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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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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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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滩情结

娘家门前有一块很大的草滩,当年整个村子农户家的牛、羊全在这块草滩上放牧。现在草滩大部已经被翻耕为承种地了,上次回去,草滩上几乎没有几根草了只有一层白色的盐碱。

我小时候,草滩到了夏天分外地美,像一大块绿色的地毯上开出一簇簇金黄金黄的蒲公英花,蝴蝶在空中绕来绕去。草滩的西头是一个水池,村里人称它为坝。坝水清澈见底,小鱼在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岸边的青蛙看到有人走来“扑通”跳入坝里,两只后爪一拔拉,不见了踪影。坝里长着一种不知名的水草,直挺挺的茎升出水面一大截,叶子细细的,带有毛茸茸的小刺,闻来起很臭。牛羊们大概也嫌它臭,总也不吃一口;蜻蜓偏就喜欢这些水草,一只只立在水草尖上,煽动着薄薄的闪闪的翅膀,给水坝增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草滩最适合孩子们下雨天玩,不大不小的雨,使草滩像碧绿的菜畦。孩子们脱下鞋,光着脚拉成一排,一只只小脚丫在湿漉漉的草面滑过,脚心痒痒的,像在做梦,梦里捧着好多好多的糖果慢慢品尝,生怕吃快,吃完,再也没有了。但这样的快乐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草滩上的碎玻璃碴(渣),雨天是看不到它藏在哪儿,脚丫子一磨,尖尖的碎玻璃扎入脚心,像钉了钉子,不咧嘴都不行。

“不许再脱掉鞋子,听到没有?女娃娃的脚能随便露出来给人看吗?”祖母轻轻地挤着我脚心的碎玻璃,训斥道。

祖母出生于富商家,文静且漂亮,讲起话来清楚地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祖母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都被裹足,三寸金莲!跟着祖母的思想路线走,女人的脚比脸蛋都金贵。可我偏是不听,好了伤疤忘了疼。追蝴蝶,抓蜻蜓,唯青蛙不敢逮,那白肚皮,大嘴巴的大青蛙四只脚前后一蹬,发出响亮的一声“呱”,让人后背“嗖嗖”的直吹凉风。

冬天的草滩比夏天无味,草枯萎了。草滩上的牛羊被大人们喂养了起来,孩子们也嫌冷,一个个躲在暖和的窑洞是,草滩成了荒园,人迹罕至。草滩上的枯草可是好东西,用它来烧火炕能热一个夜晚。我顶喜欢提上小筐随祖父去草滩捡一些夏天时的牛粪,或用扫帚扫一筐枯草回来。

祖父扫枯草的动作很麻利,扫帚在他的手里丝毫不显沉重,反倒像一把扇子似的,“噗噗”,很快小筐就被装得满满的。其实祖父并不是天生就干活麻利,他只是喜欢家乡的这片黄土地。读书人似乎都有陶渊明情结,祖父读书多,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八年抗战,担任过骑兵连连长。新中国成立后,祖父回到了家乡,他认为黄土地上的儿女,就该守好脚下的这片黄土,给后代留下恒产;开出一小块自己的小菜园,种点豆角、瓜果,闲暇时安静地读读书。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一群孩子大部分都被大人们送进了学校,剩下没上学的都是女孩,大人们认为女孩上学用处不大,我较她们算是幸运的。祖父认为女孩和男孩一样,甚至女孩更应该接受教育。学校只有三间茅屋,一间是老师办公室,另外两间是一大间,分一年级和二年级,上到三年级就要转到大队部的小学里去上。教室一进门就是一个土台子,土墙上挂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是老师讲课用的黑板。桌凳更简陋,长条木桌,凳子也是长条的,有些凳子缺少一条腿,学生上课,说是坐着听课,分明就是站着的。

由于学生多桌凳少,原本是两个人的凳子,会被老师安排坐三个人,有时也会坐四个人。三个人还行,四个人坐一个凳子确实挤很多,有胆小的同学常被其他三个同学挤坐在地上。我比他们幸运多了,因为教我们的老师是我族里的四爷。四爷把我安排到最前排坐,和我同桌的是两个男同学,我在他俩中间位置坐。我是不高兴坐中间位置的,是四爷要我坐,方便教那两个男同学。

开始一段时间我们坐着相安无事,四爷说我做的好,让我当班长,负责收作业;四爷外出时管好同学不许玩。时间并没有多久,我便和同桌的他俩大吵了一架,一口难敌二嘴,吵输了的我坐在校门口的树下哭了起来。

“你们谁惹洋娃娃了?”四爷从外面回来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气。

“是他们。”班里另一个同学指着我的同桌说:“是他俩老放屁。”

四爷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洋娃娃,屁大点事趁上你哭鼻子?”

