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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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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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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在尘世歌唱

杨秀廷

       

乡村有魂,萦系着村魂寨胆的是遍地生长的歌谣。

民歌生就了乡愁的模样。民歌的故事,拔节于乡心的日常中,沉落进乡村的旧时光里,散落在大树脚,水井旁,小溪边,山梁上,心坎里,响亮在一个个送别的路口,被一拨又一拨乡人带去了远方。

在乡村的血液沉淀中,在远方醒着的乡梦里,安抚人心和日子的,有柴米油盐滋濡过的尘世烟火,也有民歌浆洗和缝补过的一抹抹光阴……

柴草年华

民歌是乡村的精神胎记。山野柴扉,篱落小径,与民歌的出落很是相宜。

砍柴郎,

天天砍柴为哪行?

半山云雾半山雨,

雨淋草木冷同良。

一曲“打柴歌”,带着山岚的湿意和草木清香,从山林间迤逦而起,弯弯绕绕,不经意间缠绵着山路上匆匆的脚步,也轻轻地拽住了大山里一串串正在老去的日子。

这样的歌唱,透出一声青山空余,无人应答的轻轻叹息,给听惯了鸟语和山风的耳朵带来欣喜。

乡村流逝的时光,常常被深情的歌声怀抱得温暖而潮湿。情与义的圆融,爱与美的生息,在柴草繁茂的山地,是活态的,生动的,牵挂人心的。高山深谷、风雨云雾,掩埋了山里人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民歌自然成为山地民族的一个精神出口。

雀窝暖树,露珠嫩凉,芳馥也好,清寂也罢,民歌柔软人心,抚慰心怀,都借了柴情草意的因由。人们歌唱劳动,歌唱收获,在季节深处,打量日月山水风雨柴草拥抱的情义,聆听心灵深处的缱绻与伤怀。

得到大山滋养的民歌,蓬勃而鲜润。无论思念堆叠有多高忧伤郁积有多深,仿佛有了民歌的引领,游移的心魄就有了依靠,沉落在苦楚中的魂灵自会飞升。

在乡村里,悲欢苦乐,生老病死,都要借用歌声来表达,这样的歌唱,是爱与哀愁的倾诉,有族群迁徙和苦难的述说,更多的是个体对土地、家园、生命、劳作和爱情的憧憬、愉悦、忧伤、失落……

民歌是尘世的眷恋。劳作累了,就亮开嗓子,日子淡了,就添些酒,唱起歌。民歌的美,除了抒情达意寄托情怀,化育心灵,教人品咂生活的美好或无奈,还在于用简单的语言,生动地传达出自然与身心物我一体的平和心绪,让人们借助歌唱中的乡俗体验和情感共鸣,不断丰盈对日常物事的缅想,消解心灵的困惑。如一首歌唱道:

唱支山歌来解酿,

喝口凉水打湿喉。

凉水解得心头火,

歌声解得忧愁人。

人们世世代代学歌、唱歌、传歌,人生的礼仪习俗,大山的神话传说,帝王将相,凡夫俗子,还有节气里的农事,都被编进歌谣里。而村寨附近古木森森的山坳,就成了大山里一代代唱歌人寄托梦想的“花园”。

草木有情,乡野的柴禾,依偎着温热的乡村和心灵。在乡村行走,那些濡染了山川草木灵性的歌声,一次次撞进我的心怀。柴草丰沛的乡土上,民歌起起落落,我的心绪,也在自由舒展的旋律中起伏飞扬。

歌声牵引着山娃子牧牛、砍柴的童年脚步一路行来,拾柴取暖的日子,山歌和那些忽浓忽淡的雨雾一样,时起时散,像山里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流走。听着山歌长大的山娃子,慢慢就有了迷惑:到大山里砍柴的“砍柴郎”,为什么会有人担心他被雨淋湿了呢?他一年又一年在大山里“砍柴”,又是为什么?

