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廷
孟夏乡野,万物并秀,四野与乡村已由春的萌动步入夏的欢快。
蓝天,青山,绿树,田畴,木楼,盛装,笑脸,歌声,时光把春天最美的一幅画卷托付给初夏乡村的一场歌会。走进湘黔边界四十八寨堂皇歌场,古风悠悠,袵服央央,年长者教歌,年轻人唱歌,年幼者学歌,歌声似山岚、雨雾,浸润着青山绿水、村庄和人心,又像田中的秧苗和古树上的嫩芽,在风中青翠。时空交叠中,热烈与灵动,朴拙与含蓄,在歌声里缠绵、互生、共融。
这是一片让歌声深情拥抱的乡土。
湘黔边界四十八寨民族歌会是湖南、贵州交界地区各族人民共有的历史文化资源和精神家园,也是湘黔边区人民群众文化交流、文化生活的活态载体,更是促进湘黔边区民族团结进步的重要交流平台,辐射和覆盖了湘黔边界地区数百个村寨。据史志和口碑传,这一带歌会活动已有三百多年历史,有一首歌讲述了湘黔边界传统歌场及歌会的日期:
三月初一天华山,四月初八赶堂皇;
五月初五细草坪,六月十五上平芒;
六月十九金山村,七月十四走岩湾;
七月十五阿婆坳,七月二十大莲山。
改革开放新风俗,七月初七三门塘;
八月十五中秋夜,清江大桥闹洋洋。
歌中介绍了影响力比较大的八个老歌场和两个新歌场,这些歌场分别在湖南省靖州县和贵州省天柱县、锦屏县境内,而在这一区域内,像“两头坳”、“十八关”、“坌处”、“抱塘”、“坳上”等在地域上影响相对小一些的民族歌场,更是数以十计。年轮流转,时代变迁,正是这些歌场,让一代代人在“玩山对歌”中,演绎和传承着深厚多彩的民族文化,续写了湘黔边地的风物传奇。
又是一年立夏时。人们穿上节日盛装,女子服饰以蓝色为主调,头饰以红毛线缠绕柔长的头发结成辫子,盘在头上,线条流畅,简而见古。她们都配着丝绸做的腰带,脚穿绣花云鞋,步履端庄。长长的“游乡”歌队游移在绿意盎然的山道上,银耳环、银压领、银手镯、银扣,随着人流的波动,闪放出悦目的色泽。
服饰是穿在身上的历史,生活在湘黔边界清水江中下游一带的侗族、苗族早在秦汉时代就有了“力量”的图腾崇拜,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人们在服饰上绣出“太阳神”“月亮神”“神牛”“树神”等图腾符号,后来渐渐演化成水纹、云纹等图案。这些纹样和图案,是族群回望来路的记念,也是遥想未来的寄托。
一阵鞭炮声在寨门口响起,邻村一队身着民族服装的侗族少女正款步走来,她们迤逦多姿,顾盼含羞,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恰似风花烂漫。
游走乡村的这些年里,每逢初夏的辰光,我总会遇见一场又一场花团锦簇的歌会盛事。丁酉年的立夏,在湘黔边界的侗乡苗寨,就有堂皇歌场、大腮歌节、迎亮歌会,一个个盛装的日子,像一只只拧满了发条的闹钟,闹热了落寞的山村,唤醒了岑寂的乡心。
生命的遇见,有不同的因由。在乡村里,人们面对叠变日新的生活,情感的向度有时会在时光的侵蚀中钝化,当青少年特别是留守青少年群体越来越容易被现代网络虚拟的空间蛊惑和遮蔽的时候,乡村里留守的成年人尤其是中老年人,却自觉地或不自觉地陷入对往事的缱绻和追怀中。传统的乡村纽带,正被时间巨大的推力日渐消解。时光要湮没驳杂的往事,太容易,但是要遮蔽一段心灵的疼痛或凄苦,却很难。谁的人生没有一段惋惜,那些被风吹走的华年,散落心底,经由日月浸泡,萌芽,抽枝长叶,拔节成生命托付的记忆。
一场歌会,也许就是乡村里情感治愈的一个暖场。
用歌声诉说心灵冷暖,已经演化为乡村里生命舒张的一种仪式,那些遗世独立的岁月表情,若山花绽放,时间的长度和厚度,在歌声里,慢慢被忽略和淡化。“玩山歌”盛行于湘黔边界的苗族、侗族方言地区,是当地男女青年在约定的日子上山相会时对唱的歌。当地习俗,在节日期间,赶场路上,走亲访友或参加婚礼等机会互相认识之后,便悄悄约定日子到山上相会,对歌。若男女双方都未婚,“玩山”就是他们寻找对象的开端;若双方已有配偶,“玩山”则是显示歌才,对歌娱乐。在这样的民俗活动中,凡遇聚会, 必有歌咏, 关于古今事迹,或个人生平之遭遇,多隐寓于歌曲中, 凡个人之喜怒哀乐, 亦无不以歌唱来表现,人们互相唱答, 以抒双方情感,找到心灵的寄托。
乡村从不缺乏对美好生活追求的自觉意识。一支由六百余名乡村男女组成的“迎亲”队伍,应和着初夏欢跃的脚步,在欢快的唢呐调引领下,跟着披红着彩的花轿,从堂皇古歌场出发,蜿蜒于鸟声如洗的山道上,穿村过寨,把整个村寨带入一场复古的仪式中。“拦门”、“打花脸”、“闹茶”、“哭嫁”、“送亲”……温习“娶亲”的过程,乡村被自己当下鲜活的情怀深深感动,那些盘缠于发髻上的红头绳,像一簇簇刚刚绽开的映山红,点缀在木楼、田畴、绿树、蓝天、青山构筑的巨幅画框中,歌声一路流淌,画意入古,平和安详。
