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夏晓就起床了,得去地里拉一些玉米杆存起来下雪天喂羊。羊不同猪,猪只要一天喂两回,它便能在圈里憨睡如死。羊可不行,尤其是下雪天,七八十只羊叫得人心慌。
赵成柱已经找她谈过几次话了。赵成柱说,要么把羊全部卖掉,要么圈养起来。
夏晓也想圈着养,那样她就可以在家歇着做点针线活,比如绣鞋垫。她喜欢绣鞋垫,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一针一线地绣,绣自己喜欢的图案,搭配自己喜欢的颜色,不问生活苦累,不愁刮风下雨。可是不行啊,圈养羊是需要很多草料的,往哪储备?
第一车玉米杆刚拉进院,隔壁老朱趴在墙头喊夏晓,“赵成柱要你立马去他家一趟。”
夏晓没敢卸玉米杆就向赵成柱家去。赵成柱是村长,官不大,但手中的“权”不小,怠慢不得。
“家里的事一概不管,整天往外跑,你看看村里人家哪家不如咱家?人家赵四风流,朱五狂跟你有啥关系?整天脑袋绑在脚后跟,你图了个啥?”没进门就听赵成柱的老婆马梅在骂赵成柱。夏晓想,人家两口子吵架,劝说谁也落不着好,反倒不如装作没来过。她转身准备离开。
“进屋,找你有事说。”赵成柱开窗扔烟头,喊夏晓。
夏晓进屋。马梅手里的东西摔得满屋子翻跟头,她的骂声在夏晓听来很毒,再看赵成柱一副听习惯的样子。
“找你说了几回了,封山禁牧,国家政策给你讲了多少遍咋搞的?我听说你昨天下午又放羊了?”
“羊没喂的,现在是冬季,山上也不要风景啥的,我认为那草枯在山上还不如羊吃了……”
“说啥呢?这是国家政策,不是你认为的,还是那句话,要么卖羊,要么圈养。如果再发现你偷摸着放就按规定办。”夏晓看马梅,马梅瞪赵成柱。
“卖羊......”赵成柱的语气使夏晓心里窝囊。出了赵成柱家,迎面的寒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衣服,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天空被沙尘暴弄得灰蒙蒙的,照在地面上的阳光也变得惨白……
深夜,窗外一轮寒月高悬,一圈月晕无声地镶嵌在冷漠的天空,屋里灯光昏暗。“卖?还是圈养?”她已经想了一天。下午她咨询过老朱,老朱说一下要卖掉圈里全部的羊那叫“提羊圈门”,这种卖法只能找后沟庄的后生李二毛,李二毛专干这种买猪卖羊的活,一年挣钱不少呢。老朱还说,李二毛刚从城里带回来个媳妇,模样长得赛貂蝉。老朱说这话时夏晓打趣他,“你见过貂蝉?”老朱翻了翻眼,极没趣地说:“真貂蝉是没见过,电视里的见过。”
后半夜的时候夏晓做梦了,梦里下着大雨,屋檐流下的雨水像一条一条晶莹的玉带,从屋顶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条条,一绺绺,一段段地向下流啊,流啊……梦到此戛然而止。夏晓忽然想起有人说过,梦是有暗示的。那么,梦里的雨、屋檐流下的雨水到底暗示着她什么?
她觉得阵阵心慌厉害,随即迫使自己呼了口气。看看时钟夜里四点,该起床放羊去了,听村长那口气,以后放羊就得抓住黑、短、准这三点——黑夜里偷着放;时间要短;天亮必须赶羊回圈。可是,夜里放羊万一碰上个……“不会的!”夏晓宽慰自己。
灰暗的月光洒在夏晓的身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羊群向山坡走。冬阳走了,而定格在她脑海中的往事,有甜,有酸,有苦,有欢笑,有留恋,更有不舍……
冬阳随他母亲一块嫁进夏晓家那年二十岁,夏晓十九岁。夏晓的父亲兄弟俩,父亲老大,人憨厚,长得显老,大伙都叫他憨大。憨大除了种几亩薄田外常年抱个拦羊铲和他那群羊做伴,家里卖个粮啊、羊啊,账都是他兄弟夏二来帮着算的。背过夏二有那爱掺和搬弄是非的人说憨大:“可别让夏二在帮你算账了,他背后偷赚你多少钱你知道吗?”
憨大咧嘴笑:“他是我兄弟,又没让旁人赚走。”
冬阳的母亲开时是不同意嫁给憨大的。她说,憨大脸上缺乏明确的思想,眼里也没有专注的眼神,自己虽是个寡妇,但嫁给这种人亏!
