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的脑袋已经乱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主治医生亲口告诉卢布,你父亲的病很严重,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
卢布明白医生说的来不及是啥意思,如果不做手术,父亲很快就会死掉,然后被送进殡仪馆。卢布不能接受父亲现在就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至少再过三十年,等父亲活到八十岁,到那个时候卢布也许可以接受,现在不行。
田甜打来电话的时候卢布正在手术室外。田甜电话里问卢布,叔的病情怎么样?卢布说,不好,正在手术。田甜停了停又问,叔得的是啥病?卢布平了一下呼吸,胃癌,晚期。卢布觉得自己的声音还是哽咽的,尽管他刚刚平了呼吸,不想要田甜听出来他哽咽的声音,但他知道此时电话那端的田甜还是听出来了。
卢布,等着我。田甜说完,挂了电话。田甜的这句话像一根拨动的琴弦一样从卢布的耳膜瞬间温暖了他最柔软的左心室。卢布知道,自己的左心室是属于田甜的,是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的。
日头西斜时,田甜赶了过来。当然,医院的高楼挡住了日头,卢布是看不到日头西斜的,但他有表,在田里干活时他看过表,表针走到这个时间点的时候,日头刚好西斜。卢布首先看到田甜的不是身影,而是她脚上的半跟皮鞋布满灰尘。从下往上看,深蓝色的牛仔裤小筒修身,似乎还未及目光移动,也就看到她上身套着的红马夹,像一蓬焰光。黑的头发,在那火焰里闪着润的泽亮。
田甜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喘息着说,太热了,这哪像是初春的天气,分明是夏天嘛。低下头,用纸巾擦着鞋子上的灰尘,说,等我将来赚到钱了,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修出村的路。
田甜擦拭鞋子的动作拉回了卢布十年前的记忆。当年,田甜捏泥娃娃时说的话卢布至今记忆犹新。田甜说,这两个泥娃娃就是你和我,你是爹,我是妈。卢布当即羞田甜。田甜说,你羞我也没用,这辈子我只做一回新娘子,你的新娘子。
看啥呢?田甜停下擦鞋的手,歪头问卢布。
没,没啥。卢布紧挨田甜坐下,忍不住侧过脸看她。田甜头一偏,黑发甩过肩。卢布这样看她的眼神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卢布的眼睛不算大,但非常明亮,他说不说话,脸上都是笑意,柔和而温暖。
怎么了?我脸上有灰尘是吧?田甜说着擦了脸。
没,没有。卢布低下头,声音低沉,田甜,谢谢你来看我爸,他刚做完手术医生说需要安静,你回去吧。
啊?田甜大叫一声。不过她的叫声这次没有再吓到卢布,田甜就是这样的性格,心直口快。
为什么呀?田甜的眼眶里泪光闪烁。
回去吧,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没有为什么,只有不合适。卢布搓着手,不再去看田甜。
你不是说过,我一出生你就到我家盯我了吗?还说你抱过我,我还在你身上撒过尿,所以你要罚我,罚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刷一辈子的碗吗?这些你都忘了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的好妹妹。
田甜哭着离去。卢布的心痛到了极限。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田甜的母亲说的对,父亲的医药费已让他背负起了高额的外债,他给不了田甜幸福,只会让田甜陪他受苦……
卢布有什么好的?跟了他就是给你自己找苦头吃。田甜把自己关进房里三天了,父亲的这句话在窗外不知喊了多少遍。
我愿意,和他吃任何苦我也愿意。田甜拉开了门对父亲说。三天了,田甜已经三天都没有吃东西,她要以死来反抗父亲逼迫,以死来表明对卢布的真心。
别再想着卢布了,这事就这么定。父亲撂下话头也没回。
没有用了,田甜知道父亲的话已经是一锤定音,怎么办呀?三天,她都在等着卢布,等卢布回她一个电话。卢布没有回。一定是母亲已经找过了卢布,母亲一向做事独断专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母亲坚定的婚姻观念。她和卢布的事,关键原因是李叔。母亲说李叔的事情我们不能不管,李叔的烧窑厂赔惨了,就是因为山里路不通,窑里的烧砖运不出去。李家成了欠债人,他们还不起欠下的债务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一理。
田甜说母亲,李叔还不起债务我们可以帮他,但您不能卖女儿啊。
母亲低头,停下收拾包裹的手,窗外一只小燕子飞落在窗棂上,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孩啊,没有李叔家,你爸活不到成人。你爷你奶死时,你爸才三岁,如今他家有难,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
田甜哭了……
卢布带父亲回家后,马帅第一时间赶来告诉他,田甜要嫁人了。卢布说,马帅,这有啥好惊奇的?女孩子长大了总得要嫁人。
马帅摸了一下卢布的额头,你没发烧吧?田甜嫁的人应该是你。
卢布掰过马帅的手,你才有病呢,谁规定一个人必须要嫁给另一个人?
卢布,你这是咋了?
没咋。
你不是说非田甜不娶吗?马帅疑惑不解。
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卢布说完,用斧子劈起了柴火。一下,又一下,很快卢布的额头上热汗涔涔。他不愿意听到田甜嫁人的消息,虽然他知道田甜终究是要嫁人的,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听到。他现在只要听到田甜的名字,心里就像箭一样的刺痛,这种痛提示着他和田甜的所有。田甜成了他胸口的伤,夜里在梦中复原了,可是早上梦醒后,又让它裂开。
田甜给卢布打电话时,卢布迟疑要不要接,最终忍不住还是接了。田甜在电话里哭着说,我们见一次吧,最后一次,哪里都好,就是别在梦中。田甜的哭声震动卢布的左心室,疼得他喘不过气。
晚春的山坡上,开出各色的花儿,吐露着馨香。田甜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说给他来听,但除了眼泪,田甜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最后田甜说,这一生,田甜只爱一个人,他就是你。卢布哽咽,有些事有的人,你还是尽快忘了吧,不然,你会很累。
那个人愿意出钱替我们修出山的路,等路通了,村里人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你也会好起来。田甜收起眼泪。
嗯。
田甜摘了一朵花,看卢布,我说过只做你的新娘子,给我戴上。
卢布接过花。草长高了,天变蓝了,山坡上的每一朵花都很美,暖风如同一块丝绸拂过他的脸,像田甜的手一样柔软。
按咱们这里的习俗,妹妹出嫁时哥哥要抱她送上花轿,迎亲那天就让我来送你。
田甜没说话,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窗外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是喜悦的唢呐声。卢布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身,穿好新买的衣服,垂头检查了一下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又紧了紧腰带。他打开柜子,取了一瓶酒,独斟独饮着。酒比以往辣出了好几倍,他呛了,呛得泪流满面,五脏剧痛起来。他双手掩面,乞求老天能把自己变成一杯酒,泼了就好。
马帅跑来喊他,送亲的人不到,新娘子不肯上轿。
卢布放下酒杯,又猛喝了一口,一言不发地看马帅,右脚猛地一跺,跑出门去。
穿好婚纱的田甜满脸挂满泪珠,看到卢布的一瞬间低声抽噎。
卢布抱她走向婚车。喝酒了?田甜问。
嗯。
以后少喝点,喝多伤身。
记下了。卢布把田甜抱放在车上,车上,大红的“囍”字像极了一串正在燃放的爆竹,刺痛卢布的双眼……
迎亲车开走了。突然又停下来,田甜从车上下来,跑到卢布身边,递给卢布一个泥娃娃,是当年田甜捏得那个泥娃娃。泥娃娃湿漉漉,热乎乎的,像泪水,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