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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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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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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生命的盈缺

杨秀廷    

节气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在农历的浸润下,乡村不断获得生命的提示。即如这初夏的亮江河畔,阡陌吐绿,翠华摇摇。坐落于黔湘桂边界山区的雷屯古村,枕着亮江柔软的臂弯,风、阳光、山、水、田园、屋宇、绿树,在时光的画布上静默着,宁静、质朴,恬然中迸发生机,延展出一幅“牛犊憩绿荫,田中瓜菜甜”的乡村夏日图。

亮江一路流淌,携来云影天光,穿村过寨,来到雷屯村前,伴着蜿蜒的鸟鸣声,慢悠悠地鞠了一个大大的躬,绅士般弯出一道舒缓、从容的清流,然后分成两条水道,绕着几块绿洲继续前行。这一弯,一绕,一分流,天地间悠然多了一处绿韵盎然的江景,茵茵绿草真实得像画板上彩绘的童画。两排相距两三百米的“跳岩”,从左岸的古树下蜿蜒而出,涉水向沙洲“点跳”过去,接活了岸上与沙洲生意通达的气脉,“跳岩”又以绿洲为出发点,一路“点跳”到对岸的树荫下。两道“跳岩”,好像在江水的作用下拉伸成两根张弛起伏的跳绳,在流水中甩动出无形的弧线,沙洲便在这欢跃的节奏里,舞动起来。

一群牛,十来头,黄的,黑的,大的,小的,闲散在沙洲上的树林里,慢慢啃食青草。仿佛季节的那根弦忽然松弛了下来。原本在嗬哟嗬哟声中奋蹄拉犁耕田耘地的牛,此时没了犁轭的负累,一任流水和阳光牧放着。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小满三候为:“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这时中国北方夏熟作物子粒逐渐饱满,早稻开始结穗,在禾稻上始见小粒的谷实,南方进入夏收夏种季节。西南山区农历谱系中的小满时节,一畦畦稻田里,凡有水的地方早已蓄满了蛙声,而那些大片大片干涸的田地,无声地在燥热的寂寞中等待雨水的到来。

等待雨水深情拥抱的田土,落魄似的想象即将到来的清润和翠绿。

清瘦的江水,澄澈得让水草也懒得招摇。岸边小径旁,水竹婆娑,这水边的村庄,有一种天生丽质的柔性和空灵的期待,那种水性的美,是河边鹅卵石步道上“娉娉袅袅”藤蔓牵衣的婉约,是浅滩上一只只鸭子或觅食、或嬉戏、或把头藏在羽翅下随波流走的轻悄怡然。

雷屯古码头建于清代乾隆二年,流水推动着年轮在这里走过了二百七十年的光阴。山河依旧,世事日新。码头古树下,几个村妇蹲在河沿的石板上一边洗菜,一边唠家常。她们的面前都摆放着几小堆刚从田里拔来的小葱,这些就要被送到十公里外的集市出售的蔬菜,因为天旱,那些葱叶泛出了水分缺失的虚黄。

我的镜头里定格出以河水和远处的沙洲为背景的一幅村妇洗菜画面。

“阳春不催,栽秧吃亏。往年小满都是栽秧忙忙,怕是今年闰六月,老天也不急”,靠近“跳岩”的龙立叶是个快言快语的中年妇女,她把洗好的几捆小葱装进撮箕里,侧过身跟旁边的龙松花说。

五十多岁的龙松花接嘴道:“是啊,我家今年种八百多蔸黄瓜,半个多月不下雨,每天担水浇,忙不过来,已经干了一半。”

我问龙松花:“那你家损失不少啊?”龙松花说:“还好,剩下的那一半就靠浇水保了下来,黄瓜结得好,打一回有五六百斤。”我又问:“你家的黄瓜一季可以采摘几次?”她说:“十二三次。一年也有六七千斤,也好卖。要是这几天下雨就好了。担水浇菜蛮累的。”她说着,抬起头笑了笑。