为云彩?为歌声?为光阴?还是为炊烟?为牛哞

走大山,

柴也要砍花要攀,

砍柴做工来养老,

也要攀花少年玩。

    大山深处飘来的歌声,隐隐约约,回应着山妹子歌声里的探问,揣在山里年轻人心怀中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歌声里一天一天变得多情而明亮起来。到了山娃子也长到进山打柴和唱歌的年龄,他们才明白,那些“砍柴”的日子,原来是他们青春的时光和生命的芳华。

在我生活的湘黔边界清水江苗侗民族文化社区,人们用“攀花”这个具有美感的言辞来指代年轻人的相识相恋。美在高处,必须用勇敢、挚情去攀登、攀摘,才能赢得爱与美的青睐,这种朴素的爱情观和审美观,也造就了山地民族爱美、护美的情怀。

民歌拔节的日子,时光舒缓地翻阅一页页乡村日历,梳理一片片从民歌中萌芽、青葱及至凋零的叶子,也窥见了柴草燃旺尘世的烟火。

素朴的民歌,一如山村农家无人应守的柴门,也像山妹子背篓里高过头顶的薪柴,安然、岑寂,却总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潜伏在柴米油盐和炊烟的盟约里。

因为最简朴的日子里,往往有着最丰饶的细节。

柴柴草草,荣枯自顾,是山里人的前世今生,即如现世的贫贱夫妻惯有的日常,粗陋甚或浅俗,却深藏着乡野的温情和念想。民歌这种心灵作物,在大山里,自有蓬勃葳蕤的气象。当民歌把柴草的温暖气息揉进生命的情义里,赋予它们超越了凡俗日子的浓情蜜意,歌唱就成了乡村与生俱来的倾诉和暗示。

昨夜约郎登花台,

烧了几多冤枉柴。

搬块石头放柴上,

石头成灰郎不来。

这乡村女子的一咏三叹,专情与痛惜,让我想起《诗经》里“抱布贸丝”的“氓”,他憨厚的外表下裹藏着精明和狡黠,“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直教为情所困的女子“烧了几多冤枉柴”,直到“石头成灰郎不来”。柴本无心,却已成为恋爱的移情对象,“红消香断有谁怜”,燃烧的青春年华真的要化成灰烬,那样的痴情守候该是怎样的动人心旌。情到深处,柴草自然也有了爱恨,于是,就有了经年翘盼中挥之不去的叹息,有了泣诉如歌的顾影自怜。

曾经美好的承诺终敌不过时光之手的攀折,转眼就如流水落花。深情、挚恋、憨赧、憔悴,溢满失望的诉说,激荡起山洪暴涨般的幽怨,摔打出“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灵魂呐喊。那一声叹息,恰似一阵滚雷,让人在惊愕中看破了人生“行行重行行”的渺远。

因火成烟,缘爱生恨,既是尘世无可回避的一种现实,也是造化旁逸斜出的枝蔓。急景流年,无论是路边随手可捋的柴草,还是曾经“其叶沃若”的桑葚,甚或高贵的名木奇花,都逃不过枯萎、湮没的命运。

风过高坡惊动草,

水打江边惊动岩。

青山不老年年在,

可惜烂了几多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鲜活在民歌精神世界里的柴柴草草,就这样再一次完成了对自己生存追问的超越。民歌这面镜子,照见了岁月的容颜,照见了孑然独立于“淇岸隰泮”伊人内心的忐忑和忧伤,也照见了我们庸碌日子的容器里悄然裂开的缝隙。

尘世的冷暖和苍茫,终会毫无理由地遮蔽风花雪月的韶光华年,或许,当恩怨宠辱像那些草木一样成为燃过的灰烬,我们才会警醒自己,去呵护手心里托举着的每一个日子。 

谷米味道 

一粒粒稻谷,在山村人家的炊烟里,找到了由青绿到橙黄的复活路径,那些匍匐于晴翠时光里的谷米味道由此得到了引领,高蹈于尘世的烟火中,圆融,羽化,飞升。

谷米味道,温暖、亲切,喂养了乡村的传说,也翠绿了遍地生长的歌谣。

太阳开花乾坤照,

牡丹开花当头行。

禾花开来养得老,

棉花开来遮得郎……

朴拙的歌声,打动山野的流云、溪水、野花和露珠,唤醒了遥远的记忆。这样的歌声,像山泉,在山岚、微雨、草木的簇拥中汩汩而出,舒缓的曲调洋溢着青春年少按捺不住的欣悦,又透出沉淀在骨子里相望日久的翘盼。歌声绕过一座又一座村寨,滋润了一茬又一茬庄稼,蜿蜒了大山里一个又一个日子,然后默默地把自己交给溪河,交给远方。

