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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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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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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流水带走光阴

杨秀廷

       

江流缓急处,山水有清音。

小寒来临,己亥年的时序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湘黔边界的清水江畔,却是日暖风轻,山明水碧。早上太阳露出迷蒙的轮廓,薄薄的冬阳,照着坐西朝东的山寨甘乌苍苍古树间一栋栋农家木楼,慢慢地,随着云开雾散,空气中流动着和暖的气息。中午下了一阵零星小雨,随后放晴,阳光雀跃,恣肆泼洒,天地之间,煦暖如春。

六百年前,山间林壑炊烟起,竹篱草木共生息,甘乌苗寨的人文故事由此铺开。

甘乌苗寨隶属贵州省锦屏县平略镇,雄踞清水江西北岸八洋河注入清水江的曲折弯环之处,形如卧狮,古称“狮子望江”。甘乌村现有九十八户三百八十多人,老寨、河边、乌云宝、卑培坳、从挽、也祥六个相对隔开的自然寨隐藏在古树丛中,从河对面望去,看不见村寨房舍。村寨内,两三人合抱的大树比比皆是。寨脚至清水江边是一片五十多亩的阔叶林,古树苍劲挺拔,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主要有枫树、香樟、青冈、茅栗、榉木、楠木、红豆杉等,树下和树上长有兰等各种喜阴花草,也是鸟雀、松鼠的乐园。信步其间,林涛洗耳,山色入怀,神清气爽。

山寨里六条青石板路,纵横交错,老寨的古街巷中,方石砌就的一座座老屋基石墙上,藤蔓牵织,青苔苍苍,岁月攀援的形象立体而生动。一条青石板古道,引领我走到甘乌老寨边一道山腰上的“怡心亭”,亭门有一联:“千片红叶半坡树;一弯明月满亭风。”笔力古拙,语言明白晓畅却寓意深幽,简朴中见深意,寻常处生奇景,既得山水旨趣,又润古风遗韵。亭旁古枫环护,山风袭来,落叶簌簌。大自然的清音与妙趣,让人在聆听中获得怡宁与安享。

“怡心亭”下的山湾里,村民范述超家门前的一丛映山红上,红花满枝,在阳光里舒展着一种鲜活的灿烂。六十岁的女主人龙春满说,屋后都是古树,总觉得多了些山气和草木气,栽这蔸花树十多年,每年农历十一月开花,直到第二年农历二月,花一开,山湾里就热闹得多了,像新添了一个守家的伴。说话间,她家养的二三十只鸭子正嘎嘎叫着走过花树下,往路坎下的池塘觅食。

我路过寨头的范述旺家门前时,也遇见一树花开,那是雍容奔放的山茶花,红艳的花朵簇拥着,累累纷披,与下午的阳光一道,晴暖了山村冬日里的一抹光阴,也照亮了那个小小的农家院子。院子里的三张四方桌上,摊晒着还散发新鲜气味的萝卜丝。门上挂着铁锁,却有那些盛开的山茶花热情地招呼着我,这样的盛情,动感却无声。大自然的花花朵朵,开在日常与时间深处,每一缕阳光,都知道它们开放的模样,也知道只有开放和凋落才是花朵一生的修习。山茶树下的台阶上,树影斑驳,落红缤纷,安然,自在,像极了一段被尘世遗忘了的静美时光。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老寨古宅基的小山头,是一个养眼驰目的好去处,得山水清气,汇清江大观。菜园、树林、清水江、河对岸的村舍、天边的山峦,由近而远,像是随意放置,却又谐和关联,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幅宏阔澄明的晴柔之景。

深冬的自然界深怀收藏之势,此时的境界却是放达的。正如宋代诗人陆游在《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中所描绘“更觉江村节物新”的景象:“腊月风和意已春,时因散策过吾邻。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

时间的疆域,被节气圈围出无形的边界。小寒时节,旧岁近暮,新春将临。按公历来算,小寒是每年的第一个节气,从农历来看,小寒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倒数第二个,已进入一个季节轮回的尾声。人们身体的磁场里,又有一些思绪被这个节气唤醒。

青丝白发,逝水如斯,这个时节,簪在这个山村和人们心上的,又是怎样的等待和期许?