亚里士多德说,大自然从不徒劳。我暗想,“地步的韭菜欧阳的姜,雷屯的黄瓜堆满仓”,这首当地民谣真是言不虚传。

“还是你们好,可以到处走,照相,天晴落雨都一样。哪像我们这些‘泥巴脑壳’,就想老天快点下雨来,就怕误了阳春”。龙立叶说着,用手指了指沙洲上互相拍照的那些人。

节气里有天地冷暖、世态炎凉的轮回。对乡村来说,并不是所有的晴朗都让人喜悦,人们期待的是风调雨顺。几个村妇简短的话语,是经验的表达更是对生计的期待,于我却是一次灵魂的施洗。

在这些熟悉一茬茬庄稼的身姿,了解土地脾气的农家人面前,我这个农家子弟,无言以对。我看不到我的表情,但我知道抱愧和赧颜已经漫上我的脸颊。

正在沙洲上快乐拍照的那几个人,他们曾于上年到邻县公干时,来过雷屯,因为“印象太好”,所以重访。他们此行到锦屏县“调研”,我是跟班服务人员。刚才正是我带着他们在这个村里晃了一圈,然后来到沙洲上。阳光正好,草香扑鼻。他们说要等风来,风会带来神采飞扬。

雷屯山水灵性,是贵州省“十佳宜居乡村”、全国生态家园示范村、全国文明村寨、全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全国生态文化村,景致迷人的雷屯沙洲已经成为邻近两个县多家影楼的婚纱摄影基地。遇上节假日,沙洲上通常人满为患。在这里,无论有风无风,风景的深处一样精彩。

我返回码头上。我不等风,我等他们。

等风的游人是闲适快乐的,等雨的农人却是焦急的。

秧奔小满谷奔秋”,跟着节气走是乡村延伸意义上的一种精神气象,也是最关乎农事的乡土气质。为生命的成熟预留空间,已然默化为乡村生存法则的自然传承。但当雨水姗姗未至,“小满不满”成为乡村的一种窘态,生命的盈缺,在日常里呈现的却是平和的表面下隐伏着尖锐和疼痛。

我不由想起弘一法师和汪曾祺先生推崇的两句宋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关于乡村荣枯轮回的念想,像夏日雨后的藤蔓一下爬上我的心壁。

一头小黑牛顺着河边小道,从古井那里往下走来,走走停停,有些犹豫。一位蹲在码头“上游”洗菜的妇女首先发现了从江湾小道边探出头来的小牛,她站起来对码头上的人说:“让这牛崽过去,这是细宝家的牛,昨天才穿的鼻子。”

“才穿鼻子,那蛮痛呢。”一位村妇应和着。话语中满是怜悯。

大家纷纷起身,往台阶上走。

小牛走了过来,在一堆小葱面前停住,低下头,嗅了嗅,又抬起头,朝台阶上的人们望了望,低低的叫了一声,然后抬起脚,转身往河里走去。

那一刻,台阶上的人,都看到了小牛眼里的泪水。

“这牛崽是想跟着人,它痛,它就想跟人”。台阶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伙都默不作声。

照乡村礼俗和农事所需,“穿鼻”是牛的成年礼,穿了鼻子的小牛,主人家三两人跟一名庄稼把式一起组成“教耕组”,连续用三个上午教小牛“犁田”。因为刚刚“穿鼻”,又被套上了牛轭,还要拖着沉重的犁铧犁开田土,小牛很不适应,天生的叛逆鼓动它挣扎甚至暴跳,但庄稼把式手中的牛绳牵拉着穿过牛鼻的“鼻索”,疼痛让小牛很听话,平日里蹦跳淘气的牛犊一下子“变乖了”,往往只需三两天的苦练,小牛就学会了犁田的套路,并从此担当犁田的重任。

农事的节奏已经变得缓慢。体魄健壮的大牛都在闲放着,人们也不想花闲功夫来调教这头离群的小牛。

看着那头小牛缓缓向沙洲走去,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种隐隐的痛。

牛因为疼痛而亲近人,人因为亲近自然而疼痛。人由自然化育而成,大千世界,如果没有对自然与生活感恩的后退之心,生命的盈缺和疼痛,何以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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