这是苗族古歌中一首考验歌手才情机变的“盘歌”,以三十六种花的盛开来喻示天地万物和世间百态,一问一答的唱和间,比试的不仅仅是“肚才”“歌才”,更多的是考量人们对世间万物的情意。歌唱的日子,仿佛风风雨雨捎来了明媚,生出了盼头,于是,人们相信,生活的向往会在歌声中一天天清晰起来,真实起来。正如歌中所唱,太阳布施德泽,赐予万物以生命,理所当然被奉为“花魁”,接受礼拜。而“禾花”因解饥养育之功高居“探花”席位,上承青天,下惠万民,可见古往今来人们对粮食的仰仗是何等的虔诚而迫切。

于社稷,粮稳则天下安;于人者,仓廪实而知礼节。在时光的不断淘洗中,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谷米,作为一种物质化的精神依托,自然衍化甚至升华出贴近心灵的事象,滋养族群,安抚人心。

白居易有“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胸怀和抱负,曾殷殷祈盼“小器不知容几许,襄阳米贱酒升宽”。诗人赴任钱塘之时,正是江南稻菽飘香,却被士绅相劝“杭城米贵,白居不易”,倍觉客路之艰、世事之难。杜甫历经安史离乱,身如转蓬,饱受饥寒,故有“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的自嗟喟叹。同为唐代士子,两位诗人的诗境终由时势与身世注入了难免恓惶的底色。这个“米”字背负的千古情愁,即使是盛唐这样的时代,倾尽天下才俊,也无法完美书写。

来自人类文明上游之河的情感流动,催生出特定的历史语境和人文情怀,从这一层面上来观照人类与谷米的依存关系,别有深意。一粒粒谷米,正是在岁月的淘洗中,被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和灵魂。

“歌养心,饭养身”,在大西南苗岭山脉的崇山峻岭间,民歌起处,禾香氤氲。那些山地的禾苗,就在代代传唱的歌声里转青、拔节、灌浆,然后垂下沉甸甸的谷穗,许身大地。无言的示爱和相守,虽然少了些浪漫,却沉着、静穆、深情。安守劳作的憧憬和等待的美好,静静吸引了时光的慧眼,于无声处,让劳作的人们心获安详,呼吸均匀。

没有民歌相守的日子,乡村的心事是空落和焦灼的,山村的歌喉容易被贫乏的空洞填塞,曾经生动的乡村俚语迅速被抽离,变得干燥、黯哑。这样的日子,山村的天空虽然被压得很低很低,但失声的歌喉依旧保持着歌唱的姿势。

    天空高高养鸟群,

谷线黄黄米养身。

口含米饭把歌唱,

三天不唱病了人。

乡村不老的故事里,从来不吝啬对粮食的演绎。两千多年前,山野农夫就有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黍离”浩叹,今天的乡村,人们还在用“口含米饭把歌唱”的歌吟来寄怀和自娱,这一环环相扣的精神链条,延续至今,暖热心窝的依旧是那份苦欢、那份甜愁、那份期待,仿佛一场难以抗拒的精神漫漶席卷而至,叫人无法面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痛苦拷问。

一粒米的宠辱,就在这样的拷问中照见了尘世的悲欢。

米,一横一竖,四点间之,《说文解字》释为“粟实也。象禾实之形。凡米之属皆从米。”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析:“禾者,民食之大同。黍者,食之所贵。故皆曰嘉谷。其去秠存仁曰米。因以为凡谷仁之名。是故禾黍曰米”,“四点者,聚米也。十其间者,四米之分也。”一个“米”字,中规中矩,容易识认,书写起来也比较顺当,但当家国情怀与粮食在特殊的节点上激情碰撞,让我们懂得了生命里还会有那么多的迷惘与哀愁需要去面对。太平盛世,粮食常常被轻视,很少有人愿意去倾听那些被遗忘的米粒忧伤的呐喊;而在乱世之中,人们对粮食的渴盼和敬畏,又反衬出生命的脆弱和人心的怅惘。

