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
当风不知不觉间变得烦躁的时候,夏天的性格便慢慢地显露出来。这是一阵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本来满身清爽,因为好不容易沾上了一丝凉意,却又被一大片金黄的稻田所稀释。
所以,吹到我脸上的风,有点火热,有点急躁,没有与汹涌的汗水产生物理反应,也没有给我带来惊喜。我抬起头,将身子从稻田中拔起,看见前面的水稻依旧铺天盖地。微小的风,没有改变水稻的站姿。我右手持镰刀,左手叉腰,向前一看,果然大妹冲在第一个。她就像一台永不抛锚的机器,在热气冲天的稻田中悄然滑行,大片的稻穗随之倒地,整齐地排在两旁。“万香,休息一下。”我大喊一声,接着上了田埂,从灌木丛中取出瓷壶,拿了挂在壶嘴上的茶杯,倒了满满一大杯茶,一饮而尽。大妹似乎没听到我的叫声,依旧躬着腰,双手挥舞,快速地收割着稻禾。
我又倒了一杯茶,一路端着,快步走到了大妹的面前。大妹见此情景,不得已起了身,接过茶杯,笑道:“哥,你没做习惯,先歇歇。”我看着她被汗水浸透了的花衬衣,劝道:“万香,你也歇歇吧。”“不行,哥,我们得加快速度,争取在二伏到来之前,割完这里的几亩田。”我家七口人,十几亩地,而且很分散,这儿几亩,那儿几分。每次搬运打谷机转场,极不方便。我看了大妹一眼,把想说的话强行咽了。
大妹只读了半年书。那年,父亲陡然因公去世,大妹不得不中断一年级的学业,回乡务农。从此,背着书包的我,总能与忙着农活的大妹不期而遇。或在细雨中看见大妹戴着斗笠,一边照看家里的黄牛,一边在溪边拔猪草;或在夕阳西下时,看见大妹挑着一担柴茅从那边的山脚下走出,摇摇晃晃的身子被晚霞染得红一阵黄一阵……稍长大些,大妹便加入了生产队,成了队里最小的劳动力。后来,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大妹又是母亲最得力的帮手,成了家里劳动的一把好手。当时,村里最难解的死结是放水。由于水渠常年失修,水路不畅,加之一块田被人为地分割成十几小块甚至几十小块,故而争斗事件此起彼伏。此刻的大妹,表现得最为弱势。她知道家里就哥一个男人,无法与别人抗衡,因而每次都是等各家各户完事之后,再去替自己的稻田放水。有一次,我从学校返回,发现到了深夜十二点,大妹还没回来,不免有些心慌,急匆匆地去找她。皎洁的明月高悬在天空,我踩着细碎的月光,赶到了大妹所在的下塅。但见整个“塅”上,空无一人,唯有碧绿的禾苗在月色里轻摇。而大妹就坐在自家的田边,紧靠着田埂上的几株豆角架,静静地睡了。我刚想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大妹披上,她却突然睁开眼睛,醒了。大妹看了我一眼,有点吃惊地问:“哥,你怎回来了?学校放假了?”我弯下腰,也坐在了田埂上,回道:“我请假了,想回家来看看。”“哥,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师范,别耽误了学习。”大妹的声调有点变样,看来真生气了。“我不回来看看,还不知道你每晚还得放水?这多危险,你不害怕?”其实,我说的不是实话。因为每年暑假,“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期间,都是大妹负责给稻田放水。只是在我的心里,作为五兄妹的老大一直不敢承认罢了。“哥,别说这种话了,”大妹推了我一把,高声道,“哥,你快回去,明天还得赶回学校呢。”“你呢?”蓦然,我被大妹的眼神吓了一跳。“我,我还得守一阵。”她的眼睛里猛然间似乎也有了一轮明月,能把人的全身照得透明,“要不你留下来,哥,你行吗?”“我?我……”的确,我没吃过这种苦;如遇见其他人来争抢,真不知如何去辩论。我怯怯地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摇了摇头。
我把瓷壶塞回到灌木丛。回到田里,弯下腰,猛地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追到了三妹的位置。就这样连续割了三天,终于到了转场的时间。
