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根本无什么娱乐可玩,农民基本上还延续着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如有露天电影来村里放映,那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男女老少几乎倾村而出,拖椅带凳烩在一起,银幕前满是人,银幕后面也挤的满是人(正面挤不下,只好看反面了)!
但是露天电影并不是月月都有的,一年也不过才一两次。在没有太多农活的时节,村人闲得极是无聊,于是便有耐不住寂寞的后生鼓捣:要不说场书吧。
老人们欣然同意。于是就请毛学叔。
毛学叔和我家住邻居。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坐在脑畔上弹一阵三弦,弦声清亮、悠远。尤其是在傍晚羊入圈,鸟归巢后的静谧里,这声音仿佛蕴含着神秘的禅意,它滤去了乡村农事的沉重,生存的艰辛,使村庄清宁得犹如一汪湖水,变成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一年七月流火天大旱,老人们说,春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眼瞅着到嘴的庄稼不到一半收成了,村里几位年老管事的便坐下一合计,请毛学叔给龙王庙说三天书,以示祈雨。毛学叔抱着三弦往龙王庙走时,落日熔金,晚霞绚烂,我刚放牛回来。把牛拴在槽上,就听见三弦声响了起来。
那夜的天空湛蓝如海,蓝的海面上泊着一锅白月,极肥极亮。脑畔山上打谷场上堆放着上一年的草垛,倘从远处看,像极了一座孤独的山峦,横浮着,在朦胧的夜色里,它安安静静地卧在打谷场一隅,似乎也在等待着毛学叔的表演。
说书的场地上洒了水,故而尘坌不惊,水汽洇洇上腾,与薄薄的土腥气息杂糅在一起,袅袅弥散,令人散淡、舒泰而亲切。听书者甚多,人群排成扇形而坐,村里的男人们大多光膀子,女人们则穿着夏衫,有的怀里还抱着娃,貌甚睱闲。美中不足的是空中有蚊子 ,“嗡嗡”地飞来飞去,极是令人厌憎。
毛学叔坐在场地中央,一袭薄衣,浸在水一样的月色里。在他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白瓷的茶缸子,在皎月下似乎映射着别样的幽光。另外一个物什则是说书的道具——惊堂木。惊堂木长约三公分,厚约二公分,上面雕成六角的棱边形,木泽光润(大概是硬木做的罢)。月上柳梢头时,他慢慢呷一口茶,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将惊堂挟起,其余三指搭在背上,缓缓举起,待略过肩头,在空中微微顿了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转直下,但听“啪”地一声响,极是清脆,喧闹着的场地戛然寂静了,月光像一把刀斩下来,将声音劈沉于夜的渊底,天地间只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回荡……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那天他说的是《三侠五义》。我被他极富情趣的评述带进一个新鲜、神秘而陌生的侠客世界:南侠展昭、锦毛鼠白玉堂,这些侠客踏雪无痕,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会点穴、打飞镖、甩袖箭,用的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说至势急处,他吐字如钢珠滚板,绵密急疾,却又字字铮铮亮堂,听得极为分明,毫不含糊。若到亢奋时,其声虺虺,宏震屋宇,并辅之以右臂挥舞,如翼德挥矛大战长坂坡,气势夺人。当平缓时,其叙述则若秋之长河,波平浪纡。他将情节拿捏得恰到好处,悬疑时吊足胃口,当我满以为是前峰无路时,他却巧舌如簧般又将故事柳暗花明了。
