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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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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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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似月轮终皎洁

          

在赣水边执教,让我平静的生活开始汹涌和澎湃。当晚霞铺满群山之巅的时候,江水俨然沸腾,整条江,化身为一条火红的巨龙,似乎要从江底腾空而起。

坐在江边,握着湘莲写来的信,薄薄的两张纸,却在手心里慢慢变得沉重。虽然她说得漫不经心,说的全是学校里新近发生的事情,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她,正面临着一场烦人的逼婚。

湘莲与我初中同班,我是副班长,湘莲是学习委员,而她同村的英却当了班长。有天晚上,学校放电影,放的还是我喜爱的《渡江侦察记》和《北斗》。可是班主任梁老师却要求我们三人去他办公室,我负责批阅全班作文,湘莲和英负责批改语文作业。三人围坐在小饭桌边,每个人的面前都堆着厚厚的一叠本子。门外不时传来操场上放电影的声响,喊杀声、枪炮声、观众的喝彩声,相互交织。改了一会儿,湘莲和英说起了悄悄话,一个说“好不容易放场电影,却不让我们看”,一个说“真是啊,太可惜了”,每说一句,都要看看我的表情。而我,从未与女生单独地坐在一起,早已脸红耳赤,只顾低头批改,哪里还敢抬头。如坐针毡一般,熬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改完了。我如释重负,连忙收起东西,一溜烟似的跑了。此时,电影恰好也放完了。湘莲说,我这次批改作文的狼狈样子,她和英一直记得,历历在目。

中考后,我们三人均上了中师。我分在86届四班,她俩在三班。记得一进师范,班主任连声问我“你当真只有十五岁?当真?”班主任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我的中考作文居然得了满分。而湘莲考得最差的就是语文,她的作文差点吃饼。作文题目是“一曲集体主义的赞歌”,也不知她怎么理解的,居然写了自己印象最深的一首歌曲。所以,当她听说我作文得了满分的那一刻,嘴巴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有一年春节,湘莲和英突然跑到我家来拜年。那天恰遇大雨,骑自行车的湘莲全身湿透,坐后座的英同样成了落汤鸡。于是,两人不得不在我家住下。我家的房子不光是全土砖结构,屋梁上尚未铺木板,一眼就能看见屋顶上的青瓦,而且最外面的两堵承重墙,竟然裂了好几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缝隙。最大的裂缝中间,居然能放下一个大人的拳头(奇异的是那时人们从未有过危房这个概念,更奇异的是我家住了十多年竟然没倒塌)。祖母见到两位姑娘来访,又惊又喜。或许她惊的是这穷困的家境,弄不好会让孙子丢脸,在同学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而喜的或许就是孙子居然有女同学主动前来拜年,而且一次就来两个。那晚,我叫来了邻家的小女孩,四人打了几个小时的扑克。结束后,又让邻家女孩帮助安排她俩的住宿。第二天凌晨,湘莲起得极早,穿上自己尚未晾干的衣服,嚷着要回家。祖母再三劝说,湘莲坚持说:“昨晚没回家,我爸爸肯定不高兴,再不回家,我爸爸就要发火了。” 祖母无奈,只得煎了四个荷包蛋,让她俩吃了快快动身。湘莲和英刚出村口,祖母笑盈盈地用手一指,说:“遂川佬(我的奶名),湘莲这个姑娘不错,长得好看,脾气也好,你要娶到她来做老婆。”我脸一红,忙说:“奶奶,你说什么啊,人家还在读书。”

毕业时,没想到,一张派遣单,竟将我安排到赣江边的皂口小学。每次回家,不但要两过赣江,还得在县城转车。

于是,我和湘莲的日常联系,也只有写信了。起初,我俩之间,谈的都是学校里的趣事。偶尔也会谈谈各自教育教学上面临的困惑和难题。而这一次,湘莲居然谈起了她的婚事。

她说,自己刚到十九岁,根本不想这么早谈婚论嫁。可全镇各单位的未婚男青年实在太多,因此她和英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又一场激烈的竞争。写信的、上门来访的络绎不绝,让她疲于应付。对于来信,她原封不动地退回;对于来访,她热情接待,但只要提起婚恋,统统婉言谢绝。哪料到,作为村干部的她爸,早已替她相中镇政府一位副镇长。这个副镇长在她老家挂点,天天与她爸呆在一起,一起推行计划生育,一起征收农业税。

