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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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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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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素履秋心共流连

                                 

       

露华初浓,秋天露出了粗粝而温软的骨相,铺展着季节里最深远的辽阔,消瘦了的田野,曲线简洁流畅,深秋的质感来得更加真实。

九月寒露白,秋意动遐情。《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鸿雁来宾,菊有黄华,重阳寒露之期,四野澄明,此时走进古苗乡偶里,遇见的,是人间烟火的淡淡情怀。

偶里,在湘黔边界清水江中下游锦屏县中部,苗语称为“番鳌”,“番”是贵州黔东南苗族支系之一,“鳌”为 “藕”的苗语语音转化,“番鳌”意为苗族一个支系居住的有藕的地方。据当地族谱和口碑传,南宋嘉定三年(1210年),尹姓先人由湖南宝庆游历至此,看到池中荷花竞相绽放,如临仙境,乐不思乡,便在此筑舍垦田,赏花度日,过着世外桃源生活。元代李氏迁入,明初至清代有龙、吴、王、孙、贺、杨等二十余姓相继入居。因先民落居后喜植藕,春夏之时,莲叶田田,荷香澹澹,故名“藕洞”,侗语称“镇藕”。

偶里大坝是一个高山盆地,四周山岭和冲沟向田坝集汇,形同万马归朝。田坝间阡陌纵横,溪流潺潺,寨霞、寨先、寨欧、皆阳偶里“内四村”十二寨顺溪流环布于偶里大坝周边,寨内木楼依山面坝,高低错落,鳞次栉比,青烟缈缈。经由八百年时光积淀,独特的历史记忆、族群传衍、俚语方言、乡约乡规、生产方式等,衍生为这方水土独自的精神文化内涵,形成“千家藕”的苗乡古韵。流传在锦屏县“二十一爪半”苗族社区的一首盘歌唱道:

十里长街在哪里?万马归朝是哪乡?

金花生在哪一土?银花开在哪一山?

哪家老人来起座?千家藕洞把名扬。

清末由黎平府到锦屏王寨设馆授徒的廪生曾昭灿,仰慕偶里人文风物,初访偶里,即被这里的山水风物与古朴民风所陶醉,形诸诗文,其中《咏偶里》有云:“洞在桃源未许寻,何期偶里即其形。别开天地淳风溥,钟毓人民古道存。”表达了“愿与陶郎共记津”的喜悦情怀,后赴偶里任塾师十余年。

置身偶里秋天旷达之境,自然别有意趣。

一头水牛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望向远处,嘴里一直在咀嚼着,像反刍一段旧时光,那神态,和田野一样寂寥。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刚犁完自家的一坵水田,秋耕翻犁后蓄水养鱼。他双脚浸在水田中,慢慢弯下腰,双手插进田泥里,掏出带泥的禾蔸,培护那道有些渗水的田埂。迷蒙的秋阳,把他的身影投映在浑浊的田水中,那淡淡的影像随着他手脚的动作轻轻漾动起来。他说儿子儿媳在外面务工,他和的老伴在家里照看孙儿,他是家里犁田、栽秧、打谷的主力。讲到家里的事,老人还唱了几句古歌:

九月天气凉悠悠,鱼群聚拢在田里。

蚱忙(蚂蚱)去了丢着蛋,鱼群去了丢孩子。

去了丢崽丢女儿,丢着孩儿难相聚。

老人笑着说:“我从小爱唱歌,唱歌解酿(烦恼)。做这些农活有家族和亲戚相帮,还算混得过去,这日子总是一天比一天好”。我不由想起了苗乡那句古谚:“弯弯田埂弯弯夿。”夿,方言,用力将泥土掷于某处,填堵漏洞。这句话的意思是过日子只能因时制宜,接受不完美的现实,该将就的地方还得将就将就。那时那地,我也笑了。是啊,谁家的日子里没有一道弯弯的田埂呢?

