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是万物赋予人类的权利,是生命就必然会经历坎坷,经历磨难,然后努力创造性地生活、直至死亡。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能比得了三嫂的磨难了。一个花样的女人,在她的婚姻生活里经受了二十多年的寂寞与孤独,而她却把自己所有的苦难和泪水都隐藏在心里不与人诉说。她的青春与容貌陪着这个乡村度过了多少个没有月光洒落的夜晚。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死了,可是三哥家的祖坟却没有她的三尺之地……
我流着眼泪从三嫂家出来,田野里,初夏的热浪与天色衔接在一起,我在太阳的光茫下从空气中穿行而过。午后的夕阳下,村庄显得更加凄凉与惨淡。我走进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常常捉迷藏的这片小树林里,靠着树杆坐了下来。当年的小树已长成了大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了头顶的蓝天。想着三嫂的死,我的心如青草拉裂般的痛,老祖宗有话:好人有好报。可三嫂咋就没哩,我可怜的三嫂,她咋就遇上了我三哥这么个混蛋呢?难道这就是命吗?
在族里,我的辈份最小,村里的男人多是我的爷辈和叔辈,甚至,还有好几位叔叔的年龄还没有我大,称呼起来自然是从大到小排,二叔,三叔,四叔……到九叔后就称小叔,再下就从他们的名字里取一个字称,比如明叔、军叔。三哥是我五叔的老来子,五婶一连生了我六个姐姐后才生了三哥,五婶对三哥打小就千般宠爱、万般呵护,这使得三哥从小就是一个自私自立,游手好闲的混蛋,这可能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慈母多败儿吧。
三嫂嫁给三哥,是因为换亲。三嫂娘家穷,她哥哥说不上媳妇,而当时正好五婶家我六姐还没嫁人,三哥又是个混混,两家大人一合计,来场换亲吧,请了媒人,这事就成了。记得,三嫂嫁过来时,我与她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在一个七月的清晨,我坐在地头放着牛,看着地里玉米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都抹了一层金子的颜色,马铃薯叶上的露水就像银珠在晃着眼睛。我正陶醉着,三嫂来到我身边,她先是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挨着我坐下,递给了我四块干馍片,说:给你吃。
我接过馍片后看着她,她长得很好看,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源泉。在这个早晨,三嫂和我谈了很多很多。我们谈历史,谈文学,谈社会,谈人情。那年我十七岁,她二十岁,我第一次知道,三嫂离开校门也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正是有了与三嫂的这次长谈,我俩也有了共同的爱好——阅读。在我俩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平静的、新鲜的,所有的烦恼与悲伤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生活对我俩来说每天都是美好的,且不说美好的背后和未来是什么样,至少我们不会在追求中失去方向。
那时,二哥是村里唯一的说书匠,当时的说书匠不象现在被称为民间艺人。那时一个说书匠的地位是很低的。为了生计,二哥总是时不时往家里淘些好书回来,而我也就是二哥家的常客。借书回来后,我就和三嫂一块读,她读起书来比我还要入迷。有一次,母亲不在家,三嫂跑来找我,不用说,又是去我二哥家的。从二哥家借回了一套《今古传奇》,分为上下两册,里边的故事都是短故事,我俩不知不觉中都沉醉在了书中的故事里。直到三哥冲进窑洞时,我和三嫂才知道早已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了。