相比其他家,我家的打谷机尤其沉重。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当年制打谷机时,祖母出于节省考虑,用的是原来生产队的滚桶(打谷机里的器件,圆形,上有铁制的U形,用来脱粒);二是整个框架的木制构件,也大部分取自原来生产队(生产队时期负责脱粒打谷的都是男壮劳力)的老式打谷机。看到这么重的打谷机,作为长兄的我,自然要体贴一下大妹,所以常常争着扛前面(齿轮和链条、脚踏板都在前面,故前面较重),希望大妹扛后面(后面虽然较轻,但脑袋藏在谷桶里,视线较差,只能看脚底)。这一次,仍然如此。但大妹执意说:“哥,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但是我在家里做了六七年了,早已习惯了。” 这台打谷机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我怎么能让它压在大妹柔弱的身躯上呢。无论怎么想,我都不忍心。我二话不说,抢在前头,弯下腰,将打谷机顶在了肩上。大妹无法,只得到后面扛。
下一站是南坑。从这儿走,得翻越一座小山。上山时,即使我尽量弯低身子,但重量还是向后面倾斜。每走几步,我都要问一下大妹是否吃得消。实际上,吃不消的人是我。打谷机刚上肩,我就深感吃力。走了几步,肩膀便开始疼痛,而且越来越剧烈。为了在大妹前有个大哥的样,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移。
陡地,我的左脚一阵剧痛。“哎哟”,我大叫了一声。大妹吓了一跳,忙叫放下。我又挺着走了几步,但脚下钻心的痛,痛得令人怀疑人生。放下打谷机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山头上。大妹迅速跑到我身边。她捏着我的脚一看,吃惊道:“哥,你踩到树枝了,你看,穿得好深。” 我低头一看,果然一截树枝插进了我的左脚底。大妹捏着树枝,叫一声“哥,你别看”,果断地一扯。随着树技的拔出,鲜血立刻汹涌而出。已经上了师范一年级的我,竟然被吓得大哭。大妹仿佛早有准备似的,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小把浅绿色的草,放在嘴里使劲地嚼,尔后吐在手上,“哧”的一下,全盖在了流血的伤口上。“哥,这是禾刀草(这种草长在稻田里,治血作用快,至今不知其学名),等一下,就不会出血了。”大妹的语气好像很轻松,但我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其他成分。而且,就在大妹转身的一刹那,两滴泪珠从她的眼里直滚而下。
二
1991年,大妹率先说:“我家的当务之急,就是建一幢新房。”我和妻子听了,十分高兴。
我家的房子,还是父亲在世时建的。既是全屋场最宽敞的,占地面积达到一百六十多个平方米,但也是最危险的。这幢用纯土砖(用稻田里的土加稻草搅拌而成的泥制成的)建的房子,或许由于长期漏水,或许由于长期将几千斤稻谷堆放在二楼,或许由于老鼠长期在墙上打洞……整个房子倾斜了好几度,并且最右边的承重墙裂了好几道缝隙,最大的一道能塞下一个鸡蛋。蹊跷的是,那时从未有人提出过“危房”这一概念,也从未有人让我们搬离。更奇怪的是,我家住了十几年,竟然没有倒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深感幸运,又有些后怕。
当年,全镇流行“金包银”(就是外墙用青砖,结实耐用又防水;里墙或用青砖或用土砖,皆可)款式。所以要建新房,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砖的问题。经过几番讨论,我们决定土砖先请遂川人帮忙,再请本地人看窑,自己烧制青砖。至于烧窑用的燃料,就由大妹和二妹负责上山砍伐。
遂川来打砖的共有十几个后生,白天在我家稻田里铡稻草、踩泥浆、制土砖,晚上住在我家的后院里。一日三餐,由祖母和妻子负责。每块土砖的规格是长一尺五寸,宽六寸,每块工资一角七分钱。连续干了半个月,8000块土砖才制作完成。本以为第一步顺顺当当。哪料,最后竟然起了波折。这些后生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不负责任,堆放的土砖基脚不平整,看上去七歪八斜,根本经不起一丝风雨。偏偏五日后,突然来了一场狂风暴雨。看着次第倒塌的一列列土砖,我和妻子心急如焚。只能硬着头皮,顶着瓢泼大雨,给未倒塌的土砖加盖塑料纸。想着半个月来,妻子和祖母为了砖匠们的一日三餐,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想着半个月来,大妹和二妹一天砍几担柴茅,顾不上吃,顾不上睡,人都瘦得脱了形;再想想付出的上千块工钱……我不禁站在雨中嚎啕大哭。附近村庄有个姑娘叫风英,不知她从哪儿得到的信息,居然冒着大雨跑来帮忙。可是,风越刮越猛,加盖的塑料纸一张接一张地又被刮走;雨越下越大,砌得不稳的土砖一层接一层地倒塌,被水冲得再次化成了泥浆……我和妻子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努力,两人相抱着大哭不止。风英姑娘也跟着大哭起来。猛烈的哭声,没有阻止风雨,反而瞬间就被更加凶猛的风雨声吞没了。
