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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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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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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一座古村落的来路与风骨

                                            杨秀廷

       

“秋深山有骨,霜降水无痕。”深秋的古村落茅坪,山明水秀,气象壮阔,恬淡、高远、深幽的意蕴里,掩藏着节令和风物的一个个魅力触点。

高山如父,江河如母。茅坪的山情是伟岸的、宏阔的,茅坪的水韵则柔婉的、深沉的。

这个襟山带水古村落的历史视野,在长长的来路里。

茅坪位于湘黔边界的清水江中下游贵州省锦屏县东北部,黄哨山南麓,历史经纬中演绎的文韬武略,若清水江滔滔奔流不息,似黄哨山巍巍雄奇险峻,俊彦乡贤,层见叠出,胸襟气度和家国情怀,成就了这座贵州省历史文化名镇、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中国传统村落的生态气质和人文传奇。

清水江在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中拖蓝拥翠,激荡奔涌,造就了无数传奇。清水江多为石床河底,上下江浚滩险,水湍流急,流线紊乱,为木坞者避急就缓,用心选择。茅坪河段河床宽阔,水深塘长,水流舒缓,无论大、中水位,水面流态好,无鼓水、瀑水、漩涡等水流,为清水江中下游木材停泊、存贮、改排、交易的理想场所,而清水江这条流放木材的天然运输线,连接着中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接纳着南来北往到这里采购木材的商贾人群,他们怀资到此与黔民交易,各种生活习惯也在这里碰撞、交融,衍生出了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方式,人烟密布的兴旺景象,繁华与幽僻在这里合而为一。茅坪的自然优势和优越的地理环境成为吞吐万木之地,清水江木材出口之门户,黔省木材的集散中心。常年使用的木坞有铜鼓塘、鹭鸶岩、隔渡梢、渡船口、樟树湾、红树脚、退尾寨、皮树脚、凉亭脚、掛子棚、杉木角等十余处。茅坪河段木坞,中水时水库安全容量八千立方米,可停泊木材近三万立方米。

明正德九年(1514年),清水江敞开山门,接纳了第一批“贩木苗疆”用于修筑北京宫殿的“皇商”,木材时代的滚滚洪流,把隐藏在大西南崇山峻岭中以锦屏为中心的清水江中下游林区带入全国视野,同时也把清水江流域的优质杉木推上了国家资源的战略地位。水运三千里,木商五百年。明清时期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茅坪成为贵州省最大的木材集散地,历史上曾繁华一时,现仍保存古民居、古祠堂、青石板街巷、古码头、古桥、古井、古驿道等数十处古迹。

这里的古街巷、古民居会说话。这些古建筑,从选址、设计、修造,到与周边关系的谐和,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正德、利用、厚生”的原则和人们对山水自然的憧憬与向往,突出天人合一的“惟和”理念。木商文化的酵素也正是从这些理念出发,浸润民间生活、精神和美学,从而形成族群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礼敬。

据碑刻、谱牒和口碑传,茅坪开寨于元末,距今已有七百余年。茅坪上寨一古井碑文记载,此井开凿于元朝至正庚子年(1360年),迄今六百五十九年。井口石板经过井绳经年累月的摩擦,留下了深深的勒痕,其中一面已磨成深二十多厘米的“V”形凹口,“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深幽澄澈的井水,像一面古镜,见证了族群繁衍和岁月流逝,也映照着广阔的社会人生。

古人云:天地广博,大道至简。茅坪的每一座古民居,都包浆着木商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每一条古巷,都是一本岁月的大书。木商文化和民族基因的互动传承,催生了“木材换人才”的茅坪故事。在这些激荡清水江现代文明的叙事中,既有历史层面的记忆,也有族群和私人化的记忆。以“上海龙华二十四烈士”之一龙大道、红六军团十八师师长龙云为代表的茅坪儿女,用顽强奋发的斗志,坚贞不屈的忠诚,谱写了舍身赴国难的生命壮歌。以创建武汉大学空间物理系的龙咸灵教授、铁道桥梁专家唐维伦和百年前就远赴比利时学习机电技术的杨开荣为代表的茅坪子弟,胸怀科技报国之志,许身民族振兴大业。新中国成立后,从茅坪走出去的青年才俊,犹如雨后春笋般。正好应证了茅坪文笔塔大门那副对联的寄望:“长空万里展素绢;文笔一支纪风流。”

