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就老了

沉浸在西北风之中的五柳村一片枯寒，裸露的黄土地。钱二，孙三，李四几个老人坐在太阳下面，颜色发旧的袄子少说也穿了有两个冬，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抽着一根卷烟，嘴巴里的青烟刚冒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然钱二说：“前庄的赵大走了，昨黑夜走的。”

众人“哦”地惊诧一声。孙三叹息一声，说:“明儿，老哥几个一块过去送送赵大。”李四接了孙三的话茬说：“不觉就老了。想那时候，咱们一起下河捞鱼呢！”

赵大是真的走了，哭声从前庄传来，穿过隔在前庄后庄的那五棵柳树，再传出村外。几个上了六十岁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说到往事，共同发出“不觉就老了”的感慨。

“不觉就老了”这似乎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特有的一句禅语，语气中包含了一种时间的沧桑感和生命的迅即感。

“日月如梭，人生苦短”。庄里的老人们是不会这样文雅说，他们只会带着北方人浓重的后鼻音用约定的俗成“不觉就老了”来表达着人生匆匆几十年，话音几多伤感，听了使人心情骤然发凉，鼻子发酸流下眼泪。

赵大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是最要好的伙伴，一起下河捞鱼，一块结伴拾柴，亲如兄弟。几十年眨眼工夫就过去了，人就老了、没了，所有的经历就都成为了念想和灰烬。按我的认知，每个人都是“时间的灰烬”。可钱二和李四他们也不会这样说，钱二说：“不觉就老了。”李四说:“人一辈子咋这么快呢？”

我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她们未出嫁前整日里相跟着做农活，闲时坐一堆纳鞋垫，说着最隐秘的悄悄话，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但是，婚后大家分开了，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很少见面，尤其是一个在南，一个在东的俩姑，从出嫁后再没见过面。一晃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昨日相逢说起当年的人和事情，尴尬也好，坦然也罢，都已不重要了，发自她们内心的真正的伤感则是：不觉就老了！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当我问孩子她爸这句话时，他反问我是什么。我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他很惊讶地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人活着不同草木，草木逢春便又会发芽，而人从出生就意味着奔向死亡，也可以说出生是起点，死亡是终点，其过程才叫人生。过什么样的人生决定是与谁结伴而行，我庆幸人生与你同行，旅途处处是美景。孩子她爸听后笑了，他说，这话说的前半句听着还伤感，后半句就变成了蜜语。明亮的日光下面，他有很多白发和皱纹了，晃悠悠的白发像是青草中的荒草，皱纹似乎是一块石头上的裂缝。我说，你又添了白发。他说，不觉就老了。他说时把尾音拖得特别长，像是一枚微弱的枯叶，在空中翻转很久，才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而人是“旧”的，并且越来越“旧”，“旧”成了黄土高原上的一块土疙瘩。

黑夜起始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叹息说：一天没干啥就黑了。上50岁的人还会说：黄土都埋大半截子了。他们说时有时是自嘲，有时是自卑。前些天我还看见赵大，钱二，孙三，李四几位老人都还能够下地干活，谝闲传的，才几日工夫，咋就说没就没了。上山

整个下午，我独自坐在山上，看群山起伏，皱褶如井，忍不住想，每一道山坳里都盛放着人，袅袅的炊烟越过树梢，在山顶消失；每一道山坳里面也都安放着离去的人。一代人送走一代人，又被另一代人将自己送走，绵延的生命旅程，当面还青葱欲滴，而转过身来，却已是皱纹满面，腰身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