另一方面,她又在信里反复强调,以前因为体弱多病,家里为她背了债。“我爸说,我治病花的钱,叠起来可能要超过我的身高。这虽然极度夸张,但我喜欢患病,经常住院却是事实。”她最后说,父母的养育之恩万难报一,所以不好反对父亲的选择。可是,她对这个副镇长又实在没有感觉,心里十分纠结、难受。

读到这里,我莫名其妙地着急起来,捏着信纸,在赣江边的沙滩里乱窜。一边跑,一边向着江水“哦哦哦”地大喊。后来,我是如何回信的,现在已记不起具体内容,大概的意思是劝她慎重慎重,再慎重。

我只在江边呆了一年,便调回了湘莲所在的镇中心小学。开学后,一天晚上,湘莲忽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接过纸条,直觉非同小可,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再过几天,过了中秋节,他就要来我家定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定事,是我们本地的婚姻习俗。指的是挑个好日子,男方到女方家里,请女方最主要的亲戚一起聚餐,以示双方的婚事由此确定。定事之后,男女双方从此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既断了其他追求者的念想,也杜绝了流言蜚语。纸条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拿在手上特别烫人。词人曰:“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思前想后,祖母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没脸没皮好追女,脸皮太薄打单身”,陡然跃入我的脑海。以往,祖母每每念完这句话,还要高声地解释一番,说男人追女人,有时就得厚着脸皮;相反,太要面子的男人,有可能就会单身到老。想到这里,我把纸条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两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写完后,我匆匆地走到了她的房间里。她正在台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听见脚步声,立马转过头,一看是我,淡然一笑。蓦地,我全身变得有些紧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迅速将纸条一扔,扔在了那一堆作业本上。尔后,二话不说,抬脚就溜。她在身后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径自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湘莲的脸上,我没有读出任何变化。 一周过后,梁校长突然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原来,我的那张纸条,其实影响了湘莲的判断和决定。梁校长说:“智峰啊,你俩都是我的学生。我早就说过,你们俩,才是最般配的。你看看,你一调回来,湘莲就不同意办定事酒了。” 据说,由于带我们这个初三毕业班,梁老师当年在全县出尽了风头。由此,从镇中学教导主任提拔为镇中心小学校长。一个月前,湘莲父亲邀请他农历八月十六到家里喝定事酒。而几天前,他又收到了取消酒宴的通知。我对梁老师向来敬畏,听了他的一番介绍,心里忐忑不安,回答时斟字酌句:“梁校长,谢谢老师的看重,但我是个小学老师,的确没有什么竞争力。” 梁校长沉吟了一会,笑道:“智峰啊,有什么竞争不了,事在人为嘛。 这样吧,只要你没意见,我来做这个媒人。”我一听,大喜道:“校长,你真的愿意做我和湘莲的媒人?”“当然,你俩都是我的得意门生,知根知底的。”梁校长伸出中指,在我的办公桌上敲了几下,又说,“你不要妄自菲薄嘛,前几天,我在《教师报》上看到了你发表的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啊。” 校长说罢,迈着方步,跨出了我的办公室。

原以为梁校长说说而已。未料,喜欢赶集的祖母,这天也不逛街了,径自跑到我的办公室,笑嘻嘻地说:“我听校长说,他愿意做你的媒人,把湘莲介绍给你。”不知何故,我竟脱口而出:“有什么介绍的,我和湘莲本来就是同学啊。”祖母即使七十多岁了,但她耳聪目明,接过话头抢白道:“你真是笨,校长出面,情况就是不同。我们家,穷成了什么样子,你也清楚。自从你爸去世以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过得实在苦。” 九岁丧父的我,自小尝遍人间酸甜苦辣,打心里敬重祖母的能干和精明。我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祖母看了我一眼,嗔道:“我早知你喜欢湘莲,只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呢。” 她边说边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我在背后追了一句:“奶奶,你慢点走。”不料,祖母转身就去了湘莲的办公室,接着还去了隔壁的衷老师、黄老师、钟老师等等几个女教师的办公室,见人就说“我孙子在这儿,请多多关照。现在他和湘莲老师谈恋爱,你们也要多帮忙”。诸如此类,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她自问自答,大说一通。不到一小时,整个学校都知道我和湘莲谈恋爱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果然,湘莲一见我,立刻电闪雷鸣般地发作了。我从未见她这么生气,真的是双眉倒竖,怒目圆瞪,连声喝斥:“想不到你家这么卑鄙,使出这种手段,算我看错了你!”看着她一面说一面流泪的样子,我的头嗡嗡直响。见我不发一言,她更加生气,直接丢下一句:“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完,双手捂着脸,飞快地跑了。