洋娃娃是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小时候的我皮肤白头发黄。他们喊我绰号时四爷还点头说绰号符合我。

“是他们俩欺负人。”我哭。

“哦?为啥欺负?爷收拾他们。”

他俩平时真的很乖,不知道从哪天起俩人开始放屁。四爷给我们上课时他俩不放,一旦看不见四爷,他俩抢着放,好像那屁就在他们兜兜里装着,伸手一抓就是一个,再伸手又是一个,臭的要命。我嫌他俩臭,他俩却嘻皮笑脸地说:“屁是一只虎,出来无人堵,打了天波府,捎带八王府,木柯寨过来一个人不信,寨水被屁吹了个净。”

四爷听了我的哭诉后笑得前俯后仰,同学们跟着一块笑,我反倒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后来他俩确实放屁少了,那段屁的顺口溜让我们一直笑到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初中的他俩放了几年羊后外出去了他乡,我们没有了联系。我估计他们现在也该有孙子了。

上二年级那时,四爷说大队部小学举办庆"六一"数学竞赛,要在我们班里选出五个数学成绩好的学生去参赛。我是其中一个,另外三个男生,一个女生。我们提前两周就被安排进那间老师办公室强化做习题。

有一天上音乐课,四爷教同学们唱歌。我们五个人哪有心思做题,各自把耳朵竖了起来,可还是听不清楚。他们四个人怂恿我去偷听。仗着四爷平时宠我,我去偷听了,可只听见了旋律好听,唱啥歌词我却一句都没听会。他们四个异口同声地问我,是啥歌词听到没?我信口说了一句:骑上老母猪看亲家。

坏事就坏在我信口开河了。下课后,他们四人在教室外齐声唱:骑上老母猪看亲家。四爷从教室里出来,手里的戒尺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心拍得直响,厉声训斥:“谁教你们的?”

“是洋娃娃。”四人齐指向我。我被爷训斥面壁思过,不承认错误,放学不准回家。听着同学上课的读书声,看着他们下课玩耍的身影。我一点都不觉的自己有错,反倒觉的错的人是四爷。那些数学题我全会,干嘛老让人一遍一遍地算呢?明明我们小孩喜欢唱歌,为啥就不能让我们唱?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人啊!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算是被逼着去面壁思过,思谁过?不用说,准是思对方的。

放学后,同学们都离校了,四爷喊我回家。我一动不动。四爷过来拉我,我牢牢地抱住门框就是不走,心里嘀咕:不许回家,我还不回了。最后妥协的是四爷,在他的乖哄下,我才跟他回家的。比赛那天的题太简单了,我拿了满分,四爷很高兴。放学路上他问我想要啥奖品。我说想听那天他教同学们唱的歌。四爷唱的时候,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赶快躲起来。难怪那天他那么生气,原本好端端的一句歌词:送给英勇的八路军,愣是让我信口说成:骑上老母猪看亲家。

后来我上了中学,四爷被调离村小学到了别的村子,直到他退休。

退休后的他没有选择留在城里享福,而是回到家乡种起了两亩地,还养了几只鸡、鹅,闲暇之余戴上老花镜一个人读书、思考,他说:“黄土地的儿子,咋能不深恋着脚下的这片黄土?”

去年的某天中午,我接到四爷打给我的电话。电话里四爷还叫着我的绰号,可听起来却十二亲切。我第一时间赶到四爷家。他笑呵呵地拿出一本厚厚的稿纸要我看看。天呐,密密码码的钢笔字写满一页页稿纸,四爷的稿子记录着我们几代人经历、亲历的大小事情。字字包含了黄土之恋,句句蕴含着黄土情结。四爷说等他完稿后要我帮他找个网站或者平台发出去。直到今天,事情才刚过去半年,我等来的却不是四爷完稿的喜讯,而是他去世的消息。

四爷走了,他和祖父一样走得悄无声息。但我知道,他和祖父一样是带着对这片黄土地深深的爱恋和祝福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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