一代代茅坪人,用生命的厚度、勇气、责任和敢领风气之先的创新实践,蓄积了抵抗时间的力量,葆守了这方乡土的山水品格和人文精神。

大码头和中码头曾是茅坪最繁华的埠口,现存的二十余座建于清代的封火墙民居,古色古香的院落、街巷,无不印记着往日的繁华。走过宽敞而曲折有致的街巷,一种宁静的气息氤氲而起。“龙云故居”、“延陵世第”、“燕府世第”等窨子屋沿江排列,幽深古拙的宅院里,一角挑檐,一匹青瓦,一壁彩绘,一面窗棂,一块础石,都收藏着岁月走过的痕迹。

我驻足于一栋高墙深院的古宅大门前,岁月的尘埃暗淡了繁复往事,却把门楣上“延陵世第”这几个字的轮廓凸显出来,门头上有画,为圆形的两幅小品,画的是花,也许是躲在门头小檐下的缘故,仿佛一个被时光唤醒的乳名,佯装睡着后忽然睁开眼睛,清秀的眉眼,模样还在。那两扇厚实的木门上落了锁,大门前摆着一对木工用的木马,一把手锯随手放置在门槛上,像一个岁月遗失的隐喻。而邻近的那栋古宅,门头上“燕府世第”几个字,是近年手书贴上去,纸张已被风雨漂白。

暖润的秋阳给古民居涂抹上一道道温馨的色彩,几个孩童在“龙云故居”门前的坪子上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着那首属于茅坪古镇的童谣:

一山一水一片林,一街一巷一古村。

一来一往一代史,一买一卖一代人。

二O一O年,六集文献纪录片《锦屏文书》在茅坪开拍,就是以这首童谣切入这座木商古埠和清水江木材时代的历史画面,在后来的成片中,这首童谣又作为画外音多次出现。用这样的方式,致敬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根与魂,可谓别出心裁,寓意深远。

我曾经一次次走过这些古街古巷,寻听木商古镇岁月深处的余韵与沉响,一次次遇见茅坪的前世今生。此时,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听他们稚气的歌唱,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时的感叹。“所爱惟山水,到此即淹留。”唐人韦应物的诗句不由漫上我的心间。

茅坪因水而生,依江而兴。

清水江自古为贵州“苗疆”通向长江中下游的重要水道,清代《黔南识略》载:“自清江(今剑河)以下至茅坪二百里,两岸翼云承日,无隙土,无漏荫,栋梁杗桷之材靡不备具。”清水江茅坪段江面为自然长塘,可常年停泊木材。

清雍正七年(1729年),贵州巡抚批准在锦屏境内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寨设立木市,专事木材贸易,三寨轮流值年“当江”。每到茅坪“当江”的年份,春江水暖之时,举行隆重的“开江”仪式,人们祭江祝祷,感恩衣食的来处,也是宣告繁忙辛苦的日子就要到来。来自安徽、江西、福建、陕西、湖南、湖北和省内的“三帮”“五勷”“十八帮”等木商,汇聚茅坪,抢滩清水江木材市场,清水江上,舟楫穿梭,排筏辐辏,蔚为壮观。只听主事者高呼一声:“吉日吉时,百无禁忌,开棑!”顿时鞭炮轰鸣,人声沸腾。“头棑”上的棑老大唱起“行棑歌”:

    吉日良辰把棑开,头棑过后二棑来。

    大家齐心用劲扳,挂挂木棑下洪江……

“棑靠号子马靠鞭”,放棑号子和放棑歌追随滔滔江水,一路东去。

官方市场的带动力,使茅坪作为清水江最早对外开放埠口的影响力日益凸显。乾隆年间“两岸杉木映印,一江巨筏长流”。道光时期,仅“三帮”“五勷”“十八帮”至茅坪购木者近千人。同治末年至光绪中期,茅坪木材贸易空前繁荣,木行和歇店数十家,商贾云集,轿夫走卒摩肩接踵,茅坪自然成为清水江流域的经济重镇,木行、屠宰、洗染、豆腐、打铁等作坊和酒肆以及日杂货店等逾百户。十九世纪初,茅坪“当江”之年,“水客”斧记三百余号,由茅坪外销的木材达到三百万两白银。木商帮会先后在茅坪修筑湖南会馆、德山宾馆、福建会馆、杨公庙等公共建筑。至宣统元年(1909年),茅坪的木行尚有三十户。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茅坪木商龙燮廷家族经营的木行,年营业额白银就达二十万两,为其在民国十年(1921年)创办茅坪国民高等小学,积累了名望和财富。