在时光的眷顾中,这个村庄的山水草木和留守的人们,盘在心底一年的等待,有的已经在归乡游子陆陆续续走进山寨的脚步声中听到了回应,得到了释放,但是,更多的期盼与守候,挣扎与叹息,于不同的人生际遇里,悄悄隐藏着各自的忧欢。

渡工老范,每年春节后就把一拨一拨年轻人渡到对岸,看他们登上奔往天南地北的车子,愈行愈远。到了腊月,他又从对岸把一拨一拨的年轻人,接到甘乌寨脚山林下的码头,看他们一步一步走上石板街,走进古树掩映的山寨里。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他记得春上哪个日子村寨里出去的人最多,记得哪年年底谁家的姑娘后生来得最晚,他总是把这份送往迎来的喜悦写在脸上。

那只渡船,在尘世的俗常里,渡来渡去,连接起一个水边山寨生生不息的希望与思念。渡口,在日月天地的表意空间里,是此在,也是他乡。

山村里沉积了太多的安静,刚进村子,我就被村民范述林劈柴的声音吸引过去。他劈好的柴禾,已经码成了一方两米多长近一米高的柴垛。“孩子们就要回来过年,得准备准备。辛苦一年,不能亏待家人。”年届六旬的他,扳起指头,笑着一五一十讲起了年货计划:买一头猪来杀,烧两锅米酒,打两槽糍粑……

我在菜地边的一户农家遇到一位七十二岁的范姓老人,他有恙在身,他的妻子也是体弱多病。老人的妻子趁着天气晴好,把孩子们的被褥全部拆洗。门前空地的水龙头边,浸泡着三大盆衣物,她正吃力地用洗衣刷刷一件被套。

老人说已经多次在电话里催在外务工的孩子们回家过年,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外出的家人确定回来。讲到这里,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自家木楼的二楼,扶着楼梯头的栏杆,向江对岸望去。其实老人已是眼力不济,下面隔着几块菜地的树林也看不清。过路的一位村民说,这几天,老人每天都这样。

对于在外谋生的人来说,有家回、有人等、有人爱,这样的幸福卑微却深情。但是,当回家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心念,一次次从为了家人活得好一些而不得不漂泊异乡挣命般劳碌的亲人布满老茧的指缝间漏掉的时候,那份本来就已经低到尘埃里的幸福期待,忽然间变成了一种无言的奢望,一种心灵的疼痛。

乡村里,这样的等待寂寞而漫长,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把思念等得痛了,把乡愁等得麻木了,他们等着等着,把日子等老了,有一天,也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等没了。就像风捎走一朵云,吹落一片树叶,就像寨脚的清江水,静静带走光阴……

每一个凡俗的日子,都铺展着尘世的去路与归程。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说:“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乡村的故事里,常常有一些浓得化不开、痛得忘不掉的思绪,铆接在记忆的某个桥段,很牢,也很沉。

历史与秩序,总是在日升月落中,不紧不慢地讲述天地与人的故事。

甘乌在清代是清水江畔的一块“飞地”,属黎平府中林验洞长官司管辖的村寨,中林(今锦屏县钟灵乡钟灵村)与验洞(今锦屏县彦洞乡彦洞村)相距百里,且都不在清水江边,而甘乌又融合在清水江中下游民间团练组织“三营”的二十多个村寨之中。一方面是官府治理的鞭长莫及,一方面是被民间力量的滚滚洪流裹挟,自律,让甘乌走过了清水江发展史上那一段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的历史沟壑。

甘乌地处江滨,与林木比邻,村民较早参与清水江木材贸易,同时自觉地运用规约进行管理。至清代乾隆时期,甘乌兴盛一时,民户达两百余户,寨上开设店铺,买卖木商经常出入,成为清水江沿岸继茅坪、王寨、卦治三个木材贸易码头之后的少数几个富庶村寨之一,有“金甘乌”之称。村人踊跃捐银捐田,置义渡,拓古道,修石板街,新凿井泉,范、杨、刘、李等姓氏和睦相处。清代同治六年(1867年)张秀眉的队伍在甘乌一带与三营团练发生战斗,寨子横遭兵劫,民心动乱,杨、刘、李姓外迁,只剩范姓三十余户。当时的困境,可见一斑。