三嫂忙放下书,拉着三哥的手陪着笑脸说,回家给你炒鸡蛋吃……没等三嫂说完,三哥“啪”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三嫂的脸上。三嫂白皙的脸上,立刻呈现出了四根红指印,她抬手捂着脸,眼眶里全是泪花。我当时特别生三哥的气,可看他凶巴巴的样子,又不敢和他理论,眼睁睁地看着他揪着三嫂的头发,嘴里骂着三嫂的祖宗十八代出了门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二哥家借过书,我不想让三嫂挨打,三哥那人打人下手重,心狠着呢。
第二年,我也嫁出去了。一次回母亲家时,母亲给我说,三嫂的左腿折了,是被三哥打折的。我急切地让母亲快点告诉我是咋回事?母亲说,我嫁出去后,三嫂就没伴了,她闲着心慌,她趁三哥没在家就偷偷地跑去二哥家借书了,没成想,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就把这事说给了三哥。三哥那脾气哪能容得了这,他回家后愣说三嫂给他戴了绿帽子,一扁担下去三嫂的左腿折了。
我疯了似的跑进三嫂家,推开门时,三嫂正伸手够着炕角的便盆。我擦了眼泪忙递给她,她冲我苦笑了一下后把便盆放进被窝里,然后吃力地抬着自已的身子。她撒完尿后,把便盆放到了自己的枕边。我对她说:给我。她犹豫了一下递给了我。等我倒完尿回来时,只见她正偷偷地擦眼泪。我强忍着眼泪对她说,三嫂,我送你去医院。她摇了摇头,对我说,飞儿,三嫂这条腿折得不值哩。看着三嫂眼里的泪,我除了陪她哭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从三嫂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睡得很晚。在母亲家的窑畔上,我看着云朵变幻的轨迹,数着零零散散的星星,心里无法平静,我开始恨三哥,恨他的自私、蛮横,也恨他的无知和无情。
生活对三嫂来说,就象是老天在和她玩着一场游戏,她不能独裁或者控制这场游戏,当然也更无能为力中止这场游戏的进行。最先发生的是三哥因为赌博偷盗的事,他与几个赌友赌输后就合起伙来偷盗摩托车,也是应了那句谚语:槽里无食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几人得手后在分赃的过程中相互咬了起来,三哥在警方的追捕下被五婶藏进了马铃薯窖里。三嫂苦苦地劝说五婶,妈,这世上没有拉不直的线,更是没有改不了的错,您这样做只会更害了他。五婶哪懂三嫂的道理,她叮嘱三嫂不许外说。当警察来到五婶家时,五婶坐在地上撒泼耍赖地干嚎着。倒是三嫂平静地招呼着警察,大老远的来,饿了吧?我去窖里找洋芋给你们做饭吃。三嫂话里含着话,也提醒了警察,三哥被带走了。
三哥被判了五年,这也许是三嫂早已预料到的。她平静而又坚强地接受了这一切,她在众人的非议和生活的磨难里苦苦地挣扎着,坚定不移地等候着一个全新的三哥。
当乡村的旭日又一次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三嫂也终于等回了坐了五年牢的三哥,三哥真的变了,他没有怪三嫂,他的一言一行都和以前的混混粘不上一点边。他告诉三嫂,自己要活出个样来。他说的那一刻三嫂哭了,是高兴的眼泪,三嫂知道,她要的男人回来了——一个真真诚诚的实实在在的男人,他可以陪着她坦坦诚诚寻找幸福和人生的真正意义了。
我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该多好,兴许三哥和三嫂也会一直恩爱到老吧!可是生活它从来都不会给人留下如果。最先听到三嫂怀孕的消息后,我为三嫂高兴得一夜都没合眼,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终于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但是,等我见到她时,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喜悦,而是多了憔悴和忧伤。我以为又是三哥欺负她了,她却摇头说,不是,是她哥哥病了,白血病。借遍了所有亲戚,总算钱凑的差不多了,可直系亲属里只有三嫂能做配型,也就是说他的命就掌握在三嫂的手中,但是三嫂又刚怀了孕,要做配型就得先做流产手术。
从三嫂家回来后,我的思维呆滞,整个人就象一个傻子,我想不明白,为啥这样的事都会落在三嫂身上,就算再优秀的艺术家和导演也恐怕编制不了这么荒唐的剧情来。三嫂选择了流产手术来救她的哥哥。她说,这是一命换一命。换亲,换命,我不敢去想象。三嫂当时是流了多少泪才进的产房手术室,我也不敢去想象。三嫂做完流产手术后是怎样咬着牙咽下了这份痛......