时间寂寥,尘埃散漫。经由几百年的积淀与升华,木商文化不仅成为茅坪传统文化的标识,“诚信、生态、礼法、和谐”的木商文化理念,还熔铸了这方乡土的精神风骨。

新中国成立后,一九五三年,贵州森工分局在茅坪设贮木场,一九六O年,黔东南州清水江木材水运局设于茅坪,茅坪再度成为贵州重要的木材集散地。占地两万平方米的茅坪陆上贮木场,贮材量最高可达六万立方米,贮材水库泊有三艘水泥趸船,用于排筏停靠、撬扎木棑和防洪。趸船由水泥、钢筋建成,最大的有一百平方米宽,最小的也有五十多平方米。水泥船高两米多,船上建有木楼,船体自重二百二十余吨,是清水江上自重和载重量最大的船舶,被誉为“清水江上的航空母舰”。贮材水库与贮木场间修建有五百米长的木材出河机及输运链槽,贮木场内配备跨径四十米、吊重十五吨位的龙门行吊车和近三百米长的行吊轨道,木材起岸、装御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桥吊与链条出河机同时配套作业,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出河机日台班产量最高可达四百立方米。清水江木材水运局担负着贵州省百分之三十五的木材运输任务,占黔东南州木材调拨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建国初期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茅坪输出的优质木材就有四百四十余万立方米,上缴给国家的利润和税收一点零五亿元,先进的生产力和强大的运营能力,在那个年代,贵州省内的木材码头鲜有与之匹敌的。

历史上,茅坪人主要以开山造林、砍树伐木、放运木材、经营木材为业,当地耳熟能详的民谣唱道:

山多缺粮无路走,天赐长河田一坵。

不开船来不打渔,栽杉放棑糊家口。

 

脚踩棑木,打酒买肉。

 

背得河险滩,放排可放单。

 

扒船看一丈,扒排看一望。

这些民谣,唱出了茅坪人的自豪情怀,也是木材时代木商古埠茅坪的真实写照。

节气轮转,到了霜降时节,草木零落,众物蛰伏,大自然删繁就简,大地休养生息,这样的遵时守位,天地已有安排。

秋山秋水染秋霜。《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二十四节气解》说:“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秋山之巅,秋水之渊,万类静穆,以内敛和沉思的姿态应和着节令。天气渐冷,冬天的脚步在秋风中渐行渐近。

一个沉浸在农耕世界里的人,情感是饱满的,当他从回忆中抬起头来望向旧时的乡野田畴,看到的是温暖,是慰藉,哪怕只是一滴雨水,一声牛哞,一把秧青,从那颜色、声音、经脉里,也可以看到田野上一片欢腾。七十岁的农耕“老把式”龙世锦,在这个时节却显得有些落寞。他带着五岁多的孙儿,在茅坪渡口临江的风雨亭里闲坐。一会儿跟孙子一道数公路上过往的车辆,一会儿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出神。

“以前这些日子,犁田秋种,还要薅茶山,去新造林的杉坡除草,忙都忙不过来。节气安排的活路要跟着赶紧做。”讲到农业生产、家庭变化和社会发展,老人的话语活泛爽朗起来,他说,儿子儿媳常年在外省务工,妻子到镇上的木材加工厂打零工,他就成了家里的“闲人”。其实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他便把原来居住的在河对岸山冲里的木房卖掉,到镇上租原清水江木材水运局的两间房住下来。孙儿上幼儿园的日子,他耕种茅坪下寨两户人家闲置的三亩多农田,犁田、栽秧、秋收,都是一个人完成,今年收成的三千多斤稻谷让他有了几分成就感。

“我帮一户人家喂养一头黄牛,我们讲好的,牛圈里的农家肥归我,我主要是想明年可以用这头牛犁田。”他对养牛这桩农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天割一担青草,天气好的日子,他都要牵着牛到山冲里吃草。可是,牛的主人却把牛卖了,他不由有了种失落。他说:“茅坪上寨村和下寨村有三四百户农民,现在只有四家人养牛了。没有牛犁田的农村,已经没有原来的那种热闹。做起农活来,也不过瘾。”他觉得现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日三餐煮饭炒菜连柴火都不用了,但自己的耕种人生里也有不少的遗憾。