人类对土地最初的感恩和景仰,来自于土地的丰厚馈赠。粮食植根于大地,普惠众生,人类才有了生存发展之基。而围绕着粮食和因粮食牵连的各种欲望,人世间又上演了无数家园毁损、生灵涂炭的活剧。“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的痛楚,一次次洞穿了比岁月还绵长的守望和等待。粮食一旦被捆绑在战车上,变成一场荼毒、戕害的借口,刀枪剑戟的寒光一次次逼退粮食与生俱来的暖意,粮食的味道不幸偏离了人类的胃口。血雨腥风中,霉变的不仅仅是那些被掠夺、摧残和抛弃的粮食,当然还有欲壑难填的人心。当粮食以充裕与匮乏的消长,用尊贵或卑贱的力量,给世道人心有力的反拨,人们才发现,曾经强劲的弓弩已被时光折断,粮食在岁月长河中留下的深刻印记,早已超越了某些所谓的“历史巨人”。

生命呈现的方式各有不同,就像所有的歌喉本应各自发声一样,所有的粮食也应各自散发出温热的力量。佛说:“担水劈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无非妙道。举手投足,皆在道场。”一粒谷种,一株水稻,一茬农事,无论在古老的风俗叙事中,还是在现代的声光电时空里,只要生长着暖润肠胃的热量,抽拔出生死相依的筋骨,也就活出了前世今生的尊严。 

油的情意 

柴米油盐沉潜在日常的细节中,各自担当起不同的角色,从容不倦地调教着味蕾上拥有的暖意和岁月释放的乡愁,尘世烟火的明灭消长,便有了人神眷恋的况味。

上侍神明,下润民瘼,注定了油既出尘又入世的身世际遇。

宫廷重器,无论是形制、体量上的宏阔沉厚,还是负载历史、气象之文质丰瞻,大多因油彩的荣光而雄沉、宏亮、显昂。民间小品,纸伞花窗,雕镂木作,随手物件,常借得油的禀赋添却灵性。人生遭逢的极处,无非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宠辱得失系于一怀,纵有超逸绝尘之象,天地之间,起承转合,终究绕不开一个“油”字暗合的法度。用品的性灵,器物的包浆,在油的生命传奇里,达致的其实是一种心灵的力量。

在乡间,油,或食用,或漆饰,朴素、俗常,非为情种,却让人在怜爱中生出悦纳的情怀。

除了皇帝无官大,

除了黄河无大江。

除了油盐无贵味,

油盐淡淡才久长。

风成于上,俗化于下。民歌润物无声的张力,常常在细腻入神地刻画出人们内心情感的同时,掷地有声地表达生活经验和价值判断。

民歌是有魂有魄,有根有种,有色彩、有力量的。民歌中的油,鲜润、澄澈、素净、安然,有谦谦君子之风,品色自高。

茶油香味弥漫山野的时节,年轻的心事,在农事的经纬中,早已雀跃成乡村故事里花开山醒的俗常。在民歌这把刷子油彩过的乡村传说里,从来没有哪一种植物,像油茶树这样眷恋歌声,靠近青春和爱情。

同捡油茶点花灯,

花园的话生了根。

眼泪发芽三寸半,

劝郎莫误姣一人。

眼泪发芽,自然是有根有种,这根,这种,源自心灵萌动,出于苦欢甜愁,又假以蝉蜕般的情感撕裂与修复,在落寞、无奈而无助的煎熬中,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间,触动情感迸发,碰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花园的话生了根”,也就深植下发芽的“泪种”,在天、地、神、人之外,有了“泪花”萌芽、开放的期待和痛疼,也有了安放“泪魂”的因由。林黛玉葬花,空叹“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自况“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绛珠仙子的眼泪想必也是发过芽生了根的,才牵扯得那样痛彻心肺。乡间女子,在眼泪发芽的艰涩年华里,又有多少人,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爱恋深埋在心底,就像她们唱的那些歌:

冷风吹落好花苔,

大山埋了几多乖。

手拍胸口叹一气,

泪水落来黄土埋……

她们的“泪冢”,在生长油茶林的黄土地上,在落荒逃遁的青春年华里。

落寞的歌声,像蓝色的天空,深远得让那些在恋爱的年华里失魂落魄的乡村女子,饥饿和忧伤。

乡村空阔的日子里,油茶林里生长的故事,滋润了大山里一抹抹清浅寂寞的时光。年轻人相约,薅茶山,吃油萢,捡油茶,赏茶花,唱茶歌,天地间,一幅幅劳作与欢愉的画面,铺展出农耕时代乡野间歌唱的春意。