对于大地来说,每一个节气都是神赐的节日,有着特殊的气性和喻示。时间的脚步无远弗届,乡土上的劳作与守望,才是农历和节气最好的注解。

偶里因为村寨密集,现有烟户近一千五百户,人口六千余众。还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之初,乡人投入农业生产的热情高涨,柴草等生产生活资料消耗量大,砍柴割草常常要到几里甚至十几里外,秋天里各家各户备下过冬柴禾也就成为偶里的一道景观。柴禾多,自然成为人们称道的勤快人家。而今的偶里,公路四通八达,一幢幢现代建筑如雨后春笋般耸立在公路边、村寨里,现代便捷的生活方式已进入家家户户,人们已经过上了“煮饭不用柴、喝水不用抬”的日子。在皆阳村,一户人家的廊檐下,堆了长约七米,高近两米的柴垛,陈旧的柴薪上落满了时光的尘埃。那些翻山越岭、汗流浃背挑柴、背柴的日子已经成为记忆,但张扬在那些日子里的精神头,早已融进苗乡传统文化的根脉,萦系起人与土地的精神联系。

天地万物,变化日新。那些老去的乡村景观里,乡愁,渐行渐远又愈久愈浓。

寒露肇起,阳气渐退,阴气渐生,随意看向一棵草木,都含有秋风秋露的气貌。一个节气的疆域,生长着属于自己的农事与世相,也收藏着历史人文和山水地理。田野已经在夏天的成长中用了过多的力气,现在,大地像一个恬然的老者,默默与自己对坐,梳理乡村的时光。

重阳踏秋有辞青之意,是应时之举,凡心素履即可达致。但要向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特殊节点请辞,却怕惊动已经眯上了的岁月之眼。

偶里水口狮山,几株古树下的一方岩壁,苔痕深青,藤蔓横生,有明崇祯七年(1634年)刊刻的碑文:

佛祖证盟

—粮禾一大拏三小拏;

—寨欧、寨蛇、寨明一牌,该粮鸡一十八只,供餐□;

—每餐五只,打散一十二只;

—安马寨、盎寨,此是上年悠规;

—里长鸡每牌一十只,是上年悠规。

三百八十多年风云变幻,已刻印在这方日渐风化的石壁上。此石刻文字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组织和赋税情况,也是偶里人经历了明永乐十二年(1414年)明王朝“命总兵官都督梁福率军”进入偶里一带,“捣其巢穴,就其粮食,虏其妻子,给军为奴”的惨痛兵乱后,人们感念苍生,祈祷家园平和的证盟。

古树旁有一农家,石板古道,门前树枝上的画眉笼子里,安卧着一只竹鸡,主人说喂养两年多,已初通人意。一古碑,一生禽,一古一今,一远一近,石碑深处隐秘的风景,历来只当盘中餐的野禽变身宠物,情景转换中,教人不由生出时空错位的感慨。

顺着蜿蜒在田畴间的青石板古道,步入秋风眷顾的田野,路过一间牛圈旁,看到圈门边贴着约两个巴掌大的红纸,走近一看,是一张新生儿的“寄拜帖”,上书“诚心诚意前来寄拜猪牛圈座前,祈福保佑,吉星护身”及寄拜缘由、寄拜人家庭住址、姓名等内容,寄拜时间是“二O一九年农历九月初三”,也就是几天前。帖子鲜红如初,那个“寄儿”家住距离此地二十公里外的钟灵乡一个说汉话的村寨。

读着“寄拜帖”上的文字,仿佛旷野里升腾起一种神秘的感召力,或许,民间自然崇拜中那种万物有灵、生生有德的生命观,对一些人的情绪或心念具有神奇的自愈能力。在超自然的力量面前,人总会变得诚恳和谦卑,乡民们早就从先辈那里习得了尊崇自然的伦理,人们相信,心生善念,神灵自然平视众生,亲近凡人,那是尘世里生命的另一种祝祷和接应。

