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陕北的一个偏远山村,距县城有八十多公里。村子不是很大,有山、有水、有着勤劳的村民。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寅吃卯粮紧巴巴的。常言说:地贫长黄蒿,村穷出匠人。为了谋生,村里一时涌现出一些匠人来,他们在科学技术并不发达,经济比较落后的年代里肯于钻研,能够就地取材,匠心独运,为乡村建设也曾做出了贡献。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故事仍然被大家常常说起。
01石匠老朱
老朱是个老实人,中等个,不胖也不瘦。一年四季总戴着个白布帽,像少数民族人。他家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可他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怀里装了个元宝似的。
老朱头不是本地人。祖父说,老朱还参加过陕北红军呢,走过三边,送过军粮,修过渠,也打过井。他玩石头可是有两下子,祖父赞扬他,都能赶得上石雕大师了。由于手艺高超,村里人称谓他朱石匠。
他使用的工具相对很简陋,除了大锤,二锤,手锤,也就只有钢钎,錾子,扁钻了。老朱脾气好,能吃苦。村里石磨,场院石碌碡都是他负责錾。寒冷的冬天,他一个人蹲在磨房里“叮叮当当”的錾着石磨,鼻涕流下。他倒好,好似手上、胸前那些鼻涕根本不是他的,依旧不停的錾啊錾……
祖父说老朱是一个爱石头胜于一切的人。有一年他回了趟老家,回来的时候用毛驴车拉回来了一车子奇形怪状的石头。没多久,那些石头在他的千锤万凿下,变成了一个个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大小不一,精致耐用,尤其是他錾得小石盆,小巧玲珑,冬天用它栽一盆小蒜苗放在窑洞里,更显石盆的精致,特别惹人喜爱。
老朱还是个有爱心的人呢。有一回邻村子的碾子和磨该錾了,请他去帮忙,他拿起家伙式二话没说就去了。活干完硬是不收报酬,说,乡里乡亲的,搭把手的事。
老朱不收报酬,邻村管事的人又过意不去,最后请老朱去吃顿便饭。老朱推辞再三去了,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窑里谁也不见。
祖父听说后,带着我去看老朱。老朱开始也是不开门。祖父在门外训他,堂堂七尺男儿,脑割了也不过碗大点疤,至于吗?老朱开了门,说,好大哥了,兄弟丢哈人了。祖父吃惊地问,你偷人了?老朱摇头。祖父又问,那你是抢人了?老朱还是摇头。那是个啥么?祖父急了。老朱叹了口气,说:人请吃饭不能推,扁食就酒特美嘴。头枕窗台冷风吹,紧赶慢跑装两腿。祖父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说老朱,这有啥见不得人的?说明人家诚心招待咱。
其实,祖父并不只是宽慰老朱,而是在那个年代,石匠在乡村的存在在意义远不止弄一个盘石磨,修一个碌碡,一个喂驴槽,一个小石盆。一个村庄有了石匠,才有了生活的动态和厚重,有了歌唱和传承的能力。
02毡匠大伯
大伯是父亲的亲兄长。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炕上铺得那条暖和的羊毛毡是大伯擀的。其实,村里不但我家有,别人家也有。那个年代,谁家炕上能铺条羊毛毡,虽然不是富贵的象征,但也预示不错的家境。谁家娶新媳妇,无论女方开不开口,男方都会擀条羊毛毡。羊毛毡防潮,隔土,保温,是家户人家里最值钱的“大件”。
大伯人随和,待人诚信守信,喜欢抽烟,嘴里常叼着一支大烟斗,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问题,看着表面很严肃的他,却从来都没有训过我,他和村里的许多农民一样勤劳朴实。
大伯没有他自己的毡匠铺,和当时大多数农村匠人一样,每到农闲的时候,不仅是本村村民,就连十里八乡的外村人也来请大伯去给擀毡。遇到活忙不过来时,大伯就会带着三叔不分昼夜地赶活。