岁月长长,情怀赓续,人们对乡土的深情依恋,缠绵了人心和期待,唤醒了岁月深处沉睡的歌喉。

鸟在林中日在天,

姣在绣花等郎连。

光阴老了歌声在,

丝丝情意想从前……

一袭袭山间流岚挽携起山地民谣,拖蓝揉翠,飘飘洒洒,赤橙黄绿的思绪点染了山里的岁月,也温润着寄生于草木间的芸芸众生。烟火味深入泥土,深入每一径通向山间草木的心脉,油香淡淡,歌声悠悠,沉淀出山里人与青山相安生、与绿水共流长的情感依托和精神钙质。

大山深处,民歌起起落落的日子里,繁茂的树林给山村织上了一袭袭巨大的裙装,乡村朴素的美扩张了季节的想象。

苗村侗寨,或依山而筑,或临水而居,簇拥木楼人家的那一环苍翠,是护佑村寨的古树群,色调深碧而庄严;环绕着古树群次第向外延展的松杉林带,则是一波波挺拔深邃的苍翠;而散落于松杉之外的油茶林,团团簇簇,色彩斑斓,仿若大地顾盼的眉眼,灵动,生鲜,葱茏。

一片片油茶林,是山里人镶嵌在村庄大裙摆上色彩缤纷的边幅,那些在黄色或红色土壤上抽枝拔节、开花结果的绿色植物,见证了山里人拥抱家园的热烈情怀和劳动创造。油茶树一年开一次花,结两次果,一次生茶萢,一次挂茶籽,乡人因此称油茶树为“苦娘树”、“苦情树”。虽然只是一季短暂的芳华,却付出双倍的回报。油茶树的生命轮回,幻化为乡村精神世界里的一种隐喻。蜂蝶和山歌的殷勤探访,常常让那些路过油茶林的人,心里漾起一丝怜爱之情。

还等不到这大裙摆舞动起来,花色迷人的边幅悄然间已叠在了邻村同样美丽迷人的裙摆上。这些重重叠叠的裙裾,接天连地,通达人心,构成了乡村的生活现场和心灵地图。歌声,便沿着这地图的指向从乡俗和农事中流淌开来。

乡村秋后空阔的日子里,油茶林慢慢归于平静,村寨里,一座座榨油坊便热闹起来。摘下来的茶籽,经过晾晒、去壳、烘烤、碾碎、蒸煮,被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用竹篾和稻杆包裹成一个个面盆般大的油饼,放进油榨木槽中,三两汉子吆喝着,拉起木制撞锤,用力撞向油榨中间的木楔子。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高亢、沉实、雄浑,带着油香越过村寨,飘向山野。茶油飘香,茶油以亲和的容颜和品相,给乡村的生活场景注入了和润温香的色泽,不动声色地调和着锅碗盆瓢相碰撞的山村故事。

时间之河渐进冲刷,大山里的人群不断地往外走,人气式微带来乡村的空寂和落魄,油茶林荒落了,田园也在慢慢老去,乡村里最旺盛的精神作物就是思念和回望,民歌自觉地担当起呵护乡愁的使者。民歌具有茂盛的生长力,是乡情的守望和乡愁的等待,牵扯着灵魂的展望与归宿。民歌流淌的情意里,茶油的鲜香常常遮蔽了山村日子里的寂寞与苦寒。曾经苦恋的故土家园,像一茎油茶花,点燃过热烈守望的那片心野,植守在光阴停滞的感叹和祈盼中,一任岁月的软蹄哒哒而过。总以为,情和爱,敌得过青春的流逝,敌得过心灵的荒芜。却不道东风无力,只遗暗香,歌声笑语缠绕油茶林的日子,已经隐入梦境。如果有一天,乡村的歌喉暗哑失声,民歌消隐无踪,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往事在思念的灯盏里燃尽了,圆寂了,情义依旧缭绕在山水风物中,活在油灯照亮过的俗世里。乡村物事,又在歌声中萌生出深情的期待。爱与哀愁,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在人们的心间,起起落落。 

生命的盐

一个人,要在不断延展的时间和空间中证见自我,会有多么的不易。而对盐来说,这样的证见却被人类每天重复着、丰富着。盐早已在尘世的烟火中,融进人类精神和物质的骨血里,经过不断提纯和结晶,沉淀为鲜活的生命记忆。