我向在附近劳作的一位老人请教得知,这里的村民举凡遇到人生礼俗,常会想到向自然万物借力,以抚慰心怀。平常农事重择期就是例证,下种、栽秧、打谷、砍树和拉运木头等农业生产活动都要择吉日,子弟外出上学或是务工更是倍加慎重。吉日选定,恭请族人中长辈妇女吃饭,席间喝酒、唱歌,祝愿外出平安、发财,饭罢,接受“祝福”后,方才离家。

聆听老人的一席话,我释然了。民俗,在时间淘洗和心灵的呵护中,已经慢慢成为文化繁衍的另一块“生命土壤”,民俗里隐藏着乡村灵魂往返的一条秘密通道,在这个古老的苗乡,随意走进四村十二寨,都会闻到乡村的灵魂透出季节的清香。

偶里乡俗醇厚,源远流长。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举人,锦屏钟灵寨稿人吴师贤出任四川荣县知县前,曾在偶里皆久设馆授徒,作《皆久舌耕得句》《偶里水口游》等诗作,其《农家过重阳》,笔触新润,细节生动,意境深幽,得唐代诗人孟浩然《过故人庄》之神韵。吴师贤《农家过重阳》诗云:

    乡民宴我过重阳,谊厚情深总未忘。

    灯下菜肴香有味,杯中米酒净无黄。

    高鬏阿嫂银簪亮,赤足小姑绣带长。

    击桌敲盘歌放犷,声声出至壮苗乡。

清光绪年间,锦屏地茶秀才杨操白设馆偶里,“眼观其盛”,其《尝新记》有载:“尝新佳节,最盛者莫如锦屏之偶里,其时准于六月,其义以六月瓜果新熟,禾苗新苞,取而尝之,一以荐新于鬼神,一以布新于人事也……村落家人,嬉嬉一堂,市肉,杀鸡,取鱼,沽酒……其有青年三五结队成组,披襟浪漫,栖迟陇亩,卧月乘风,缓歌慢舞……春面桃花,自在游戏,细雨纷纷,阡陌纵横,提篮戴笠,游女如云,祀石神也。裙钗迤逦,杨柳溪边,依依握手,行行复言,送归客也。”这些生动而温情的文字,描绘了一幅幅优美和乐的苗乡风俗画。

走进皆阳村新落成的综合文化广场,两道风雨长廊形成一个巨大的“L”,围护着广场的西面和北面,与东面的戏楼、南面的木楼人家组成一个独具特色的综合体。戏台后面的高墙上,挂着三张大匾,中间是“国泰民安”,左为“一帆风顺”,右为“万事吉祥”,上面刻有皆阳村已经出嫁的三百五十六位女子名字,以彰表她们支持家乡公益事业的拳拳乡情和善举。昔日的苗乡,女子的名字不上功德碑,有的甚至连墓碑上也只有“某门慈母某氏老孺人之墓”的字样,被遮被,被遗忘,几乎成了旧时代乡村妇女的集体宿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看着匾牌上一排排女性的名字,那些笔画,力度与温度兼具,从容质朴中鲜活着动人的气象,那是新时代的乡村里元气充沛的另一种呈现。

此时的偶里,向阳生暖,平静如一坛坛苗家重阳酿制的糯米酒。

迈上六级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可鉴的石板台阶,站在“合秀桥”上,秋风十里,天山共色,寨霞村前作为扶贫产业的六十亩香莲基地里,我去年初见的那片菡萏,已是两度莲子生香,那些摇曳生姿的魅影,依旧起伏在光阴的故事里。

合秀桥始于“荷秀”,来路上荷花飘香。因坐落于偶里四村十二寨和大坝的中心,为两溪汇流聚秀之地,清代嘉庆九年(1804年)中举、道光六年(1826年)出任黔西学政的娄江人杨学沛以“合秀”名之。古人立意定景,可谓意态由然,取赏潇洒。