后来也不知咋地竟然同意了,但有个条件,她嫁憨大,冬阳娶夏晓,这叫以老换小、亲上加亲。
憨大没了主意,他不能拿女儿的幸福换取自己的幸福。夏晓去见了冬阳,冬阳的帅气深深地吸引了夏晓的眼球。冬阳也感觉到了夏晓的目光像两块火炭一样燃烧了自己。夏晓生平第一次失眠了,心与脑想的全是冬阳,他就像和她前生有约似的,让她在他面前没有生疏,更多了几分亲近。冬阳对夏晓说:“天空的蓝是“疾病”,喜欢你也是一种“疾病”。”
就这样冬阳和他母亲进了憨大家。冬阳母亲四十几岁,显小,模样算不上俊,但不丑,性格泼辣。喜宴当天她的泼辣就得罪了两个人——夏二夫妻俩。
憨大再婚夏二是持反对意见的。夏二心里的小九九早已打得胸有成竹了,等夏晓嫁人后,哥哥憨大的家产就归自己……
喜宴开始的时候,冬阳妈陪着憨大挨个给亲戚们敬酒,来到夏二面前。夏二眨着两只眼爱理不理地就是不接酒。
冬阳妈陪着笑脸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夏二夹了菜,边吃边冷嘲热讽地说着风凉话。
冬阳妈自然听出夏二嘲讽她是一个没栽果树就吃果子坐享其成的人。
夏二的话越说越多,冬阳妈自然越听越不舒服。自己半生几时受过这种气?但心里憋火的她还是呡口一笑,把酒杯端到夏二面前:“兄弟,嫂子知道,这些年你为你哥家受了不少累,操了老多心,以后你只管安心管好你家的事就是,我家有冬阳,夏晓他俩呢,你说是不?”夏二原本是想当着众亲戚的面压压冬阳妈,不承想让她先压了自己。他拉了副驴脸,脸色比茄子还紫,一杯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夏二的老婆不干了。她站起身接过冬阳妈手里的酒杯:“我掌柜的感冒喝不了酒,嫂子这杯酒我喝,我们俩口子祝大哥和嫂子幸福,也想送嫂子一副对联,可我只记得上联‘一对新夫妇’,下联是啥我记不清了,嫂子,你应该知道下联的。”
夏二老婆的话,顿时使宴席上的人都静悄悄的,客人们都装做没听见只顾低头动筷吃着。冬阳妈环视了一圈客人,回头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似笑非笑地对夏二老婆说:“这杯酒我先喝了,谢兄弟、弟媳的祝福。”说着仰脖饮下杯中酒,放杯的同时对夏二老婆说:“弟媳的对联嫂子咋会不知道呢?但是,有时候啊,有些东西它还就是旧的好用,就拿咱女人做针线活的针来说吧,那新针割线不是吗?”
本该是场好端端的喜宴,被三个人的唇枪舌炮弄得如一场没有消烟的战争。
从此,两家人矛盾渐升,隔三岔五就会传出两个女人隔墙的对骂声。
婚后的冬阳像掉进了蜜罐,生活的清贫对他来说就如歌里唱的一样:天空飘来五个字,那就不是事。他的眼里、心里,夏晓就像是盛开在夏天的花朵,更像是浮立在天地间的天使。
冬阳说夏晓:“咱爸年纪大了,不能老让他出山放羊,遇到打雷下雨山路泥泞,出点啥事咱可要后悔一辈子。”
夏晓涮碗:“那能咋办?说了好多次了,爸舍不得卖他那群羊,咱也不能给他偷着卖。”
冬阳说:“我是想着,咱建一个羊舍吧,让爸把这些羊都圈养起来。”
“你想的简单,爸放了一辈子羊,他多年放羊经验就是羊要在大山大沟里吃草、产羔,你现在给他圈起来,那和强着杀他的羊是一回事,他准和你急。”夏晓说完冲冬阳静静一笑,随即又说:“再说了,要盖羊舍上哪找木料?”
冬阳看着夏晓笑了:“你真笨,木料就在咱家院里!”
“咱院里?”
“嗯。”冬阳指着院墙角的大柳树说,“就是它。”
夏晓看着柳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好像风筝断了线,一下子就飘得无影无踪。她记得很清楚,这棵柳树是她七岁那年亲手为病重的母亲栽下的,小树苗栽好时她对着小树苗许下愿望,只要母亲的病好。
后来,母亲还是走了。而小树苗也越长越大,长成了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像是一把大大的伞,遮住了自己家和二叔家的半个院子……
“你要是舍不得这棵树,咱就不用了,我听说,章村有人要卖树,只是贵点。”冬阳说。
夏晓摇头:“就用这棵吧。”
砍树这天,埋藏在夏二心中的那颗炸弹终于拉响了。他先是阻挡冬阳砍树,随即和憨大理论,“这棵树不能算你憨大一家的,要砍得有我一半。”
憨大说:“树是夏晓栽的。”
夏二却说:“不管谁种的,这树有一半枝叶伸进了我家院就得分我一半。”
冬阳妈骂夏二这是歪理,夏二老婆扑了过来,两个女人撕打在一起。憨大想要拉开两个女人,夏二手里的铁锹和树同时倒向了憨大,憨大睁着双眼没有了呼吸……
“好你个夏晓,我的话当耳旁风?”赵成柱挡在羊群前厉声喊道。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夏晓的回忆,脚后跟一软摔倒在地,脑子空白,愣愣地看着赵成柱。
“按规定办,罚款五百,中午12点前把罚款送过来。”赵成柱双手背后走了。
夏晓赶回羊群,向后沟庄走去。她要卖羊,苦累不怕,她受不了赵成柱给的窝囊气。
走到李二毛大门口,她一脚就跨入了李二毛家的院子。院里没人,房门是虚掩着的,夏晓直接推开了门。李二毛半躺在沙发上,他身边的女人正拿着一个咬了半拉子的苹果,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恩爱得不得了。
李二毛见是夏晓,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夏晓说:“我找你卖羊。”
“多少只,咋个卖法?”