无可奈何,只得再请遂川人帮忙,重新制作土砖。这又花费了半个月。土砖制作完成时,大妹和二妹已经砍了两百多担柴茅,足够烧窑所需。
于是请看窑的师傅指导装窑。所谡的装窑就是将土砖挑进窑洞,再按照一定的方法堆垒,一层又一层,装完这8000块土砖。尔后封窑,烧制几天几夜,中间由师傅负责看火。等到了火候后,即停止供柴,封闭火口。十多天后,再用水去热、出窑搬砖,这样才算大功告成。
殊不知,屋漏又逢连天雨。窑装到一半,忽然发生了坍塌事故,已堆得高达数米的土砖竟全部倒塌。原来,被水冲刷过的第一批土砖还剩下了上千块。这些砖按理说,要么不装,要么应装到窑的最上层。不知师傅是忽略了,还是预测有误,竟将这些土砖装在最下面。后面越装越多,也越来越重,这些质量不过硬的土砖哪里能承受此等重力,结果自然是土崩瓦解。听到消息时,我正在街上买菜。顿时,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股寒意。当天晚上,连一向坚强的祖母都流泪了,她连连自言自语:“有这么倒霉?会这么倒霉?我不相信。”我见大妹一直躲在房里,便特意走过去,准备安慰她一番。不料,大妹却坐在房里绣鞋垫,飞针走线,神情专注,若无其事一般。我说:“万香,明天又得重新装窑了,辛苦你去窑里盯着。”大妹抬起头,笑道:“哥,你不叫我,我明天也会去。前两天装窑,如果我在,肯定没这回事。”前两天,大妹都在外面挑土砖,没有进到窑里面,当然不知里面的情况。我点点头说:“哥没用,什么都不懂。”大妹轻轻地摇摇头,又笑了一下说:“哥,没事,你是读书人。不管怎么样,我们偏要烧出青砖来。”她的眼睛依然清澈,看不到一丝泪花,更看不到一丝沮丧。
三
烧完窑,大妹就想出去打工。祖母极力阻拦,甚至跑到镇车站,又哭又闹。可是,向来听话的大妹,这一回不知何故,毅然决然地坐上了南去的客车。
起初,我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大妹如此坚决。等到大妹写来了第一封信,我才明白过来。大妹的信看起来像纸条,是用那种学生的小作文本写的。她说,为了准备写信,走的时候她从四妹的书包里拿了一个本子,还有一支圆珠笔。意外的是,虽说她的字有点歪歪扭扭,而且不时冒出几个错别字,表达的意思却清清楚楚。只上过半年学的大妹,真不知她是如何写信的。你看,她在信里说“哥哥、大嫂,烧了青专(砖),还需要钱,好多好多的钱,火(否)者房子就建不起来”。原来,她离家去打工,并非不想承担家里日益繁重的农活,而是要去寻找更好的活路,希望借此积累一些钱,早日将家里的“金包银”建起来。不久,我就接到了大妹汇来的两百元。此后,每个月她都往家里汇来两百元,同时寄来一封信。有一天上午,一个外地姑娘突然来到了村里,直说要找香莲(妻子的名字)。妻子听说后,连忙到村外将姑娘带到家里。姑娘姓廖,是隔壁高陂镇人。她一进屋,就连说“难怪,难怪”,并交给妻子三百块钱。问其原因,才解释说“我是万香的同事,万香老说家里穷,因此平时的生活十分节省”。那么,大妹究竟节省到什么程度呢,才会令人如此惊讶。据姑娘介绍,大妹不但从未上过街,从未看过一场电影,而且每天只吃两顿饭,顿顿只吃萝卜和白菜。姑娘尚未说完,妻子早已潸然泪下。一直憋着气的祖母,听了这些话后,长叹道:“可怜啊,可怜喽”。
正值担忧之际,春节前,大妹突然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蛇皮袋,满头大汗地来到我们面前。一放下包,大妹就喜滋滋地说:“哥哥,嫂子,你们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祖母颤微微地走上前,左看看,右瞧瞧,边看边点头说:“没瘦,没瘦,人还变白了,好。”大妹转头大笑道:“奶奶,厂里吃得好,睡得好,当然不会瘦啦。”说罢,她打开蛇皮袋,指了一下说:“这些都是我买的衣服,一人一件。”她先给祖母一件浅蓝色的褂子,又给我一件雪白的衬衫,给妻子的居然是一件柠檬黄的连衣裙……发完衣服,又从贴身的内衣里摸出一个布包,塞到祖母的手上。“这是什么?”祖母接过来,一打开,竟然是一叠钞票。大妹说,这是她最后给家里的九百块钱,只希望新房早日建起来。我从祖母手里拿过布包,将钱叠起,用力塞还给大妹,说:“万香,哥哥和嫂子有了一些积蓄,在镇上也买了基脚,准备把新房建到街上去。”“真的吗?”她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连声问,“真的吗?大嫂。”妻子微笑着点点头。大妹高兴地咧嘴大笑,喊了一声:“太好了!”可她马上又问:“这些烧的青砖你们还要运到街上去?”我摇摇头,说:“不,这些青砖以后再用吧。”
