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头有棵老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村里最老的人也在这棵树下听他爷爷讲过故事。树上挂个钟,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铁钟锈蚀成黑黄色。顺着最长的那根枝桠看过去,就是老庙。
老庙立在山上,黄漆黑瓦,正门上挂个匾牌,早已看不出写了什么字。进门去,庙堂阴阴暗暗的,堂中央只剩下一个罗汉底座,四下里空空的,啥都没有。蔡老鬼说老庙里有鬼,孩子们都不敢进,大人们没事也不往这里来。人们在老树下坐着躺着吃着,听蔡老鬼讲鬼,远远望着老庙。
“吃饭了。”蔡老鬼的儿子小顺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递给蔡老鬼,不耐烦地说,“爸,庙里有鬼的故事我听了近三十年了,那鬼长啥样?”
蔡老鬼瞪了瞪小顺,转头向老庙望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这就去老庙,若真有鬼还能吃了这碗里的肉不成?”小顺说着向老庙走去。
“回来……”蔡老鬼回神间,小顺已走远。
上庙的路是一条峡谷。山被直着劈开,大约掌刀的人劈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刀有些弯,谷地中央低出如许,愈近老庙,便愈高。
阴森森的冷气漫出谷口。一只老鹰在空中移来移去。峡壁上草木不生,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盘伏着一条水桶粗的巨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顺。小顺迅速冲过巨石,收掉一身黏汗,干咳了两声。咳得太用力,震得石板路“咯噔咯噔”响,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忽地不见去向。
老庙的旁边倒着一棵树,连根拔起,似庙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树唬得一跤仰翻在那里。老庙的门开着,像是睡着了的人一样。小顺定了定,一脚跨进老庙,脚落下扬起一股尘土,慢慢落向罗汉底座。他觉得手腕困得厉害,近乎有种麻木的疼痛,顺手把碗放在罗汉底座上,用另一只手揉着发疼的手。
“整天拿个鬼故事吓唬人,鬼在哪……”小顺看了看四下,独自念叨。“咣”,老庙的门像是被人用力合上。他跌坐在庙堂,双手捂住眼睛。忽然,庙堂内有一点异响,细听却又什么也不响……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小顺子只觉得屁股底下越来越冰,越来越冰……半晌,他才爬起来伸手去拿罗汉底座上的碗。诡异发生了,碗里的肉不翼而飞,只剩下粘在碗上的一层尘土。他张大嘴巴,双脚犹如被钉了两根钢钉一样,呆立在罗汉座前……
02
小顺微动了一下身子,脑袋疼的厉害。这是怎么了,自己睡了多久,竟然睡到动弹不得。
“小顺醒了,感觉怎么样?”蔡老鬼扑到床前,攥紧儿子的手说。
“爸,我是怎么了?”他虚弱地问。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村长戴鸿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老庙以后可不敢独自再去了,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爸咋整?”