这是一个经受沧桑离乱,却深怀自律的村庄。

甘乌村人历来对山林护理精心,形成很多村规民约,现寨中保存有一通刊立于民国壬子年(1912年)旨在造林护林的《公议条规》古碑,是目前在清水江流域发现的规定最为具体周到的林业生产管理制度。碑文指出:“我等地方,山多田少,出产甚难,惟赖山坡栽植杉木为营生之本,树艺五谷作养命之源。夫如是杉木之不可不栽,则财自有恒足之望耳。”“凡地方荒山之未植种者,务使其种,山之未开者必使其开。异日栽植杉木成林,而我村将来乐饱食暖衣之欢,免致患有冻有馁之叹。”并列十条规约,阖寨严格遵守。

-议:凡地方公山,其有股之户不许谁人卖出。如有暗卖,其买主不得管业。

-议:我山老蔸一概灭除,日后不准任何人强认。

-议:凡有开山栽木,务必先立佃字合同,然后准开。如无佃字,栽手无分。

-议:栽杉成林,四六均分,土主占四股,栽手占六股。其有栽手蒿(薅)修成林,土栽商议出售。

-议:木植长大,砍伐下河,出山关山。其有脚木不得再争。

-议:木植下江,每株正木应上江银捌厘,毛木肆厘。必要先兑江银,方许放木。

-议:谁人砍伐木植下河,根头不得瞒昧冲江,日后察出,公罚。

-议:放木夫力钱,每挂至毛坪(茅坪)工钱壹百肆拾文,王寨壹百贰拾,挂(卦)治壹佰文。

-议:我等地方全赖杉茶营生,不准纵火毁坏山林,察出,公罚。

-议:不准乱砍杉木。如不系自栽之山,盗砍林木者,公罚。

大汉中华民国壬子年拾月拾伍日

历史的情怀在这里得到了呵护和传承。这一份规约,植根于这片乡土,对林业生产、管护和贸易各个环节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凝聚着社区民众的共同道德、情感、精神和价值观念,具有很强的规范性和约束性,不仅在实现自我教化、矛盾化解、公共事务管理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更是在清水江林区的经济发展模式上作了积极的探索。这样的自律一脉相承,虽然古碑已经落满时间的尘埃,但熔铸其间的精神气象熠熠生辉。比如寨前的风景林,古来村民以此为佑护村寨之神灵载体,严禁砍伐,即便有古树自然干枯倒伏,也只能任其腐朽山间。曾有一新来媳妇无意中到林间拣几根干枝欲当柴烧,寨老发现后,按规约予重罚。

世易时移,人事代谢,隐藏在古碑后面匡正民风的奥义与生存之道,乡土记忆的守望,依旧浸润和影响人心。正是这样的自律和自省,让甘乌人认识到山林不仅是生计来源,更是山水灵气的福缘所依,一代代甘乌人,对山林的爱,深入灵魂。

山水不语,自成传说。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总有它让人着迷的灵魂长相。对于甘乌来说,那就是她不断出新的村寨故事。

甘乌寨脚的老渡口,见证了清水江木材时代的风云变幻。流淌不息的清水江,像一位历史老人诉说曾经的沧桑往事。而今的甘乌村,修通了旅游公路,新建了村办公楼、卫生室、文化广场、议事长廊、戏台、凉亭、风雨桥、景区步道、停车场、污水处理管网等。产业发展上,引进了红心柚、西瓜、秋葵,还拉通了两公里产业路,开办起农家乐。流水带走光阴,光阴留下脚印。这个古老的村寨,在时光的濯洗与加持中,水木清华,风壤依旧。

脚步缱绻,风过林间,炊烟从木楼中飘出,不觉已是黄昏临近,腊月十二的月亮已经爬上江对面的东山山顶。

我从老寨的古石板街穿过门楼往下走,准备由老渡口乘船过江。走到安放清代乾隆、嘉庆时期义渡碑等古碑的平台,我停下脚步,透过树林间往山脚下的江面望去,江水澄碧,晚风浅浅,一篷小船正由江对面悠悠划过来,青峰倒影与弯弯月影在水中轻轻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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