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廷
一条河流,在与岁月相携并行的漫长旅途中,因了特定历史场域的机缘巧合,与一个族群、一个村落、一座码头相遇,经由山水化育和族群创造,推衍出“水运三千里,木商五百年”的生命故事。跟江河打交道,人们也因此获得了生存智慧和发展动能,这里是贵州省锦屏县三江镇的卦治村。
清水江静静流淌,卦治与江水同生共长,正是这条母亲河,带来卦治这座古村落的家园福祉,也沉淀了这座木商码头山魂水韵的底色。
重访卦治寻觅清水江故事
“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清水江薄雾初起,冬雨欲来,江流天地,山色有无。一篷渡船从对岸的菜园码头隐约而来,桨声浅浅,清波微漾,点化出一幅宁静、幽深的冬日清江图。我在冬至这个“节气循环之始”的日子里,重访卦治,亲近清水江,靠近一座木商古码头,寻觅岁月包浆下的清水江故事。
走进江畔、村头,在山弯边、古树下,透过清水江木材时代遗存在这里的一通通古碑的字里行间,我又一次窥见了卦治昔日“当江”时,“坎坎之声铿訇空谷,商贾络绎于道”的气象。
明正德初年,明王朝藉清水江水路之便,派员深入“苗江”腹地卦治等地采办“皇木”,建造宫殿。这一带的优质“苗木”,追随清水江的滚滚逝水和时代的激流,“放抵大江,运至江淮”。“苗木”通过长江水系运往北京,江南、中原木商纷至沓来。临江一隅村落,由此迎来天下木商,一时“水客”“山客”云集,“通故旧,道款曲,同人毕会。”清雍正七年(1729年),贵州巡抚规定卦治、王寨、茅坪三寨按地支次序逐年轮流“当江”,经销清水江木材。雍正十二年,卦治“铺店”改设“木行”,领取营业执照“牙贴”,当地苗家人也开设“歇店”,代为木材生意的介绍、议价、评银、收售等业务,卦治迅速成为清水江木材贸易的前站和最活跃的木材贸易码头。清朝嘉庆年间,清水江木材市场进入鼎盛时期,入驻卦治的木商达三百四十余家。到抗日战争爆发前,卦治木商尚有七十余家。仅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至三十四年,泰丰木号在卦治、稳江等锦屏境内的二十多个村寨购买青山就有一百三十余块,折合木材八千三百余两码子(“两码子”为当时的材积计算单位),付价款三百万元。经济的发展直接推动文教的兴起,嘉庆时期,卦治上寨、中寨、下寨分别开办文岳、文育、文澜三所书院。光绪时期,卦治三寨又合办“三乐”书院。宣统二年(1910年),卦治乡绅创办“育美学堂”,教授新学,是清水江中下游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
据卦治龙氏族谱记载,龙姓先祖于元朝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迁入卦治定居,至今已逾七百载。“卦治”苗语的意思是“一张纸约”,意为“订立契约的地方”,清水江“木材时代”发生在这里的许多故事,人们的立言起行,被注入了历史的意蕴。卦治老码头江对岸河边有一方石刻,名“奕世永遵”,刻于清代嘉庆二年(1797年),为清水江古代木材贸易鼎盛时期,势力最大的木商“三帮”会同卦治等“三江”木行与上游“山客”合议而刊,碑文为:“徽(安徽)、临(江西临江)、西(陕西)三帮协同主家公议,此处界牌以上,永为山贩湾泊木植,下河买客不得停簰。谨为永遵,毋得紊占。嘉庆二年季春月榖旦立。”碑文刻在河岸一块巨石上。这一“江规”,把一座码头、一个村庄与一条江紧紧拴在历史的某个层面上,彰显了卦治在清水江木材时代举足轻重的地位。此石壁“江规”,规定了“山客”与“水客”的经营范围,“上河”与“下河”权属以此为界。卦治“当江”之年,外省木商“水客”不能越“江(卦治码头)”往上游购买木材,本地及上游木商“山客”也不能越“江”往下游卖木材,是将朝廷“沿江别寨均不准‘当江’”的具体化,对厘清清水江木材贸易“争江”纷争起到了规范作用。碑文虽然只有五十一个字,却是风云激荡后各方利益制衡的结果,也是清水江木材时代信守规则的鲜活见证。