他点头。
老庙真的有鬼吗?若是没有,碗里的肉哪去了。戴鸿说,蔡老鬼那天很久都不见小顺下山,带了几个胆大的后生急着上老庙寻小顺。进了庙堂后才发现小顺已经昏死在庙堂,前额被罗汉底座磕破,流了很多血。
小顺躺在床上,使劲地揉着脑袋寻找记忆。自己竟然睡了整整四天,该死的老庙,简直就像隐藏着无形杀手。简直!这个词对他熟悉了。他的脑袋像裂开了缝一样。
老婆雪梅喜欢把“简直”这个词挂在嘴边。雪梅是城里姑娘。当年雪梅的娘家人死活不同意雪梅嫁给一个农村的放羊小子。有一天夜里,他坐车来找雪梅,下车时他给雪梅打了电话。
“怎么不提前说声。”雪梅跑到他跟前,笑起来一张娃娃脸,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给你个惊喜呀。”
他俩从大桥一直走过百米大道,已是凌晨一点钟。初冬季节略有了一丝凉意。路灯很亮,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雪梅说累了,在路灯下坐会。他点头。好一会,她说去江边听水声,然后站起身拉着小顺疯跑到江边,从下游一直向上游走,流水发出很大的声响。她说好听,有肖邦的《夜曲》味。
那一夜后,雪梅不顾家人的反对随他回到村。下车后,天空正飘着雪,饱满的雪花像六角的精灵,轻轻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身上。她伸出双手看雪花落入掌心被她湿润的手心融化成小水滴。
她喜欢得不得了:“洁白的雪花见证我们的爱情。”他牵起她的手走出车站,雪地留下两行脚印。
一年后他们的孩子出生,她笑得一脸的幸福、甜蜜。两个月前是蔡老鬼的七十寿辰,他和雪梅准备了两桌子丰盛的宴席,邀请了亲近的几家亲戚庆祝蔡老鬼七十大寿。席间也请了戴鸿,随戴鸿同来的是他家的那条大狼狗。
大狼狗露出锋利的尖牙,凶狠狠狠地盯着雪梅看。雪梅吓得直哆嗦。小顺安慰她躲着点。“这狗是我见过最凶的狗。”雪梅说。
“那是,也不看是谁家的狗。”小顺小声地在雪梅耳边说,“村长家的狗不凶还叫狗嘛。”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照你这逻辑思维,村长的儿子不是更厉害嘛。”雪梅一笑。
“村长的儿子叫戴尔,比他家狗厉害百倍呢。”他把手拢在嘴边在雪梅耳边低语。
“胡说八道,小心村长听到。”雪梅说着,弯腰去捡地上的柴火棍。大狼狗以为雪梅弯腰在寻找治服它的武器,两爪一扑,扑向雪梅,来了个先发治人。席间的人顿时全呆了,张嘴的、夹菜的、喝汤的……一个个一动不动,像是按下暂停键……等大家反映过来时,雪梅的右腿已经被大狼狗咬去几块肉,鲜血直流……
03
雪梅的腿残废了,是被村长家的大狼狗咬残的。蔡老鬼翻找出家里的杀猪刀冲进戴鸿家。大狼狗不见了,蔡老鬼在戴鸿家好一顿乱砍……
当从一件极端痛苦的事件中扛过来,再揭开伤口去回忆当时的经历是难以想象的。小顺掩面而泣。那段痛苦的记忆带来的影响并不会因为他选择保持的沉默而消失,甚至会因为他的回避而愈演愈烈。
蔡老鬼几次找戴鸿要说个法。戴鸿挺着腰杆没事人一个。最后,两家的事就那样不了了之。大狼狗变得越来越凶残,村里人家养的鸡、鸭、鹅都成了大狼狗的美餐。蔡老鬼也变得更加神神叨叨起来。村里人只有在树下听蔡老鬼讲鬼的时才是一种真正的放松,对那条大狼狗大家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病好后,小顺试图一个人再想去老庙看看,但几次尝试始终都是半道而回。
最后一次上庙,是一个阴天,峡谷深处极暗,阴气浮开,石板路有些颤,似乎有噪音。小顺的耳朵一直支着,却又什么声都没有。突然,凄厉的乌鸦的叫声响起来,像是被什么惊起,一连叫了三声。峡谷恢复了静寂。小顺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只小虫子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脸瞬间火辣辣的疼,肿了起来。
嗡嗡的回音响起,空气似乎在振动,应该是有人进了峡谷。他闭上眼睛,但听不清,一点都听不清。突然,一个热呼呼的物体从他身边挤过,来不及等他睁眼细看就不见了。应该是鬼回了老庙去。
04
夜,像一匹黑色的绸缎。
小顺独自坐在屋外的凉椅上,白天,峡谷中擦身而过的那个热呼呼的物体使他的思绪随着闷热无声地飘到了时空的尽头……
他不信人世间有鬼之说。可是白天那个热呼呼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父亲蔡老鬼最近也不怎么讲鬼了,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站在树下远远望着老庙发呆。村里的鸡呀、鹅呀,自从大狼狗被大家赶走后再也没有丢过。倒是村长戴鸿家有了些不平稳,时不时圈里的羊就会被一种野兽跳墙进圈咬死,有时也会被啃去大半。戴鸿的老婆急得站在路畔直骂村里人坏了良心,要不是逼死了她家的大狼狗,她家羊就不会平白无故地死掉。