幼小的我也曾亲手侍候过大伯擀毡,给大伯端过水。看事容易做事难。一条毡子的成型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是要经过弹毛、喷水、卷毡帘、捆毡帘、擀帘子、洗毡子、整形、晾晒八道工序才能完成。大伯说,人家既然相信咱们,咱们就要保证毡的质量,每一道工序就得认真去做,不能有一点马虎。大伯还说,擀毡是个力气活,每一道工序,都要用汗水完成。
那时因为年龄小,压根不明白大伯的话。我着迷的是大伯神奇的喷水技术。等到弹好的羊毛在竹帘子上铺好后,大伯端起大碗,满满含一口水,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然后,“噗噗”地往羊毛上喷水,水雾四起,均匀拋洒,那厚积的羊毛便逐渐薄了下来。我也曾好奇含水学大伯,水没喷出倒把自己给呛了。反倒担务大伯停下活,又是帮我拍背,又是喂我喝水的。
大伯做事认真负责,他从来没有从雇主家带回来过一把羊毛,手工费也是最低。
前几天,陪我家小宝贝音乐。忽然,那种“嘭嚓嚓,嘭嚓嚓,”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仿佛,眼前是一张颤动的弓弦,羊毛正在纷纷扬扬地跳跃着。耳边响起大伯弹羊毛的声音,和他忙碌的身影。
03屠家老六
老六是村里的杀猪匠,因排行老六,祖父称他为屠家老六。
当年,在村子里会杀猪的人可不止他一个,但是被称谓屠家的人却独他一个。
我记忆中的屠家老六,人已过半百,一头霜染过的发常年像一团被风卷到樯角的枯草乱糟糟的。嗓门高,黑红的脸,膀大腰圆的,要不是生的年代不同,说他和《水浒传》里的花和尚是兄弟,我还真信。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的,而且还练就了一把好手艺,他义务为村里人家杀猪,大家都很喜欢他。
每年腊八节一过,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着杀年猪了。腊月也是他最忙的时候。本村的,邻村的,找他杀猪的人得排班,按顺序来。今天轮赵三家,明天轮钱四家,后天才轮王五家,他忙得脚后跟打脑把子。
找他杀猪省事,不必东家西家的去借家具,最厉害的是他高超的技术。天一亮,他就背上杀猪刀、剔肉刀、猪挺杖、刮毛板、磨刀棒、围裙出门了。
屠家老六抓猪有技巧,他把一根绳子的一端系个活套,缠绕在木棍上,绳子的另一端顺着木棍甩在后面,等猪从猪圈里往外一跑,他就立即把绳套伸过去把猪头套住,后面帮忙的人立即上前或拽猪尾巴或拽猪后腿,把猪摁在地上。他从腰上扯下备好的麻绳,麻利地把猪腿和猪嘴绑紧,喊帮忙的人把猪抬到木板上。
杀猪,关键是下刀,位置找不准或是深浅把握不到,都会影响杀猪效果。他先用手扒拉扒拉猪脖子上的毛,然后一只手拎着捆猪嘴的绳子,另一只握刀的手,“嗖”地钻进了猪脖子。手速快、准、稳。
猪杀死了,该褪猪毛了,屠夫老六自有一套褪毛的办法了。他把猪腿割个口,用猪挺杖串通猪的表皮,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直到把猪皮吹得圆圆的为止。接着滚烫的开水在猪身上来回地浇,稍等片刻,立即用刮板刮毛。很快一头白白胖胖的年猪就干净地躺在木板上了。
最有趣的是他给猪开膛破肚,摘肝取胆。一刀下去,皮开肉露,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掏出一小条腰窝油来,热乎乎的还冒着气呢。他倒好,像是费了九牛之力挖到了一种稀世珍品似的,先用鼻子深深地嗅一下,再用舌头卷住腰窝油,“吱”一声,像吸一根粉条。吸完腰窝油后,抹了嘴,三下五除二,刀落肉下,不大一会儿,前小肘,后大肘,腰条,里脊,瘦肉,肥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板上了。
直到屠家老六生病的那年腊月,还有人来请他杀猪。他说,老了,杀不动了。不过,每家杀完年猪后,都没忘给他送来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年猪肉。祖父说,老六吃猪肉没够,肉能吃饱。
04裁缝匠李麻子
李麻子是外地人,落户到村子里的。他个子不高,人精明,一口外地口音,使得村里人很难与他沟通,除了找他做衣服的人外,来他家串门最多的人便是祖父和我。
每次去,我都听不懂他对祖父说了些什么,我注意的是他的那双眼睛,瞪得滴溜圆,怪吓人的。
好几次我问祖父,欣赏他什么?祖父说,他是一个威壮的汉子,也是一个做细作活的人,裁剪布匹,穿针引线,这不是一般男人能干得了的。