当晚,我思来想去,顿感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既不能埋怨祖母,更无理由责怪湘莲。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没能长出一双翅膀,展翅高飞,飞得远远的。一抬头,刚好看见房里还有一瓶白酒,我一把抓起,扭开盖,直往嘴里倒,猛灌了一会,瓶子立马见了底。我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当即晕倒在地。

等我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病床边站着梁校长和康老师。梁校长并没动怒,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盖被,叹道:“唉,一个顶好的事,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我脸色一暗,闭上了双眼。片刻,梁校长又说:“湘莲到这儿看你,刚走,眼睛都哭肿了。” 康老师与湘莲同一个村,两家相隔不过几百米。他向我眨了眨眼,笑道:“湘莲已经答应,你可以上门去提亲。”“真的?”我一脚蹬掉了被子,就要下床。康老师刚要开口,被梁校长一个眼色阻止了。

星期天上午,我骑着自行车,车上装着几斤猪肉、几斤饼干,还有几十个鸡蛋,跟着梁老师,向着湘莲家飞奔。路上,梁校长告诉我,他已交待湘莲提前告诉她爸妈,就说校长和智峰周末来拜访,先认认门。“现在,湘莲他们应该在家等候了。”梁校长嘱咐我说,“到了她家,你胆子要大一些,别畏畏缩缩。”

湘莲家刚建的新房坐落于105国道边,一色的青砖到顶,加上青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烁,颇有些引人注目。上完最后一道坡,远远的,我就看见湘莲家的房子,好像紧闭着大门。唯有一条黄狗围着屋前新栽的一排李树跑来跑去。梁校长还有些不相信,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交待得清清楚楚。”等到我俩将车子骑到屋前时,才彻底看清,大门上的确挂着一把大锁,家里空无一人。住在不远的康老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好远就喊:“校长,湘莲一家都在前面的田里种菜。”康老师跑到跟前时,我才看清他打着赤脚,脚上都是泥巴。看样子,也是刚从田里出来的。

过了许久,才见几个人从前面的山脚下走来,奇怪的是湘莲并不在其中。梁校长主动喊了一声湘莲的爸爸“刘老师”(湘莲爸曾当过十多年老师,后来辞职回村做了村干部),他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地回了两个字“来了”。开了门,大家鱼贯而入,我提着礼物走在最后面。等大家就座后,我才开始将礼物一一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可是未等我转身落座,“刘老师”一个箭步跨过来,双手拎起猪肉和饼干,“嗖”的一声,直接扔到了屋前的空地上。刹那间,我们都愣住了。此刻,空气也似乎凝固了。湘莲妈正在替客人倒茶,见此情景,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而飞。梁校长气得脸都白了,口才甚好的他,一时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意思啊?”“刘老师”显然不在乎撕破脸皮,大怒道:“招呼也不打,就上什么门,还懂不懂规矩?再说,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说完,大步走进了左厢房。康老师吃惊之余,终于醒悟过来,他走到屋前,一边将东西捡起,一边自言自语:“没关系,我们带来的菜,自己烧火炒也没事。”他正要进另一边的厨房,“刘老师”闻声走出房间,大喝道:“这是我家里,又不是你家里,你究竟想干什么?”平时,作为邻居的康老师与“刘老师”肯定相熟友好,但此刻的他,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提着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一直站在门槛上。

恰在此时,我的老舅(祖母的弟弟,也住在邻村)跑来了。他一进门,就直呼“刘老师”的大名,责备道:“不管如何,梁老师不仅是湘莲的老师,还是他的领导,饭总是要吃的啊。”他撸起袖子,从康老师手里接过东西,径自去了厨房。“刘老师”仍然不罢休,骂道:“你不要倚老卖老,你给我停手,给我停了。”老舅六十多岁,为人处事,颇有章法,在村里享有崇高威望。他自然不买“刘老师”的帐,反击道:“你同不同意我外孙的婚事,是一码事;今天接不接待女儿的领导,又是另一码事。人人都说你聪明,哼,我看不一定。”“刘老师”再没就此纠缠,但他一直守在房间里。梁校长只好走进房间,关了门,与他悄悄地聊了起来。

吃饭时,大家轮流去请,“刘老师”坚持不上桌。这一幕幕,看得我瞠目结舌。所以,从头至尾,我就像个呆子,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回家的路上,梁校长说,“刘老师”既不嫌弃我个子太矮,也不嫌弃我家庭太穷,唯一的嫌弃就是职业。他说,小学教师他也当了十几年,实在没意思。在社会上没地位不说,薪水也低,天天围着几十个小孩转,社交圈子小得可怜,认不得几个人,要办个事还得左求右求。说这些话时,梁校长的眼里闪着一丝泪花,末了长叹一声道:“唉,小学教师,被人看不起啊。”