美不自美,缘时而新,因人而彰。一年又一年,在这片乡土上,立夏的呈现方式,已经无法与歌事分开。立夏,本是与季节物候和稼穑相约相守的一个日子,却经由乡俗体验牵扯着人心,就连光阴也放慢了脚步。年华老去,歌唱这种寄怀方式,在触探内心念想与当下生活的细节中,幻化为一种情感填补和蕴藉,人们跟着歌声,寻往青春之季,仿佛走上这条内心之路,就能通达生命里曾经遗忘了的那些角落。歌唱与回望,本身不是对生活的还愿,但我们的血脉深处,需要保存一些遗世独立的仪式,来提纯生命的质感。当芳华凋谢,青涩蜕去,隐伏在日子下面锋锐的细节被生活磨掉棱角,情感变得丰厚、深沉,把内心的芜杂拔了,让凉薄的往事暖回,自然就清澈、宁静。就像立夏“三候”寓意的那样,“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当蝼蝈在田间鸣叫,告诉人们蚯蚓开始掘土而出,王瓜的藤蔓开始快速攀爬生长,人生兜兜转转,该相聚的不要再迟疑,要歌唱的莫辜负。
范成大《喜晴》诗云:“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春思与夏感,是心灵对自然的坦然回应。如果说回忆是时间的礼物,那么歌唱就是心灵的礼物,是心灵深处最柔软的情感馈赠。在乡村里,歌唱是心灵秩序和现实秩序时空转换的开关,歌声策动自然的心跳和气场,一个节令与人心的呼应,自然成为乡土精神上的一种立场,一种守望。
堂皇歌场原在一个古木森森的山冲中,风景优美。明清时期由黎平府往镇远府的古驿道从歌场通过,常有官商行走其间,加上老歌场边有一口古井,泉水清冽,年年歌会都有众多歌伴慕名而来。上世纪中后期,歌会被禁,老歌场被垦为农田,古树也遭砍伐。及至后来民族文化复苏,人们便把歌场移到一个绿树成荫的小山包上。
歌声似蝉声一般涨潮的日子,“赶歌场”的人们丢下繁重农活,放下琐碎的事务,有的甚至辗转上百里路,来这里寻找快乐。年轻人希望通过歌声能找到心仪的恋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则借这个机会见见昔日的歌伴,叙旧情,或者来续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着,却尚未见输赢的“侃古”。山坳里、古道旁、树林中、草地上,人们自发围成一个个圈子,或三五个聚在一起,对起歌来。各地来的歌手主要演唱当地的特色民歌,有河边腔、大同腔、三秋细歌、界上屋歌、客家歌、酸汤调等等。那些歌声里,暗藏着过往岁月中青春失路的彷徨,也张扬着爱与祝福的眷顾和深情。孙犁先生就说过:“彩云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然是彩云;莺歌远去了,留在耳边的还是莺歌。”在歌场承载的意象里,岁月与情怀一同苏醒,喜悦与遗憾相互浸润。
明代董说《七国考•岳阳风土记》载:“荆湖民俗,岁时会集或祷祠,多击鼓,合男女踏歌,谓之歌场。”清人黄景仁《十四夜歌宴》诗曰:“歌场坐稳舞筵成,小部《霓裳》按奏清。”清人宋树谷《出京留别》诗云:“六年燕市聚游踪,酒席歌场处处同。”每个人都有一个现实的家园,歌场却是乡土精神作物蔓生的地方,乡里人相信,那些日渐冷岑的歌场,还收纳有乡土、乡村、乡俗中柔软和晴暖的故事,承载着在野的文明,那些过往时光的澄澈承诺,在季节的轮回中,在乡村文化式微的洪流中,盘活了一团春意,也守住了一方神祇。
立夏的故事,葳蕤于乡俗的经纬中,蓬勃在农人的心念间,当歌声、鸟鸣声和风雨声缠绵了初夏的光阴,乡村的容颜里,一枝一叶,一阴一晴,一笑一叹,都是光阴路过的模样。
山歌如梦,朦胧了人的心事。在歌场里,人们似乎忘记了年龄,也忘记了太阳已经偏西。歌声在树林间缠绕着,也在人心深处缠绕着。或许,是那山,那水,那树,那人,那歌,打开了人心中似水华年的另一扇记忆之门。
春红落尽,夏木成荫,季节的更迭反衬出尘世的匆忙和人生的短暂。比起“灼灼其华”的桃夭之年,时序的轮回和生命的脚步一样,步入了另一个时间的场域,人生上半场的故事,延续到下半场,一场歌会,点燃了乡村的热情,唤醒时光与族群对家园和爱与哀愁的仰望与关切,也触碰起曾经的茫然和疼痛。蓦然回首,纵然瑶琴不复,山水空余,生命的履历中,正是有了那么一些遗憾,才成就了心灵的另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