接触多了,慢慢地能听懂他一些话。我对他也有了一个重新认识,他骨子里流露着一般人少有的气质,而且还是个特别干净利索的人。他们老夫妻俩恩恩爱爱地生活着,祖父说他把儿女都送回了老家。李麻子家务做得也好,无论哪一天去他家串门,从来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他除了和村里人一样种几亩地外,就是喜爱干自己的事——裁缝衣服。
他专门给自己腾出一间小屋,可以说是他当时的工作室。一台脚踏板式的飞人牌缝纫机,一个简易案板,案板上放着一把大剪子,还有直尺,软尺,粉笔。每逢到农闲时,李麻子就会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忙乎。不是挥笔画线,就是谨慎裁剪,再不就是踏着那台老式缝纫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贫瘠落后,大人孩子的衣服全靠家里的女人来做,而且也不讲究质量的好与差,更别说什么花式样了,穿着合适就行。但我们小学生过“六一”的衣服可不能用针线凑合,得去找李麻子。
他给我们小女生缝制的百褶领衬衫特别好看。为了想看清楚他那双大手是怎么弄出这么好看的一条小百褶领来,我一天往他家跑了四回,一口一个“李爷”地叫。
他拗不过我,只好剪下一小条布来,蘸了少许水,把事先烧好的老式木碳熨斗往小布条上一放,一只手往里搓布条,一只手把熨斗往前轻轻一推,一条好看的小百褶就做成了,那娴熟的手法,绝不压于魔术师刘谦。
如今,他已离开十多年了,坟头的草也越长越多。随着时代的发展村里已经没有从事这一行业的人了,或许在某一天,人们也将不会再提及起李麻子。
05木匠王大谝
王大谝中等个,身板强健。家底薄,娃又多,大冬天都舍不得给自己添双羊毛袜,省着紧老婆娃娃们穿。常常两只手伸在袖筒里,冻得“丝哈丝哈”地跺脚。
王大谝是村里唯一的木匠,得了他爹的真传,活干得一点都不马虎,经过他打造的家具,既美观又耐用,因此,大家都放心请他做木工活。
打开王大谝放工具的小房,一个箱子,一条长板凳,大锯、小锯、锛子、斧子、凿子、尺子、墨斗子一应俱全。
春耕时,王大谝带上老婆娃娃耕田耧地,忙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只要一闲下来,那些歪扭七八的干柳木,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经过他锛、斧、凿的折腾,就会变成了一个个实用的农具。
祖父说,王大谝是做木匠活的天才,他目不识丁,却会应用数学,能按着合适的角度和高度准确地确定每棵檩木在房梁上的位置。他不懂几何是什么,却能把圆木做成方的,能把方木打成圆的,而且做的得心应手。
他的年龄比我父亲大,祖父让我称他“叔”。他的话多,肚子里装着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每每他干活时,我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干活,听他讲故事,“三粒麻子”“狗头金子”“夜半尿炕”等等,这些民间故事,常常使我听得忘记写作业。因为他说得多吧,我喊他“大谝叔”,他竟也不恼。
每到秋收以后,就该大谝叔忙了。有的人家要打窗户,有的人家做家具准备娶媳妇。这家来接,那家来送,他倒背着个手,跟在拉工具的车后,大步流星,如果能给他后背上佩戴上一把剑尖朝上,剑柄朝下的宝剑,那架势都能赶得上战国时期的苏秦了。他每到一家都会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哧哧”的拉锯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更美妙的是他那刨花纷飞的场面,简直美极了。
大谝叔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活,他的一生都在和木头打交道。
如今,他们这些人都走了。我常常会想起他们,会有一种割舍不去的念想。他们追求卓越的创造精神,精益求精的品质精神,给了我很大的鞭策;他们的精神理念和人生追求值得我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