重修的合秀桥,长约八九米,高约六七米,桥上建亭,四角翘檐,顶饰宝塔,直指苍穹。在苗村侗寨风雨桥、廊亭随村可见的地方,合秀桥算是小巧玲珑的,但是,它构建在清代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的时空基石上,已经到了足以环视群山与村落田园的高度。

两百年前,此桥初构时,伫立桥上,苗乡的山水形胜木楼人家尽入眼帘。此时登临,视野已经被远近错落的新楼房分割。风很轻,像稀薄的阳光,但抚动人心思的气息却跃动不止。桥缘荷生,荷因桥秀,这桥怀了一池的秀荷,娉娉袅袅,从前世守到了今生。

童年时代,我曾作为一名“引亲客”跟着大人们到偶里接亲,为一位堂哥迎娶他的新娘。我们一行几十人吹吹打打的队伍,打着火把在夜里经过合秀桥。那时,对这座桥的印象来自迎亲的礼俗浸润。因为到了这座桥的桥头,队伍里的总管再次吩咐大家,要和乐笑对即将到来的“拦门对歌”“炒黄豆”“打花脸”等新娘方姑娘们一场接一场的“闹喜”,对歌唱不赢“背锅铲吃锅巴”不要紧,“关亲客”被姑娘们把箩筐蔸在脑壳上“捶黄豆”也不要紧,男子汉们被锅烟灰抹成“大花脸”都不要紧,我们是“求家”,一家养女百家求,娶回新娘我们才是最大的赢家。于是,迎亲队伍自桥头开始鸣炮,吹起喜庆的唢呐,告诉新娘方,客人即将进寨。而到了后半夜新娘“出门”时,送亲的人们也只送到这桥头。在我的感知和想象里,合秀桥最初的概念是“迎亲桥”,被火把映亮半空的夜色中,长长的队伍里有一个美丽的新娘。神秘的礼俗,新奇的经历,让一个年方十岁的孩童在夜里跟着大人们来回走了五十里山路,竟然不觉得远。

上初中时的一个盛夏日子,我跟一位同乡从家乡步行到偶里,想投靠一位亲戚然后转学进偶里小学附设的初中部。那校园大门前就是一大片荷花,我心生欢喜,自顾流连,但因我们两人的户口属于另外一个乡等原因,未能如愿。我却有幸再次路过合秀桥。返程时,我们站在简易木桥上,恰如登临一座瞭望塔,十里石板街隐伏于随风涌动的稻浪里,寨麻、寨霞、新寨、寨先、板窝益、从阿贤、寨欧、街下、帛皆、棉花地、从也用、皆娥、皆补良阁、皆也凤、从星、皆阳,这些大村小寨,散布在田畴边山脚下,散发着乡村的暖意。

山,蕴藏风景;水,滋养文化。从合秀桥下静静流淌的阿鳌溪是偶里的母亲溪,溪流一路蜿蜒曲折,从寨霞、寨先和寨欧村汇集而下穿过田坝后,从皆阳寨脚锁口处奔泻而出。上世纪七十年代,为生产运输方便,将玉龙般曲折的阿鳌溪改道拉直,名曰“四六八渠”,溪流与田园的空间布局失去了原有的韵味和气象。这个过程中,合秀桥也同样经历了一段波折。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乡人又投资投劳将改直的溪流恢复原来弯曲样貌,清澈灵性的阿鳌溪又复活了蜿蜒秀美的韵致。合秀桥也随之迎来重建,挺拔出原有的威仪。

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偶里大坝重塑的自然肌理,透出风景旧曾谙的山水人文意象。

纪伯伦说,记忆是相见的一种方式。合秀桥下的溪沟宽不过五米,却跨越了我三四十年的苗乡记忆,站在这座苗乡福桥上,隔着漫长的岁月,荷香依旧,亲和与美善的情愫依旧。面对苗乡民族文化与历史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我的心不免随风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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