既然大妹回来了,那么作为长兄的我,就应当考虑她的婚事了。在村里打砖的遂川后生,有个叫卫华的,一直暗恋大妹。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个头虽然矮了些,但老实巴交,看上去比较靠谱。见面、定事、订婚……当年冬天,大妹出嫁了。
初婚的大妹精神焕发,立志五年之内生育一男一女,十年之内建起新房,尽早从卫华几兄弟合住的老房子里搬出去。次年冬,她果然生下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当大妹要我替他取名时,我蓦然想起了儿童文学作家黄蓓佳,依此给他取名“蓓蓓”。蓓蓓越长越可爱,吃饭从不用人喂,连打针都不哭。印象最深的是他表演的倒立节目,双手撑地,全身笔直地挺立,双脚朝天叉开……那时,他才五岁。那一刻,大妹的眼里装满了知足和幸福。
正当大妹扯起生活的风帆,向着理想的大海奋勇向前的关键时刻,她人生之中的最大挫折竟然呼啸而至。这个黑色的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1999年的一天晚上,我刚准备睡觉,妻子忽然打来电话,语气很是奇怪:“志锋,你要挺住啊,万香出了点事。”刹那间,我的手微微地抖了起来。什么事?什么事?我的声音全变了,仿佛那是别人在说话。“蓓蓓没了……”妻子的话还没完,我就晕倒在了电话机旁。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蓓蓓放学后,吃了一颗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水果糖,结果引发毒鼠强中毒。这种毒性最强的老鼠药,碰了往往九死一生,更可恨的是镇卫生院竟然当作羊角疯来治,连治了好几个小时。转到县医院时,人早已断气。我赶到时,县刑警中队正在询问事情的经过,而法医居然还作了尸体解剖……想到蓓蓓死得那么惨,小小的躯体最后还要四分五裂,我的痛苦无以复加,真是万箭穿心,生不如死……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大妹。后来才知道,大妹嗓子早已哭哑,并且多次寻死,幸被旁人再三拦住。
事后,在娘家人面前,大妹虽然再没有提起此事,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但她的性格发生了显著改变。她变得不愿意开口,一旦说话,语速变慢了许多,声音也变得微弱。第二年,大妹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健英,再做母亲的大妹脸上开始又有了一丝笑意。然而,后来连怀几胎都是女儿。为了避开镇村计划生育干部,大妹东躲西藏,辗转到了几家医院,先后做了两次流产,还有一次是引产。我听说后大吃一惊,连忙找到大妹劝说:“万香,再不能这样了,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妹似乎心不在焉,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男一女,不会变。”感谢上苍保佑,几年后,大妹终于生下了一胎男婴。据说,当医生将胎儿抱到大妹跟前时,大妹没吐一个字,但眼里的泪水不断地向外喷。
四
生活的河流继续向前奔腾,一路坎坷,一路浪花。
大妹进了县工业园区一家电子厂,由于她吃苦耐劳,做事麻利干脆,不久就做了拉长。女儿也懂事乖巧,从幼儿园起步,每年都能捧回一叠奖状,到小学毕业时,已贴满了整个客厅的一面墙。儿子上学后,表现也很惊艳,每次路上逢到老师,听到的都是连声称赞。心花怒放的大妹,雄心勃勃地重启了她的建新房计划。
