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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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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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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满溢中秋夜

又是一年中秋夜,举头仰望明月,只觉其高冷异常。它与人相距甚远,仅是倾洒着淡黄的月光,从不许人亲近。然而,当低头思及故乡时,心间又泛起温暖,忆起儿时在院子里度过的中秋,更念起那抚育我成长的爷爷奶奶。

小时候,生活于乡村的我,所经历的中秋节并非如民俗书中记载的那般盛大,并非屋里摆着供台,院子里置着地桌,桌上瓜果堆积如山。

中午饭后,奶奶从木框中舀出一碗平素都舍不得吃的莜麦面粉,用半开的水将其和成面团,擀成饼后在铁锅里烙熟。爷爷则会精心清扫庭院,搬出木凳木桌,放置在院子中央。当晚,我们祖孙三人便坐在院子里,静候月亮升起。

当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爬过脑畔山,整个院子都被照得宛如白昼。我兴奋地指着月亮,大声叫嚷:“爷爷奶奶,快看,月亮出来啦!”爷爷奶奶则会微笑着望向我,眼神里满是慈爱。当我正要拿起桌上的刀将西瓜劈成两半时,却被爷爷阻拦。他教导我,瓜要斜着一刀切进去,沿着刀痕呈锐角再切一刀,形成一圈锯齿状。如此切开的瓜称为莲花瓣儿,美观又吉祥,也适宜掰开来吃。中秋正是吃西瓜的时节,一口西瓜下肚,奶奶便会讲述起老年间如何过中秋,怎样摆供品,女人们又是如何祭月亮。奶奶的故事,总是讲得那般绘声绘色,令我听得入神。

“八月十五拜月,要备供桌,供桌上有个排插子,贴一张月宫码儿(神像)。上面有个神仙。神像下面,有一只站立起来的兔子,那是嫦娥娘娘家的兔子。上供呢,要供香蜡、月饼、纸糊的金元宝、纸钱;月饼供素油的,供上花生、葡萄、石榴、桃子。”

奶奶说,可不能供梨,不然就真“离”了……

其实,奶奶并不怎么识字。

最愧对爷爷奶奶的一次,大约是我六岁那年的中秋前夕。村里有一片果园,说是一片,实则仅有几棵果树。爷爷说果子是八月十五的小红果。我们几个小孩跟着几个大孩子爬进果园偷果子吃。起初,几个大孩子爬上树偷得颇为顺利,就在我们大获全胜准备安然撤离时,墙根拴着的狗叫了起来,那几个大孩子翻墙跑了,剩下我们几个小点的孩子,有摔倒的,有被吓哭的,我当属最为狼狈的一个,不仅摔倒吓哭,膝盖还被玻璃渣划出了一道口子。是看果园的人将我抱回了家,奶奶踮着小脚,行动迟缓,可她却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从窑里出来将我抱入怀中。就在我趴在奶奶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时,爷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大致是一个小孩偷了别人家的东西,大人不仅不责备,还夸赞小孩聪明,待到小孩长大后,最终因偷盗罪被绳之以法。爷爷说道:“该咱的东西咱拿,不该是咱的东西咱不去想。”

从那以后,我才逐渐知晓爷爷往昔的艰难。

爷爷于民国十三年(1924 年)出生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里,家境贫寒。爷爷的母亲先后生育了四个孩子,因生计所迫,年仅四岁的爷爷被卖给了地主家做儿子。爷爷 15 岁迎娶了奶奶,16 岁进入黄浦军校学习,19 岁时,爷爷投身抗日战争,一走便是整整九年。

直至新中国解放的第二年,爷爷才得以归家与奶奶团聚。由于家庭成分是地主,爷爷遭受了诸多苦难,加之战场上所受的伤,爷爷从 40 多岁起,变得干瘦,面容枯槁却朴实,渐渐弯腰驼背,头发花白。多年的缺钙和营养不良致使他未老先衰,那时的人们不明详情,也不知如何治疗。爷爷很认命,总是说:“人老猫腰把头低,树老角梢叶儿稀,茄子老了一兜籽,倭瓜老了呢?倭瓜老了更好吃。”

20 世纪 70 年代,爷爷的生命中有了我的出现,他变得格外拼命,挑水、拾粪、耕田、收割,我放学回来便去帮爷爷。

60 岁那年,爷爷重病无法出门,经常身着蓝布裤褂,拄着拐棍在门口站一会儿,和路过的街坊打打招呼,更多的时候是在等待放学归来的我。那年的中秋节上午还下着雨,下午便放晴了,爷爷对奶奶说他想吃口羊肉。那天的情形我记得格外清晰,奶奶在大门外坐了许久,最终杀了家里那只刚抱窝不久的母鸡。肉摆放在桌上,奶奶的眼中噙着泪花,爷爷的喉结上下滑动,我看着碗里有骨少肉的母鸡肉,一句话也没说,心中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爷爷奶奶。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圆,爷爷望着月亮对我说:“我娃要记住,做事先做人,人做好了才能做事。”未曾想,那个中秋节竟是爷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后来才发觉,爷爷喜爱不冷不热、中正平和之物。可以说他中庸,然而中庸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而非没有态度。他期望一切都平平静静,将团圆捧在手心。倘若我努力完成作业,他便让我出去玩,催促我早些休息;我若不努力,他便以叹气令我认真对待。他既不激进,也不腐朽。谈及成绩,爷爷说:“得不了五分得四分,三分就差点,但别给爷爷得一个鸭蛋就行。”在他眼中,“鸭蛋”意味着“0”分。

陕北的秋天来得迅疾去得也匆忙,一起风就得增添衣物,一场秋雨便会落叶纷飞。早了炎热,晚了就寒冷。美好时节的短暂愈发凸显出中秋的珍贵。因此,爷爷最期盼阖家齐聚,可这样的日子着实太少。

那年冬天,爷爷的病情加重,我和奶奶忧心忡忡,爷爷却宽慰着我和奶奶,说:“过去的人活到 60 就得死,不死就活埋。”这并非事实,但我愿意这般理解。老年人皆是哲学家,时刻都在思考死亡,爷爷惧怕死亡是放心不下我和奶奶,可在死亡面前,任谁也无力挽留,最终,爷爷在春节后的第一场大雪中离去,享年 61 岁。

后来奶奶也与世长辞,我也成婚了,社会上开始普及电脑,人们迎来了网络时代。爷爷奶奶那辈的人也都相继离世。

天热天冷,月圆月缺,春夏秋冬又一年。

多年以后,我因学习写作,结识了众多喜爱传统民俗的老师、好友,社会上的传统文化也逐渐复苏。与好友在中秋相聚,依照清末民初的方式——爷爷曾提及只言片语的方式来过旧日的中秋。供品一应俱全,仪式完备,供桌是硬木所制,瓷器颇具年代感,众人皆身着对襟或旗袍,我们对着丰盛的美食边吃边唱,同时挥毫泼墨、拉奏二胡、高歌一曲。此刻抬头望向李白时的那轮满月,瞧瞧供桌上的石榴、西瓜……望着人影,更是想起了爷爷。

他生于清末民初,带着那个逝去年代的质朴与风华,永远保持着那时的模样。他始终期望这冷暖交替的人生如同中秋时的天气,不冷不热,中和太平,人人皆安然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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