跟许许多多同龄的茅坪人一样,龙世锦年轻时做过砍伐木头、放棑的营生。

“我们放木棑到湖南的常德,走一挂棑最快也要七八天才拢。”“天蒙蒙亮,茅坪码头上就热闹起来了,江边都是搬运木头的人。少的时候几十个,多的日子两三百人。”“那些日子,讲累也累,讲苦也苦,但是干起活来,有劲,也快乐。”说起那些快慰人生的往事,老人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神情,他还唱起清水江放棑人唱了几百年的一首歌谣:

篙子下水,婆娘夸嘴。

篙子上岸,婆娘饿饭。

老人有些沙哑的歌声被清凉的江风吹散。亭子旁,码头边,一株挺拔的柿子树上挂满橙黄的柿子,怀着甜蜜的心事,在深秋的风里,等待,也许是等待阳光再次慷慨的泼洒,也许是等待秋霜祛涩的浸润,那些托举着累累果实变得柔软的枝条,因负重而显筋道……

年轻时放棑闯荡清水江、沅江的茅坪人龙咸勋,几年前曾写有二万余字的《放棑记》在《锦屏文史》连载,这篇文史资料因详实的细节和传奇的故事,被多位专家引用。担任过村支书的他,卸任后专心搜集整理地方历史文化资料,被镇里聘请为《茅坪往事》系列丛书的撰稿人,在他家一楼的小店里,他经营一些乡村日用物品,书桌和靠着窗子的货架上,放着他和另外两位乡村文化搜集整理者的手写本、复印件等资料,其中有已经完成搜集整理的《茅坪历史故事》。门边的简易书架里,摆放着满满的书籍。他从书架上的纸盒中取出一个用A4纸粘接起来的纸卷,我们慢慢展开来,是一幅三米多长的《清水江水道岩梁(暗礁)和险滩示意图》,几百里清水江风雨沧桑,浓缩成一卷《清江图》。他指点着纸上清水江从茅坪到沅江清水江河段的一个个图示和标注的文字,讲起放棑的故事,真是滔滔不绝,一位来买东西的乡亲,也站在旁边听。他与同样坚持书写记录茅坪发展变化的唐宗明,在凯里学院傅安辉教授的指导下,每天用日记的形式记录茅坪生态移民园的情况,计划出一本《茅坪移民园建设始末》。

有的宁静和幸福,是馈赠给那些热爱劳动的人的。时间的佳酿如何醉人,秋花的晚香为何淡雅,越是经历沧桑变化的人体会越深。无论是龙世锦,还是龙咸勋,他们年轻时经历的那个时代,是一代人相许相期的华年,洋溢着激情与热爱,也充满着奋进与追赶。现在,他们用埋首耕耘赓续青春的梦想。

山壮其骨,水润其魂。茅坪背倚险峻奇秀的黄哨山,神奇的自然赋予了茅坪历史时空中耕云种月的风雅和辽阔。

黄哨山自古是一道险隘,峻秀耸翠,明朝中叶才修有驿道直通山顶,为古代镇远府与黎平府往来要道。当地民谣唱道:“黄哨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脱帽,马过要下鞍。”其崔巍雄浑之状可见一斑。登高而望,水复山稠,岭含翠色,风动天声,远近山峦如群龙蜿蜒、万马奔腾,千峰凝翠间,一带清江,碧蓝如练。古人说,山之姿态,得树而妍;山之骨骼,得石而苍;山之营卫,得水而活。黄哨山兼而有之,大美天成。

黄哨山的奇险峻美,让无数文人墨客倾倒。乾隆三年(1738年)任贵州提学使的江苏无锡人邹一桂,先后四次经黄哨山至黎平主持科试,其《踰黄哨山宿茅坪》,状写了黄哨山上接天宇的雄阔气势,也摹写了木商码头茅坪江静山空,客船远去的美景:

黄哨山高上接天,下窥万里隔云烟。

陡然身落云烟里,闲倚江楼送客船。

乾隆十二年(1747年),山东兖州进士董淑昌出任锦屏知县,其诗作《早过黄哨山》,把险径难行与孤身远寄的身心体悟遣于笔端,教人读来若身临其境:

第一峰头驻足看,朝烟散尽见江湍。

岭含晓色千重霁,风动天声万里寒。

故国遥腾沧海气,孤身远隔碧云端。

殊方莫怪无消息,水复山稠雁度难。

清代贵州学官洪饴荪在其诗作《茆坪至锦屏县道中》中,赞叹黄哨山峻荣挺拔、远山寒碧的壮阔奇景,描绘了木业之乡伐木丁丁的繁忙景象,诗曰:

    蛮乡三月土膏动,绿阴沉沉觉春重。

平明骑马出寨门,逸于虬枝势群拱。


林梢一峰戴晓星,峰影下压波冥冥。

攀云独上石路青,松翠如裹山前亭。


盘空樵径闻人语,伐木丁丁响山斧。

岩头迩日春意苏,时有鹁鸪啼宿雨。


花香鸟语何纷纷,人行入云复出云。

眼前空明幅香霭,不觉尘梦忘晨昏。


向前一谷云如立,似与东来日光敌。

踏尽溪南万顷烟,远山无数描寒碧。

一半青山一半云。黄哨山海拔虽然只有一千米出头,却是黔东一座奇山、雄山、文化名山,“五龙岭”“写字岩”“姊妹岩”等神奇瑰丽的传说,给黄哨山镀上了一道“神仙下凡的地方”的神秘光环。山上雾锁云吞,菁深林密,山径崎岖,一片苍古。山北镶有十五里“花街”路,距山顶不远处,坡陡路窄,路旁围以十余丈长半人高的石栏杆,人经此处,状若悬蚁,目眩神惊。山南为三千余级石板街,曲折盘旋,其“十八拐”,“极陡峭,遇峰回路转,险弥甚”。古道间清风翠竹,林荫蔽天,云烟缭绕,逸气入怀。

相传明代中期,有云游僧人眷恋黄哨山世外桃源之境,遂四方募化,在山顶修筑白云寺,历经两度寒暑,寺宇终于落成。据方志及口碑传,白云寺两进楼阁,翘角飞檐,左右厢房四合,佛堂四壁漆得红光照影,大雄宝殿释迦牟尼端坐,左右分列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等,法相庄严。院内窗棂,雕花镂鸟,三山门外,苍松翠竹夹古道,暮鼓晨钟,百里可闻。明代湖广晃州知府吴赓虞宦游至此,题联寓怀:“曲径云街留客扫,禅门月静待僧敲”。曾有高僧硕儒在这里住持礼佛、传道授业,负笈来归的学子遍及湘黔桂,黄哨山白云书院盛极一时。黄哨山古驿道又是官道,官员、商贾、文人迁客和僧道,常出入其间,吟诗作赋、参禅悟道,留下许多诗作和佳话。清光绪年间,戊戌维新风云激荡,湖南宝庆举人曾廉为避朝廷迫害,逃亡至茅坪等地教书为业,在黄哨山白云寺翠微馆传授新学,茅坪阳溪人龙昭灵,字拙园,号杰卿,别号黄哨山樵,投奔曾廉门下,他身入云山高处,晨钟暮鼓,坐看云起,心廓宏开,为日后走出大山,成为贵州辛亥革命有功之臣,而后参加护国战争和北伐战争,蓄积了坚步前行的源动力。龙昭灵作《黄哨山行》等诗作,其《翠微馆寄吴季仙》,情浓意蜷,清绝别有况味,诗云:

白云寺内住年年,胜景由来别有天。

树影重重山上月,琴声冷冷涧中泉。

风前看剑一樽酒,雨后登楼万壑烟。

记得去秋僧菊放,君来小住意缠绵。

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云南人赵一鹤千里迢迢来锦屏任开泰知县,“道出黄哨山,浓阴夹路,凉翠袭人,烟寺钟声,悠然林际。凭高四望,尘障一空,天风吹衣,飘飘乎有凌虚之想。”他思接千载,神游无极,寄怀身世,辞色壮烈,慨叹“大抵人生阅历,艰险为多。险者自险,行者自行,险者愈险,行者仍行。”作《过黄哨山》三首,感慨黄哨山风光之奇崛、行旅之艰难,同时寄寓去国怀乡之情,诗曰:

                   

森森万木碍晴空,林表钟声度晚风。

不向岭头回首望,哪知身出绿云中。


峭壁人行若悬蚁,危栏半折补云烟。

雄心欲叱王尊驭,黄哨山高极暮天。


下山转较登山险,客路何如世路难。

且醉茅坪今夕酒,一灯疏影望长安。

诗人寄情山水,慷慨长歌,别有怀抱,“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的人生况味,怅望客路、拔剑四顾的气质与经受,为黄哨山诸多华章增添了一袭苍健之气。

时光荏苒,古镇茅坪虽然没有了“木商络绎于道”的繁华和喧嚣,但黄哨山厚重的文化和古镇上一座座融湘黔文化、荆楚文化于一体的古民居,还是被历史遗存在这里,在清水江奔腾不息的岁月长河中,向世人讲述着这方水土的人事更迭和风物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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