或许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大妹是这样建新房的:从头至尾,小工只有两个,就是他们夫妻俩。白天,她和卫华两人做泥水匠的下手,卫华负责给两位师傅递火砖(比青砖烧得时间更短,颜色呈红色),万香负责和泥,她既要搅拌沙浆,和成砌墙需要的粘合泥,又要用小桶挑到师傅面前。晚上,两人又将火砖挑到师傅脚下,为次日作准备,每天都干到夜晚十点多。这种劳动强度,即使一个强壮的男劳力,往往也干不过两三天,可他俩硬是干了数十天。等主体工程竣工后,大妹已是瘦得皮包骨头。别说我这个做哥哥的看了心疼,连旁人见了都连连摇头。
大妹本来长相普通,只因了一头飘逸的长发,给她增添了不少的柔情与妩媚。做女儿时,最骄傲的时刻就是骑上自行车,在去赶集的路上,一路飞奔,墨黑的秀发也随之飘然起舞,飘荡成一面引人注目的旗,沿途留下多少艳羡和赞叹。曾经有个商贩见了大妹的长发,愿出一百五十元收购,出价算很高了。虽然当时我的月薪才八十九元,但我持反对态度。祖母、母亲都说:“你真傻,头发没了还能长,这么长洗头时还费时间。”她们永远不明白,女孩爱美乃是天性,谁也无权剥夺。
然而,因为我的一次突然来访,大妹毅然舍弃了。2003年某天上午,我去看望大妹。大妹喜出望外,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就往镇里奔,一头长发被随意地扎成一条马尾辩,一路直晃荡。吃饭时,桌面上摆满了肉与鱼,还有两瓶啤酒。吃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一看大妹的头上,居然只留齐耳短发了。“万香,你——”我仿佛吃下了大妹的一卷头发,肚里直反胃。“哥,你难得来,一年也就一次。我怎能……”大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只怪妹妹没本事。”“妹妹,你别说了。”我拿筷子的手不停地颤动。真没料到,建房后,大妹的生活竟如此困窘!
席慕容说:再平凡的女子,如果有了一头飘逸的长发,也会变得美丽动人起来。记得大妹也说过自己最自豪的除了哥哥,就是拥有一头长长的黑发。而我,却夺去了她拥有长发的未来。
从那以后,我极少再去打扰大妹。祖母去世后,大妹也很少回来,但经常打电话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同时向我报喜:或说正在抓紧时间偿还建新房欠的债,或说女儿考试又是全年级第一名,或说自己在厂里过得很快乐,不必挂念她……
世事难料,生活渐入佳境的大妹再次遭到人生重挫。2015年7月,她在南昌查出患有严重的肝硬化,竟到了失代偿期的地步……我欲哭无泪,赶紧将她送到赣州复查。可大妹说,赣州治疗不方便家人照料,还是转到县人民医院更妥。我知道,她仍然在担心费用问题。看着我们整日皱着眉头,大妹故意放声大笑,时不时反过来劝说大家:“别担心,现在医疗条件好,我没事。”恰逢健英中考结束,本来能上重点高中的她,主动提出去读技校。大妹不同意,坚持要让女儿上高中。但健英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坚持要上技校,毕业后早点出来打工。争来争去,大妹无法,只好说:“哥,我不懂这个,你帮忙拿个主意吧。”经再三考虑,我提议送健英到江西卫生职业学院读高职,一来学门技术,二来也便于将来就业。大妹当即答应。当我将健英送到学校时,学校已开学多日。起初拒绝接收,但当打开电脑,看到健英的中考分时,校方大喜道:“这么高的分,我们不但接,而且专业任你挑选。” 消息传到大妹的病房时,大妹开心地笑了,连说:“这个比打针还管用,我现在觉得病好多了。”
出院后,大妹进了一家电子厂,她一边吃药,一边上班。假期时,就打理家里的菜园。一亩多的菜园,在她的侍弄下,渐渐变得姹紫嫣红,果实累累。每次我开车去看她,车后厢总是装得满满的。本以为她会变得更加沉默,却不料,笑容经常挂在她的脸上。丢失多年的笑声再度响起,说话的声调也开始上扬,慢慢恢复到了少女时代的模样。
五年后,健英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入了赣南医学院,成为全班唯一实现专升本梦想的学生。弟弟也顺利考入县高中的攻坚班,成为全校勤奋刻苦的模范生。有一回,我悄悄地问大妹:“万香,你实话告诉哥,生活究竟过得好不好?” 大妹大笑道:“哥,我过得好啊。你看,一儿一女都听话,房子也完成装修了。” 看着大妹满足的眼神,我发自内心地赞道:“是啊,做人就要知足。” 大妹沉吟片刻,笑道:“对,人生再难,咬咬牙,也得笑着过。以后,我们都要好好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