湘莲一到学校,就向我解释说,父亲性格太强势,她不敢向他表明两人的关系,更不敢通报消息。盯着她的眼睛,我看到了自责和内疚。我不能责怪她,只能恨铁不成钢似的连说:“什么都不怪,要怪,就怪我自己。”“你怎么这样说呢?” 她急得直哭,“要是在乎这些,我又何必让你事事出面?”是的,自从湘莲与我定下恋爱关系之后,只要男青年来访,吃饭时她一定会叫上我作陪。来人一看这阵势,立即心知肚明。要么吃完就走,再不打扰;要么抬腿就走,饭也不吃。

或许为了表达自己的坚定,湘莲主动找到我说:“国庆节放假,小杨、小梁准备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我俩也去。”小杨和小梁都是学校的代课教师,小杨是学校会计,小梁负责的是幼儿班,他俩正处热恋时期。起初,我不相信,一时忘了回应。湘莲有点生气,跺了跺脚,说:“哼,不去就算了。”“哪里,我是太高兴了。”我忙拉住她,请她坐下来商量。

“十一”那天清晨,一出学校大门,我们就特意各奔一方。我骑的是湘莲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从北边的镇电影院走;小杨骑着从他大姐那儿借来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从南边的镇医院走。走出街道,再到靠东边的镇中学汇合。汇合后,我和小杨一前一后,开展骑车比赛。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不宽的沙土公路,成了我们飞翔的跑道。湘莲胆小,坐在后面,使劲地抱着我的腰,连声喊:“慢些,慢些。” 到了一段陡峭的上坡路,只能推着往上走。两位女孩争着来推,被我和小杨粗暴地拒绝了。我挥了挥手,喊道:“我们有的是力气,用不着姑娘们。” 小杨一听,哈哈大笑。小梁气极,斥道:“别得意,还有几十里路。”湘莲却笑道:“别理他,我们来唱歌。” 结果,我和小杨在前面推车上坡,她俩却在后面齐唱《少林寺》里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这是一段狭长的山路,路两侧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连鸟鸣声都透着绿。再配上她俩动听优美的歌声,真让人怀疑误入了人间仙境。下坡时,车轮飞旋,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赣江边。

江水奔腾,滔滔北去。想起在皂口小学的日子,我一时兴起,朗诵起自己创作的一首诗:“……赣江水,静静地流。流啊,流啊,你流过了我的心房,带走了我的忧伤……”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湘莲似有所思,仰起头,兴奋地喊道:“太阳出来啦,江上的雾散了吧,一切烦恼和忧伤也都流走吧。”等了许久,摆渡的轮船才过来。我们随着滚滚的人流,挤上了船。船上人、物、车混杂在一起,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四个站在一起,迎着晨风,沐浴着朝阳,正在兴头上,忽听到旁边的大娘说起了一件吓人的事。她说,前几天,有个漂亮的姑娘,有了身孕,却被心爱的男朋友抛弃了。她自觉无颜见人,竟然跳进了赣江,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首。“啊呀,太可惜了”“真是缺德啊,这男人真不是东西”……众人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谴责。我扭头一看,恰看见几滴泪珠正从湘莲的眼里悄然滑落。她怕是被人瞧见,立即用袖子擦了,转头盯着船尾。

船尾是螺旋浆搅起的浪花,一阵高过一阵,跳跃着、欢笑着。“不知怎么,智峰,我一看见赣江,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湘莲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附和道:“那我俩真是同一类人,我是把赣江当作知音看的。”她微微一笑,没再言语。此时,一行白鹭在江面上翻飞,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中格外矫健。

“十一”之后,我和湘莲的关系迅速升温。渐渐地,趋于公开化,就连周末,我们四个也不回去。一起弄饭吃,一起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玩。有一天上午,在湘莲的办公室里,我一时冲动,竟然吹起了几年未动的笛子, 吹的是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湘莲跟着哼唱了几句,立马坐下来,又相当配合地弹起了风琴。笛声和琴声,交织、融合,渐入佳境。曲罢,湘莲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的旁边说:“智峰,我想好了,我们旅游结婚吧。”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湘莲却还在学校的后山上散步。月亮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将大地涂抹得明明暗暗,就像一个魔幻世界。

