缺资源,追求者之间,竞争相当激烈。妻子家所有的亲朋好友,几乎一边倒地反对。尤其是岳父,更是恼怒万分。因此,我的结婚喜宴也就有些另类。岳父先说不必办酒,等我们旅游结婚回来,又说再三掂量,还是得办。等我挑好了日子,发出了请贴,又说这个日子不行,得改。翻来复去,真是好事多磨,往返多次,全赖我家的顺从,才达成一致。其间的曲曲折折,几个姨已经听了不少,所以一得到婚宴的确切日子,就格外惊喜。
那天,空中先是飘了一阵细雨,接着就是一阵冰霰。因为请不起汽车,接亲用的是清一色的自行车,去时八个人,回时九个人。大姨、二姨和小姨并没有提前到达,只是比飘落的冰霰先到一会。三人一样的礼物,都是满满的一担喜酒,一只鸡,几尺布,几十个蛋。神秘的是,大姨挑着酒经过我家屋后的石桥时,酒缸不慎掉在地上碎了,酒液四流,浓郁的芳香也随之扑人鼻孔。大家纷纷翘大拇指,说这香气,百年难得一闻,真是上等的好酒。本地风俗,倒酒寓意满堂红,吉祥美好。事后,祖母说,也不知你这个大姨是不小心,还是特意的,她太聪明了。见了妻子,大姨再三强调这是一个好兆头,肯定早生贵子,还说当年我尿床,让她连生了三个儿子,直说得妻子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开宴后,舅妈坐了女客厅的一席,祖母娘家的老舅妈坐二席,大姨坐了三席。只见她眉开眼笑,连喝了几大碗米酒,直喝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热。
第三天,喜宴结束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雪,铺天盖地,飘飘洒洒。我挑着担子,送舅妈和几个姨回家。走到半路,小姨忽然对我悄声说:“建华,外公外婆还在,你每年都得去看看他们。他们百年之后,就随便你了。”听了这话,我既诧异,又不明就里。
多年后,我才明白话里的深义。
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人心的复杂,与血缘相关,但又远远地超越了它。不知何故,有一天,二姨父与舅舅彻底闹翻了。两家之间虽然隔河相望,却少有往来。舅舅说,二姨父吝啬,对岳父母不孝;二姨父说,舅舅毕竟是抱来的,居然与抚养自己的父母分家,让岳父母住厨房。各执一词,难辩真假。接着,住址相邻的大姨和小姨也起了争执,两家渐行渐远。
人世间,的确没有一成不变。一切都在悄然变化。不知哪一年春节,我路过山屳时,陡然发觉榨油坊已人去屋空,毫无生气,连粗大的撞击杆都没了踪影。又一个春节,发现榨油坊外的木轮子也被人卸去了,空留下一个木架子。再后来,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榨油坊已被人完全拆除,原址上渐渐长出野草和灌木。
娘虽说不在娘家长大,但她作为老大,十分关心几个弟妹,能帮则帮。有年冬季,雪刚停没几天。二姨建新房,请娘去帮着煮饭。第二天,却安排娘挑沙浆(即水泥混凝土)。两小桶沙浆,少说也有八九十斤,还得沿着之字形的简易木梯子,往高楼上挑。为了保持凝固效果,必须一担接一担,从早到晚,中途不得休息,直至完工。已经五十多岁的娘二话不说,挑起担子就上楼。干了几天,娘整个人竟瘦了一圈,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我和妻子见了,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滋味。
舅舅是个酒公。冬天,没农活,更是喝酒的好时节。一天上午,喝得尽兴的舅舅,因一场车祸,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入殓那天,雪花扑面,寒气逼人,呼呼的北风,听上去真像一千张嘴在呜咽。大姨说,姐,你是老大,得你替野军换了衣服;二姨也点头附和。小姨畏惧,远远地站着。娘无法,只得壮起胆子,怯怯地上前,替舅舅换了新衣,让他体面地上路。蹊跷的是,娘一回来,就病倒了,高烧几天,连说糊话。请村医看了几回,效果都不大。一直拖了十几天,娘才慢慢回转过来。
五
其后的春节,竟然再也不见飘泼大雪。
当空中飞着细雨的时候,我来到了外公家。昔日的情景果然不见,那一排挺拔的苦槠树不见了,留下的是一排惊人的树兜兜,连旁边那几棵威猛的松树和那片清秀的竹林,也都不见了。外公说,这是村里人偷偷砍掉的,为的是卖钱。外公、外婆果真住在老厨房里,而舅妈一家则搬进了数十米之外的新居。原先的老屋早已不成样子,鸡屎遍地,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与小姨出嫁前的情形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不几年,外婆和外公先后去世。此后,每逢春节,不管是否满天飞雪,我都是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与舅妈的谈话,从来都不会超过三句。