盐的担当,是生命的抚慰。

一粒盐,也许是卑微、渺小的,但它以献身的方式拥抱生活获得新生的那份虔诚,却让人肃然起敬。就像一滴泪水,始终怀抱着与生俱来的咸意,守候在最初的盟约里,唤醒酸甜苦辣浸润的一串串日子,又如渐行渐远的民歌,映衬在心灵空间的是悠远的余韵和回响。

在那个属于侗族大歌的冬夜,我们一行几人,路过湘黔桂边界的侗乡“歌窝”贵州省黎平县岩洞侗寨,顺道去探访寨中的几座鼓楼。

迷濛的夜色中,隐隐有歌声传来,像黑夜里飞翔的精灵。循声而往,我们很快在一座鼓楼边的人家找到了“歌堂”。主人吴化梅是个热心人,也是歌师,曾多次跟随“岩洞农民侗族大歌队”到贵阳、北京等地演出。当晚,“公邓”鼓楼女子歌队的几位歌师在教十多个女孩唱侗族大歌,为即将到来的春节与其他鼓楼歌队集体作客“月也”赛歌做准备。

学唱歌的女孩,是寒假回乡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她们说,想念家乡的时候,唱唱侗歌,乡愁在歌声得到了温暖的慰藉。跟这些女孩一样,“公邓”鼓楼家族寒假回乡的男孩们,也正在另外一位歌师家里,跟着几位男歌师学歌。在侗乡,到处是歌台,当这些孩子的“音乐老师”,不论名头,无需年资,只要会唱,爱唱,就成。

我们被清泉般闪亮的美妙歌声迷住了。几位歌师带着姑娘们轻声唱起了《蝉之歌》等几首岩洞侗族大歌队的保留曲目。侗歌的旋律,就在我们的期待中飞扬起来。虽然是冬夜,这天籁之音却如春草萌动,似秋月传声,温暖了乡村的夜晚。随后几位歌师示范唱起《丢歌不唱荒了夜》:

丢歌不唱荒了夜,

丢马不骑荒了鞍。

山歌不唱寨寂静,

不弹琵琶不开怀。

年轻不唱心寂寞,

唱歌劳动才快乐……

这首歌的尾音刚落,一位名叫“杏弥”的歌师向我们表示歉意后起身离去。吴化梅告诉我们,当天是“杏弥”歌师女儿的婚期,虽然大家都很忙,但每天晚上到“歌堂”来坐一会,唱上几句,不仅心里踏实,还会多了份特别的甜蜜。“在我们侗家,唱歌好比做菜要放盐,没有歌声的日子就像吃菜没有盐一样。”面对我们的疑问,一位歌师笑着说。

几句朴实的话语,像撒出的一把把阳光,暖暖的,我的心间顿时亮堂起来。民歌与盐的因缘际会,原来还有这样的情由。

那个歌声漫过心灵的夜晚,星月沉醉,百鸟喝彩,我看到了民歌依傍着炊烟、山野和岁月缠绵婀娜的姿态,听到了民歌唤醒山岚和星月的深情,也嗅到了在民歌里浸润了千百年的那份咸咸淡淡、暖暖凉凉、甜甜涩涩的韵味。

物化的盐,本来就寄托着人类的情感,一旦借助生活介质达至心灵,隐形入魂,自然闪放出生命的色泽和温度。盐的历练与修为,加上一个族群从盐的身世中习得的公共经验,经年累月,扩展了一册册族谱的精神空间。

民歌呵护的乡村,乡愁泛滥,民歌让乡土葆有梦想的同时,还生长着淡淡的忧伤,给村庄提醒思念和疼痛。在我的家乡清水江中下游的苗村侗寨里,人们自古以来就秉承着对盐的敬惜姿态,使得这些历经长途迁徙终而播迁于清江两岸的族群,在时间的场里,透放出峭拔的生存力量。

“九山半水半分田”的生存环境,教会了清水江流域苗侗人民“挖山栽杉、种粟”等技能,人们通过种树、伐木、放运木棑谋生。几百年前,为了维持生计,当地的青壮年纷纷给官府和商贾卖苦力、当脚夫,沿着先辈用汗水甚至生命开辟的“盐道”,上黎平,转榕江,下从江,到广西三江富禄等地挑运盐巴。寒暑易节,风餐露宿,一个来回千里路,仅在路途中穿烂的草鞋就有三四十双,其间的苦楚和磨难可想而知,有的人一去便杳无音信。而今山寨里的长辈们在转述某个老人去世的消息时,还说:“那嘎老背草鞋挑盐巴去喽。”