清水江卦治河段,有四大险滩,一名“险禹角”,二名“大官滩”,三名“小官滩”,四名“罗漩滩”。据刊立于清雍正八年(1730年)的“开凿大官滩碑记”载:“滩本非险,逆流虽鼓棹可进,崩石梗之,叹望洋矣……鸠工加凿,民和而功捷,石拔而碛平,舟楫往来咸利之。故数千年沉伏之河开通也。”据口碑传,当年疏浚河道和接应清江夫役,卦治人“苦累一十三载,苦累难当。男人水夫,女人旱夫。男人帮篙,女人拉纤。”清水江的激流,带走了卦治人无言的汗水和泪水,也见证了卦治人的坚韧与朴拙。
石头是大地的纸张,也是岁月的记忆。碑者,立功立言之载体。以其最坚硬的材质,书写不容磨灭的历史。类似“奕世永遵”的“江规”碑刻,在清水江流域已发现数十通,其中卦治就有七通。如“卦治木商会碑”“卦治放棑定价碑”等,这些古碑上,负载有前人的身影、声音和情感,碑文蕴涵的历史,既闪放着木商文化“诚信、礼法”的光芒,也体现了清水江中下游林区各族人民“听从调遣”的温良敦厚传统,隐藏在历史幕后的故事比我们当代人所想象的要丰富得多。在这里,不息的江水,依旧回荡着清水江木材时代的沉响。
岁月江河濯洗木商码头
岁月江河而下,濯洗着卦治码头的风物消长与人事代谢。几多喧嚣与繁华,已被雨打风吹去。只有不老的水韵,才是这个木商码头气息沉静的丹田。
卦治地处江滨,清代前期系清水江流域“生苗”和“熟苗”的结合部与缓冲地带。从明朝洪武年间朝廷征剿黎平吴勉、锦屏林宽起义的“明马窥江”,到清代鄂尔泰“开辟苗疆”,从清水江“木坞水暖”,到“内三江”卦治、王寨、茅坪与“外三江”清浪、坌处、三门塘的 “百年争江”,发生在这里的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故事,见证了清水江的流云聚散和潮涨潮落。清水江中下游沿河村寨,“山多田少,全靠江河帮补”。卦治凭据“上通都匀则入滇,下通常德则为楚”的地利之便,嘉庆年间已成为“上下客商之通衢,黔楚往来之孔道”,随着木材贸易的发展,上游的“苗木”多集中于此外销。卦治的木行设有公所,掌理各行户经营,协调行户间的关系,向行户纳课收捐。嘉庆年间,“卦治三寨众纲助银”修筑青龙桥、廻龙桥、安乐桥等,出现了“商贾络绎于道”,“远客骚人徘徊其上”的繁荣景象。至光绪时,凭借木材贸易带来的真金白银,卦治人大兴土木,扩建上码头、中码头、下码头,修筑贯通全寨的青石板街道,各式店铺、作坊汇集街道两侧,形成商贸市集。至二十一世纪初卦治电站蓄水前村民搬迁时,寨内仍有窨子屋民居、宗祠等古建筑二十余处。
清水江承载着一代代卦治人的梦想,流向岁月深处,启发了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存智慧,敬山、亲水、惜物的族群价值理念,又催生了生生不息的家园情怀。不息的江水,也有过层波叠浪,甚至狂澜。一九七O年七月十二日至十三日,清水江暴发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江水陡涨十六米许,卦治的房屋大多被淹,有二十余户七十余间房屋被大水卷走,几百年来枕水而居的村寨,在洪魔的狂暴肆虐中,伤筋折骨,成为卦治人的家园之痛,历史之痛。
岁月流转,江河跌宕。一条河流的生命故事,承载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生存哲学和生活梦想。当河流用另一种方式再次惊扰和改变卦治,这个村庄在应时处变中走向新生。
搬迁前的卦治,村落与山水林木相映成趣又浑然一体,木楼人家攒拥着,临江而立,像一个不断发酵的面团。早先迁来的龙姓、文姓人家,与近邻远客和睦相处,就像揉面团一样,劲往里使,团团揉揉,亲如一家。而今,搬迁后的卦治,二百四十余户人家,纷纷退守到山脚下新修公路的里侧,十来户或三五户人家,团成一簇,像一条藤蔓上结下的一个个鲜瓜,顺着公路拉伸成约一公里长的村落。这些人家原来居住的地方已经被土石填筑,变成一片宽广的场坪,作为清水江流域优良的龙舟训练基地,锦屏县规模盛大的龙舟赛,曾经在这里连续举办了三届。那时的卦治,鼓声激越,龙旗飘扬,来自全县各乡镇和下游天柱县的几十支龙舟队及数千观众汇聚于此。江上健儿奋桨,劈波竞渡,江岸赛台上民歌手纵情放歌,声震林樾。正如乾隆年间《苗疆闻见录》记载的一般:“五月端节,竞渡于清水江宽深水处。短挠激水,行走如飞。”