到几个姨家里拜年,看到的却是蒸蒸日上的景象。大姨三个儿子,一个当兵,一个做了警察,一个开了汽修厂。二姨家更厉害,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经商的材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听说她的儿子,在深圳创办的公司已颇具规模。大姨父、二姨父再也不用做木工和弹棉花了,而是经常开着车,四处游玩。那次,我与二姨在一个小镇偶遇。我酝酿了好久,才从嘴里喊出那一声“二姨”。二姨听见后,只点了一下头,头也不回地跳上了她那辆漂亮的雪佛莱,启动车子,一溜烟地跑了。小姨从事的职业,远出我的意料。她居然开起了庞大的挖掘机,每天熟练地操纵着机器,在各个工地,轰鸣着,来来去去。
我的儿子读了本科读研究生,工作换了又换。娘却在快速地变老,而且患上了重病。2010年,在省城诊断出宫颈癌。住院治疗一个半月后,回到了县城。经反复思考,我以为还是应当告诉一下舅妈和几个姨。万万没想到,打了电话之后,唯有舅妈和小姨匆匆地来到县中医院,看了一眼。大姨和二姨,仿佛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潜伏者,难以寻觅。2012年,母亲放疗引起的副作用逐渐显现,患上了放射性肠炎,不停地屙血。起初,娘并未告诉我们,以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拖了一个月后,她的肠部大面积渗血,已无法采用手术治疗。当医生通知回家准备后事时,我哭着打通了舅妈和几个姨的电话。但是……仍然只有小姨,来到了病房,她凝望着娘,大哭不止。
究竟出于何种缘故,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道路四通八达,交通工具越来越先进,人与人的交流理应越来越便利,可为何事实相反,距离反而越来越远?看来古人说的“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确有些道理。或许不仅仅因为两者之间产生了误会,而是某些美好的东西,早已丢失在历史的深处,再也无法找回了。
腊月初二,操劳一生的娘离我们而去。我再次哭着给她们一一打电话,小姨握着手机,泣不成声。我驾着车,先后上门去报丧。见了二姨,我跪在地上,请求她一定要来,说这是你们姐妹最后的见面,错过就是遗憾。二姨答应着:“好,我来,我一定来。”清晨,大雾迷漫。村口的古樟树在雾中时隐时现。娘就要出门被火化了,我站在树下等舅妈和三个姨。一辆宽大的越野车,穿过缠缠绕绕的雾气,终于应约而来。主持祭奠仪式的刘老师富有经验,每个亲友的祭文都念得声情并茂,亲友们一边听,一边痛哭。在念舅妈和姨的祭文时,小姨一直伏头大哭,等她抬起头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大姨、二姨和舅妈,一边跪着,一边盯着睡在冰柜中的娘,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这一刻,我的心情起伏不定,一会儿是雪,一会儿是雨。以往的那些温馨记忆,原以为“此情可成长追忆”,却不料变成了“只是当前已怅然”。想着娘苦难的一生,看着这眼前的场景,我越发得伤心起来,哭声渐渐加大……
出殡时,那些抱成一团的浓雾,突然间,一一散了。非但没有一点儿雪花来应景,而且阳光灿烂,犹如夏季时节。我抱着娘的骨灰,向着山上走去。回头望,看见了妹妹和妹夫,也看见了弟弟、弟媳和其他亲友,却没有看到心里想看见的身影。也许,他们早已开车走了;也许,他们早已通达“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的超高境界,于是“世事浮云何足问”了。
走了一会,我的身上渐渐发热,似乎还有了微汗。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我陡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老天,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不下雪?为什么不下?以前的大雪呢,都去哪儿了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好像我是预言家,竟一语成谶。连续几年,春节都没见雪,反而热得人们直呼“季节已经精神错乱”。妻子说,不下雪的春节,再也没了过去的节日味道。儿子也说,飞雪迎春到,雪花纷飞才是春节真正的样子。
是啊,瑞雪兆丰年。但愿来年春节,满天飞雪,铺向大地,让整个世界粉妆玉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