这一次,是我约湘莲出来的,我明确说旅游结婚之前,必须取得她父母的同意。湘莲说,她不想再看见我受到冷遇,不想再看见我在她家那么玩命似的劳动。的确,如果说在炎炎夏日里,我在她家帮着收割稻谷,帮着插秧,每天汗水湿透衣裳不算什么;那么,她爸给我的无数冷漠脸色,则深深地刺伤了湘莲的心。多少次,只要我一走进客厅,正在说笑的她爸,立马脸色转阴,沉着脸走进了房间;多少次,只要我一坐上饭桌,她爸立马无端地发火,并端着饭碗走向屋外…… 有几次,她爸站在大门前,连声发怒:“请你回去,早点回。”他戒烟前,只要看见我取出打火机,想替他点烟,他立刻收起烟卷,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爱好喝茶,我买来的庐山云雾,放了几个月,依然原封不动……每一次,只要湘莲看见这样的一幕,她就会悄悄地躲在一边抹眼泪。我本来不觉得难过,可一看见她哭,心里就涌起一股酸味。

果然,湘莲持反对意见。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说:“你听一听,我的这颗心正在为你跳动。”我也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我也是。”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声说:“你还记得在船上听过的这个故事吗?”我点点头。她说:“告诉你,当时我就在想,假如你也抛弃了我,或许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跳进赣江,让你永远看不见我。”我听见自己的心“怦”的一声响,似乎在这一刻掉在地上摔碎了。我赶紧握紧她的手说:“天,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假如你不同意,我就干脆跳进赣江,让赣江代我向你表示,我对你有无限的爱。”我的话,让她也很吃惊,两人随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到底还是纳兰性德说得好:“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第二天上午,湘莲拿着身份证找到我说,她已告知父母,但没有得到明确回复,也许他们不得不同意了,也许是听之任之了(结婚后,我才知道,她根本没有与父母通气)。我喜出望外,连忙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和几包喜糖,来到镇政府。镇政府文书是湘莲爸的老朋友,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并没有阻拦,接过两人的身份证,只看了一眼,就“啪”的一声,盖上了镇政府的大印,并祝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俩百头偕老,早生贵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小镇,旅游结婚还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所以,当我和湘莲打算去杭州旅游结婚的消息一传出,全镇都轰动了。我们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打的、第一次看见西湖……坐在西湖岸边的石头上,我俩拍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张合影。我还激情澎湃地朗诵了李商隐的两句诗:“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在西湖的游船上,湘莲告诉我,其实梁校长根本不会做媒人,他第一次找湘莲说的话,差点让她笑掉大牙。湘莲学着梁校长的腔调,说:“智峰这个人有才,我准备提拔他做副校长。”听见这句话,我很惊讶。因为在中心小学教了三年,我还只是一个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湘莲又说:“梁老师真不了解我,如果为了所谓的副校长,我不会直接选个现成有职务的?”说着,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动。过后又轻轻地叹道:“不过,你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点。”她伸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再次叹道:“没爹的孩子,就是可怜。”

人生有多少喜悦,就有多少遗憾。某日,县教育局收到了一封联名举报信,罗列了梁校长一些问题。梁校长误以为我参与其中,且可能是牵头者之一。愤怒之余,他将湘莲和我从中心小学调出,发配到一南一北两所村小学。祖母多次找他,分辩说:“他俩是你的学生,你又是他俩的媒人,怎会告你的状呢?”但梁校长坚信我是举报者,直言教了一个“白眼狼”。其后,我从村完小直接调入一所中学,不久又被选调进县委某部门,接着通过公开招考,成了某县直单位的副局长。梁校长被免职后,心灰意冷,一个人寄居在农村的弟弟家。那天下午,湘莲和我买了些礼物去看他。他很意外,也很惊喜,陪我们聊了好久。他坦言误会了我,让我又蒙冤又受屈。我笑道:“梁老师,你还是不了解我。按我的性格,写举报信,一定不会匿名。”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意。几年后,梁校长终于借助妻子(他妻子是上海下放知青)的力量,去了大上海,至今再没回过小镇。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舅、祖母、母亲已相继离世。没料到,岳父临死前,给妻子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竟然是我接的。岳父一听我的声音,连忙说:“智峰,老爸,老爸……”话未完,气已断。也不知岳父对我还有什么要交待,空留下无限的遗憾和一个我永远猜不透的答案。更没料到,因为患上癌症,丢掉民办教师身份没几年的康老师也英年早逝。湘莲做了多年的县图书馆副馆长,为了照顾孙子,提前退休去了省城。而我,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直没别的嗜好,最喜欢做的依旧是看江。每天晚饭后,我总会沿着赣江静静地漫步。看赣江奔流,观浪花飞溅。我总觉得这连绵而跳跃的江水,好像承载着每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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