卦治“山环数里,翠拔千重”,是一个枕山、环水、面屏的家园。对于“安土重迁”的族群来说,一个村寨的整体搬迁,需要勇气和决断。人们迁移祖坟,重修宗祠、学校,新建码头、廊亭,还将库区的十余通古碑搬迁到公路边集中安放。卦治人热爱家园的赤子情怀,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其实,这些礼数繁复的仪式后面,慰藉的是一个族群藏在心里深深的眷恋,安顿的是一座木商古码头前世今生的村魂寨胆。
卦治,终究无法脱离历史的语境,有些印痕,历久弥新。
木商码头,余韵流风。历史与现实又一次在这里交汇。被土方填高后的卦治原寨址上,已经布满了厂房,空气中流动着锯木屑的清香。五家木材加工企业延续了木商码头的时空转接,卦治村一百五十余名村民也走进厂里务工,他们在乡土上的另一种劳作中,收获乡村日常里油盐柴米般的温暖。木业的复兴,续写了卦治这座木商码头的持守与活力。
江村生活的古风古韵
一个村庄的转型,也是一个时代的转型。借助当下生活呈现的细节,我们可以靠近历史的现场。
古人云:“和羹之美,在于合异。”卦治村中重修的两座宗祠,载一方水土,系一方文化,沿袭木商文化建筑的徽派风格,再现了这个江村的古风古韵。龙氏宗祠的大门上,“卦山巍巍武陵之遗风至振;治江濯濯敦厚之雅范长垂”的对联,踵武前贤,以启后人,寄托着后裔亲穆存心的情怀。而文氏宗祠大门旁,贴着“集资修路”的“红榜”,彰显的是“勷助公益”的善举。红纸上写有九十四个人的名字及捐款数额,最多的一人捐了一万三千元,最少的为一百元,共四万一千二百元。
寻访其间,我的内心涌起一种感动。古仁人所追求的“德行称者、风节闻者、事功显者”的境界,我在这几张红纸上的字里行间,谛听到了超越时空的回应。一座木商码头的风华滋养,族群公共情怀的彰显,村寨文化价值的建构,自然与生命节律的圆融,臻臻簇簇,葳蕤生辉。不同的姓氏,共同赓续属于这个村落的精神气质,无论世易时移与人间聚散,亲山水、敬草木、护家园的情怀,已潜移默化为族群记忆中最温暖的精神回望。
循着新建的村道走进一户赵姓人家的庭院,我不由停下脚步。院子约莫三十余平方米,全用旧石板铺墁,整个院子布局规整,古意氤氲,其中有三块铺在门前的大石板,每块长三米多宽一米多,岁月行走的光影隐约其间。这些石板,原铺在赵家古民居院落里,移迁时,老房子拆掉了,人们把石板搬来了新居,让往事与当下互相陪伴,也相互温暖。主人说:“这些石板是老辈人留下来的,我们搬来放在家门口,给子孙后代作个纪念。”这样的历史移位,移走的是时空与物件,生根的却是眷顾和守望。
微微细雨中的卦治中码头,十多个村民正在分牛肉,他们十三户人家共花了七千块钱买了一头黄牛。那是辛劳一年的农家人冬至节里对自己的犒劳。冬至正是“一阳初动,万物未生”之时,是农历中极重要的一个节气,苗族的历法则把冬至当作新年。江畔人家,历来有吃牛羊肉御寒祛湿的习俗。
那头看似尚未成年的黄牛,因为两只角向后弯曲生长,锋利的牛角尖已经生长进牛头里。牛角戳进牛头皮的地方,破出两个圆洞,结着层层血痂。牛眼大大地睁着,触目之间,便觉惊心。七十四岁的王世忠老人说:“老辈人经常讲‘吃饭要晓得牛辛苦’,教育我们要爱惜耕牛,记得牛辛苦劳累帮我们犁田。可惜这头牛做不了活路,看它活着的样子也是蛮可怜的。没办法。”
分牛肉的过程很简单,他们采取了抓阄的方式。制阄的中年人说:“抓阄是祖辈留下的古理。在这老码头上,以前扛木头、扎木棑,分活路,分柴火,都是抓阄,老规矩。大家都认这个理。”果然,各家男女按阄取物,并无二话。那场景,那神态,颇有木商老码头人讲求规矩、信守契约的遗风。
公路边的一间小店里,几张小木桌上,盘碟酱醋,井井有条,五十来岁的龙姓村妇卖米粉,“一天就卖二三十斤粉,找样事情来做解酿(解闷),也方便在木材厂做工的人。”她笑着说,大方热情中显得干练而朴实。她家祖上在卦治开“歇店”接待木商,那栋已有上百年的祖屋木柱上,曾留有客商住店时敲下的几十个“斧印”。一枚“斧印”代表一家木商,那是木商码头人家的荣光,也是后人骄傲的“谈资”。而今,一间小店的营生,靠的是嘴甜手勤脚快,也算是传承了祖上“做买卖”的衣钵。
午后的卦治,冬雨初歇,江雾、山岚渐渐散去,山色空蒙,碧江如练,依山傍水的村居和古树,在自然的显影中慢慢清晰,一幅调性清新的水墨画于天地间徐徐展开。
时光流走,山河日新。“山客”“水客”经行处,只有青山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