在这件事情上,小顺也很疑惑,到底是一种什么野兽,怎么敢动村长家的羊?听戴鸿老婆的骂声,野兽不止咬羊,还溜进村长家的厨房偷吃熟食,更玄乎的竟然还偷喝了村长杯子里的酒。如果他家大狼狗在,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偏偏是那次大狼狗咬了福财家刚出生的小马驹。幸亏福财早已做好了防备大狼狗措施,才不被大狼狗的侵害搞得措不及防。但这彻底惹怒了福财。他召集了全体村民到村长家。开始,戴鸿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后来,实在招架不住村民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责。戴鸿说:“只要你们有办法逮住,杀了剐了随便。”
真想逮住一条狗可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村长家的大狼狗,想逮更不容易。大狼狗在前跑,大家在后面追。直至大狼狗不见了影,大家才席地而坐,大喘气拍手称快。
轰隆……
雷声响起,一道闪电迅速划过漆黑的夜空,刺眼的光芒照亮整个夜空又瞬间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忽然,像是有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砸在了小顺脸上,生疼。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完了,是冰雹。”说着,他忙回了屋。越来越多的冰渣子从漆黑的夜空落下“噼里啪啦”打着玻璃窗,伴着冰雹,瓢泼大雨也落了下来。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玻璃窗。
05
“小顺不好了,戴鸿的儿子被野兽叼走了。”福财推门喊小顺。
“啥?”小顺心里“咯噔”一下。后背有冷风钻入。福财没有披雨衣,头上那顶大帽子上,一圈圈的雨水正沿着帽檐往下流淌。小顺稍顿:“野兽向哪去了?”
“老庙。”福财的声音中带着恐惧。
“还不快上老庙。”
峡谷积了好多水,大家被水挡在峡谷中。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沉雷把峡谷震得“隆隆”直响。借着闪电,可以看到雨顺着老庙和峡壁直往下流着。
戴鸿老婆的嚎啕声夹杂在雷声雨声中。小顺咬紧嘴唇。暴雨已经把整个峡谷下成了一个水的世界,四周一片黑暗,看不到峡壁根的巨石,更看不见巨石上盘卧的巨蟒,只有雷声在“隆隆”地滚动着,仿佛要把峡谷震塌。
小顺紧紧拉住福财的手,福财向后面的人拉,紧接着,大家一个接一个拉起了一堵黑乎乎的人墙,向老庙移动……
借助手电筒的微光,庙堂极暗,不辨大小。舔舐的声音传来,罗汉底座后爬卧着一个黑乎乎的怪物。手电光移动,慢慢就看出是村长戴鸿家的大狼狗。它双眼泛出绿光,爬卧着,两只前爪下紧踏着主人戴鸿的小儿子——它年仅四岁的小主人。戴鸿老婆栽倒在地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天空很蓝很高。小顺看着戴鸿落寞的身影,一夜之间戴鸿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了。
小顺低头往家走去,他必须马上回到家,昨晚平房漏雨了,雪梅的垫被和毯子被雨弄湿了,要拿到外面晒干。
蔡老鬼进屋去拿被子出来晒,他发现被子已经被小顺晒好了,蓬蓬松松地铺在床上,散发出阳光的味道。蔡老鬼满足地睡在有阳光味道的被褥里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爸,吃饭了。”小顺端了饭菜唤蔡老鬼。
“大狼狗打死了?”蔡老鬼坐起身。
“当场打死的。”小顺说。
“听说大狼狗是喝了戴鸿喝剩下的半碗烧酒,醉酒行凶?”蔡老鬼吃着面条,“活该……”
“爸,”小顺打断蔡老鬼的话,“一个几岁的孩子,咱不说,不在人心口上撒盐。”
“不说。”蔡老鬼看了看儿子小顺,低头自顾吃起面来。
十天后,老庙传来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时而在白天,时而在夜里。人们又聚在老树下,坐着躺着吃着,听蔡老鬼讲鬼,顺着最长的那根枝桠,远远望着老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