孩子没了后,三哥没有安慰三嫂,而是又一次抡起了他的拳头。三嫂对三哥说,失去孩子我比你更难过,甚至我活着就是煎熬,但是,他是我哥呀,我不救,他就死了。
三哥一拳头下去说,他死了好歹也在人间走了三十多年,可我娃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看上一眼,就让你们给害死了。
三嫂哭了,她对三哥说,咱娃没了我难受,咱还能在生一个,可我哥没了,他的两个娃就没爹了,他的娃可是你的亲外甥,你就真愿意看着六姐的下半生在泪水中过吗?
三哥的拳头停下了,浮躁的空气也平静了下来,只有三嫂的心不能平静。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份痛比那万箭穿心还要痛百倍千倍,她想有个地方去哭诉,可似乎根本没有人理解她,搭理她,包括她的婆婆。
去年冬天时三嫂病了,先是去县里医院做了检查,大夫建议去省里医院。听着六姐在电话里告诉我时,我的心“咯噔”一下,三嫂的病一定是严重了,不然大夫也不会建议去省里的。自从那年三嫂做了流产手术后就一直没再怀过孕,三哥也随着当年的打工热潮去了城里,成了一名让农村人都羡慕的包工头。他一年也很少回家,更不愿接三嫂一同去城里,后来,听和他一块进城的海叔说,三哥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是啥样的人,长啥样,我们谁也没见过,倒是前年,三哥回家和三嫂闹过一次离婚,结果让六姐把三哥骂了个狗血喷头,三哥也就再没有回来过。
三嫂的病果然不是好病,六姐说,在三嫂住院期间三哥只去过一次,放下钱没说啥就走了。等六姐陪着三嫂从医院回来时,我第一时间跑去了三嫂家,化疗使她的头发脱光了。她看着呆怔的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对我笑了笑说,三嫂像光头强吧。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反倒没哭拉着我的手说,在最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这么多真实的事,想想,有过年轻时的冲动,也经历了生活中的挫折,才明白,一个女人在命运里坚难地挣扎,不是因为什么,只是想有一份贴心的寄托。
三嫂,她就象一个在暴风雨中爬行的女人,叫人看着心痛。她的心是这么的真实,真实的令人怜悯。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地把一切都来让她扛,生活的步伐在现实中是这样的残酷,但是时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我打了无数次三哥的电话,求他回来看看三嫂,然而,我那无情无义的三哥最终都没有回来过一次。
三天前,三嫂就不行了。有几次六姐准备给她穿寿衣时,她睁开了眼睛问我,飞儿,你三哥也没说他啥时候回来吗?我只能流着眼泪告诉她,快了。她听后,嘴角挂着笑说,他在路上对吗?我等他。
就这样,三嫂在死亡的边缘上一会清醒,一会昏迷。清醒的时候,她就会重复地问着我同样的话。直到昨天晚上她再次清醒过来时,我最终没有忍住,我不忍心再看着三嫂这样的挣扎只是为了见一个没心人的最后一面。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哭着说,三嫂,别等了,他不值得你等。
三嫂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白炽灯,说,是我欠他的。说完后,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滚出了两颗圆圆的泪珠。
三哥是在接了我的电话后今天中午才回来的。在三嫂的家里到处充满了泪痕,仿佛火辣辣的太阳也在诉说着三嫂的苦难,空气中也充满了闷热的小分子,在这种闷热中哀怜和悲叹着三嫂临死的挣扎。只有三哥,他根本没对三嫂的死亡发出一声叹惜,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我们无法接受的决定,三嫂不能进祖坟,理由更荒唐,三嫂没留下子嗣。
六姐第一个打了三哥一耳光,可三哥说,他的决定不会变。最后还是六姐夫拦住了六姐,他对三哥说,行,我妹,不进你家祖坟,她人都没了,就算进了你家的祖坟,你也还不起这些年你欠她的。六姐夫说完后放声大哭,他的哭声能让石头人下泪……
三嫂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是这个世界的脚步太快,还是三哥的心变的太快?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三哥会不会为今天的事情而悔恨,我也不知道。三嫂临死时的挣扎到了某一天会不会让三哥能为她掉一滴眼泪?也许只有这沉睡的大山才会知道,三嫂的挣扎是多么的卑微和悲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