时光之手迅速转动着年轮。“挑盐”的老辈人在旧时代的传说中远远地走了,这种以盐路艰辛渺远来预示命运的文化心理,却深深地烙上了族群印记。

生也要连死要连,

想姣无计去求仙。

若凡路头有人问,

只讲我郎去挑盐……

在这沉郁悲怆的歌声里,生命和爱情的味道,咸中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苦涩中又化开出酸暖的甜。一个痴情的男子,深陷相思的泥淖而不能自拔,只能用歌声来吐露心迹,祈望幸福,哪怕“挑盐”之路归期遥遥,以死相许爱情也心甘情愿。这种达观并非天性使然,而是情到深处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时对恋人的告慰和对自己的罪责。爱情与盐的命运何其相似,不仅让人生有了回味,而且让困守于穷途险道上的人蜕生出亲近一切的勇气。仿佛那些被时光划开的伤口,经受过歌唱的安抚,自会愈合。

一扇门渐渐向尘世关闭的同时,又会有另一扇新生的门悄然打开。或许,这才是民歌参透了生死的法门。

苗族有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话多无油盐,水多崩了田”。而对于歌唱,苗族人从来不吝啬情感和工夫。

苗族婚俗中,男方到女方家迎娶新娘,首先得挑选三位能说会唱的歌师当“关亲客”,带领迎亲人马随同前往。一路吹着唢呐,放着鞭炮。女方得知迎亲队伍进寨后,由年轻女子组成的歌队立即用长条板凳拦住大门,向“关亲客”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盘问”,索要“炒油茶”、“炒豆子”的“茶盐”。盘歌从盘古开天辟地唱起,一直唱到当今男婚女嫁的礼仪,内容涉及苗族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生产劳动、族亲往来等,其间还加入“见子打子”的即兴盘唱。双方你来我往,彻夜长歌。“问盐歌”是其中的引领部分,具有独特的族群生命意识,凸显出苗族在叙事和歌唱中丰富的想象力。

关亲客,

问你茶盐的根因?

若凡不知这根古,

趁早打马转回门。

哪州哪县出盐井?

几口浑来几口清?

买来几斤娘家吃?

又拿几斤送族亲……

这些朴素的歌谣,冷暖咸淡,直白浅显,却又意象丛生。就像盐对生命的开悟一样,是自觉的,低调的,绝不像麻、辣那样惯用惊艳的攻陷手段。如果说,盐是这个族群生命堆积过程中内敛的一种生存方式,那么,歌唱则是这个民族生命外化、吐故纳新的精神出口。盐在血液涌流中沉淀,民歌在盐的融化和结晶中生息。盐与生命的关系,风骨内含,神采外映,是相濡以沫的渗透、融和、积淀,相与相承,平和绵长。

一首歌对一个族群的守望,其实就是一粒盐对一段岁月的思念,咸咸的,暖暖的。

有了盐,年华和情感,都可以腌制、窖藏,无情的时间在盐的调教下变得缠绵而深邃。 

在民歌里找寻故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歌是游走的乡魂,是乡心、乡情、乡愁最柔软的流淌和表达。人们背井离乡的欢颜苦楚和对故土家园的款款深情,被民歌演绎成对生活和命运的爱与和解。因为人们相信,那些被岁月磨损和遗失的美好,在民歌里,还能重新寻找得到。

在民歌里,乡村清澈、宁静,安然面对光阴的流逝。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人们唱起生命的礼赞,感念祖先赐福,祈祷家园吉祥。一个花季女子出嫁,哭成了泪人儿,人们唱着“伴嫁歌”,陪新嫁娘走出那道“还泪”感恩的门槛。一个饱尝悲欢苦乐的老人,到了向尘世告别的时候,人们唱起生命的挽歌,送别一枚熟透的果子落地,回到大地的怀抱……

时光老去,乡村寂寥,民歌消瘦。再落魄的乡村,经由族群风习长久的浸润,对民歌的眷恋总是一往情深。

找到民歌,就能找寻到我们走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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