夏晓停了几秒:“大小共78只,提羊圈门。”
李二毛的女人看夏晓,又看李二毛。
“先去你家看羊。”李二毛说。
夏晓带李二毛看了圈里的羊。老朱过来帮忙说价钱。大羊、小羊按头数平均价六百元一只。
李二毛说夏晓:“乡里乡亲的,我这是给你帮个忙,不挣钱的。”
夏晓嫌李二毛给出的价钱太低不卖。老朱在买方和卖方两家的价格上又各砍了一截。
李二毛说:“不能再涨了,就这价,想卖再来找我。”
躺在床上,夏晓觉得自己的头像裂开了一样疼。迷迷糊糊中她被圈里的羊的叫声惊醒。
“不能卖羊。”她穿好衣服。父亲拦了一辈子的羊怎么能说卖就卖,只要再建一间储草房,羊就可以继续养着了,可储草房该往哪建呢?
月亮就要落了,冬夜的月像冬阳的笑脸,有着几分无奈和无助。父亲走后,二叔夏二也入了狱,二婶白天夜里来找冬阳母子闹事。冬阳的母亲被吵累了提出离开,冬阳不肯,母亲和他急:“跟憨大,妈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为了能给你娶媳妇妈才进了憨大的家,本该妈也认命了,只要你和夏晓早点生个孩子给咱家留后,妈幸不幸福不关键,可眼下夏晓不能生娃。”冬阳劝母亲:“医学条件这么好,夏晓还年轻。”“医院检查不育,怎么生?难道你们想做试管?就你和夏晓,那高额的医疗费行吗?冬阳,别怪妈心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冬阳与母亲据理抗争,母亲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以死相逼。夏晓轻轻地靠在冬阳的肩上,没有落泪。母亲和媳妇同时掉入河里,先救谁?她不知道这样荒唐的题是谁编出来的,她只知道冬阳是个孝子。
她不怪冬阳,就像狱中的二叔不怪离婚改嫁的二婶一样。有月的夜里她注视月亮,无月的夜里她心里想着月亮,日子虽苦熬着,但她坚信月亮会圆。
“这么早就起来了?”隔壁老朱问。
“你别总是这么悄默声地墙头上探个脑袋行不行?吓我一大跳。”夏晓往羊圈里扔了一捆玉米杆。
“妹子,想好了没有?羊,还卖不卖?”
“不卖。”夏晓口气坚定地说,“我要建一间专门储备羊草的房子。”
“往哪建?”老朱趴在墙头上端详着夏晓的院子。
“往哪建呢?”夏晓瞅了眼和冬阳当年的婚房。他离开后房子就被她锁了起来,同时也锁住了她的欢笑。再次走进房里,往事历历在目……
房子太浅了,她端详着。只有把房子的后墙拆掉加深,才能储备一定的草料。“冬阳,你会怪我拆了咱俩的小窝吗?”抚摸着照片,她的眼睛模糊了……猴子捞月亮的故事证实了猴子们的空欢喜,但她觉得她比猴子幸运,因为猴子们捞到的是水中月亮的影子,而她的冬阳是在她心里的,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
“咋个?你不会是准备用那间房做储草吧?”老朱问。
“你咋还在?”夏晓看了眼老朱。老朱知趣地下了墙头。
她找了铁锹、镢头,开始拆墙。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擦了脸上的灰尘,感觉肚子有点饿,“能有一个饼吃就好了。”太阳下山半个脸,云朵慢慢变淡了。“今晚的月亮该是最美的。”她想。
随着“隆”一声巨响,房子后墙倒了,院子里升腾起的尘土像一袭轻纱……
老朱翻墙跳进夏晓家的院子,很快村里的人都赶了过来。大家从土里刨出了没有气息的夏晓,从她衣服口袋掏出一小块绣布,只有四个字——冬阳回家。
两天后夏晓入土,小院幽深而平静。羊圈里,夏晓扔进去的玉米杆还没被羊吃完,屋里的钟停在了她离世的那一刻!
冬阳立在院中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