中途休息时,他就讲一些风趣幽默的段子,逗逗大家,渲染一下气氛。记得,他有个段子是这么唱的:
说起忙,记起个忙,蛇钻裤裆火烧房;脑畔上下雨山水淌,婆姨灶圪崂把个娃娃养。
逗得满场大笑。那一夜直说到月移中天,人们犹不尽兴。
在那个年代,说书是一门手艺,毛学叔也是一位艺人,他的记性惊人地好,而且口才也相当不错,都是临场发挥,出口成章的。
记得,次夜说的是《水浒》中的《林冲误入白虎堂》片段。只见他坐在一个长板凳上,怀抱三弦,手腕上戴着一串“蚂蚱蚱”,一只脚尖着地,小腿上绑着快板。小腿一闪一闪的,快板有节奏地发着声音。随着惊堂木在板凳子上“啪,啪,啪”几声,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变得鸦雀无声。讲鲁智深扔众泼皮进粪坑时,他且说且演,将众泼皮的丑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我至今还记得他的一个动作:全身蜷缩成弓,左手紧掩口鼻,右手在鼻前猛扇,不迭地说“好臭!好臭!臭杀洒家也!”引得大家笑得肚痛。说至林冲与妻悲别离时,则声凄情切,如丧考妣,弄得场下几个婶娘们也跟着泫泣涕咽。
当然,毛学叔也发脾气。尤其是正说得起劲,有谁大声说话,或者是谁家的小孩子哭闹,大人一时哄不下,他就会弹着三弦,连说带骂。当然不是脏话,听起来也够刺激的,立马就让人有所收敛。
他说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将原传与自创作相结合,因此他讲的故事常出人意料,别有洞天。那天他说了一个经典小段《十不亲》,我至今记忆犹新:
天道说亲不算亲,金乌玉兔转东西。
日月如梭赶了个紧,也不知赶死世上多少人。
地道说亲才不算亲,不晓黄土吃了够多少人。
人吃黄土常常在,黄土吃人一嘴影无踪。
爹娘亲来才不算亲,生下了儿女命归阴。
不管这儿女过成过不成,他钻在墓窑里躲安稳。
儿女说亲才不算亲,成人长大翅膀硬。
在老人跟前没点痛心,未曾说话倒把眼瞪。
男人家亲也不算亲,狼心狗肺都是男人。
抓髻夫妻暖不热个心,后老婆娶过门当神神。
女人家亲才不算亲,铁心石肠都是女人。
等到他男人命归阴,撇下些儿女她配了旁人。
弟兄亲来也不算亲,婆姨娶过门把家另。
弟兄家邻家狼虎心,大凡小事不如旁人。
亲戚亲来才不算亲,有酒有肉才来往紧。
你如果一下贫穷了,亲姊哥妹不上你的门。
耍赌的亲来才不算亲,赌博人挣发有几个人?
输了你的银钱落些臭名,把好子弟混得都不能正经……
当说到主人公独自穿过幽深的森林或孤山旷野等危险境地时,他往往是这样渲染恐怖气氛:
说了个怕,给了个怕,毛野人背了个毛娃娃。
手里头拿一副人肝花,一口一个叫大大(爸爸的意思)。
再比如,说“哭场书”时,他往往以局外人的口气,形容主人公哭的程度:
哭得神害怕来鬼害愁,哭得张玉皇泪长流。
哭得王母娘娘直哆嗦,哭得阎王爷抬不起头。
哭得狼遁深山虎奔林,哭得牛虼虫钻了地缝。
哭得鸦雀老蛙哑了音,直把黄河的水哭清。
当毛学叔说到一个女子要见心上人时,他的比喻绝对是绝妙极了:
世间有闰年闰月闰时辰,今黑夜有了个闰五更。
太阳倒叫一根绳栓定,月亮倒叫个钉子钉。
打更的和尚死了个尽,架上的公鸡叫猫咬定。
尤其“闰五更”这个比喻极为传神,文人作家是绝对想不出来。但说到“唢呐班子”进村就完全是白描:
手里拍个嚓嚓腰里吊个鼓,嘴里头吹那么个嘀嘀咕。
吹得响来打得亮,九音八调都配上。
先是得胜回营将军令,又吹了个张生戏莺莺……
前几天回娘家,见到毛学叔时,他已是双鬓白发。曾经那个清亮、悠远的三弦声也成了那个年代的记忆,更是我童年的文化与音乐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