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廷
节气赋予人类的馈赠何其丰厚。正是有了劳动和收获,我们得以更加接近节气的源头和自然的灵魂。
阳光、雨水、物候和农事,构成了天人合一、融合共生的二十四节气精神谱系。在中国广袤的乡土上,农业的根须延伸到哪里,二十四节气就像阳光一样照到哪里。节气充满灵性和神秘的色彩,又隐藏着尘世间的“悲喜之情,聚散之迹”,喻示农耕时代人类共通的命运与情感,它们以轮回转化的方式彼此拓展、相互延伸,为人类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体悟自然,理解生命的鲜活方式。
二十四节气,滥觞于春秋。秦汉时,二十四节气已完全确立。二十四节气很短,在人类诞生和繁衍了亿万斯年这棵大树上,二十四节气只是枝头最鲜嫩的那一芽新叶;二十四节气又很长,长得让十五天一遇见、一年一轮回的相逢里,充满了无限新鲜和陌生的气息。时间的旅行,在这些传动年轮的链条间活态呈现,环环相继,周而复始,涵盖了物态、制度、行为和精神,衍生乡村美学与文化认同,传递着人类生存发展进程中薪火相继的气象与文脉。中华文化有顺应节气,依循节气生产劳动、休养生息的传统,这样的传统立足于以人本精神为基石的时空经纬中。基于这样的认识与实践,节气让土地上的朴素劳作与平凡生活生长出诗意栖居的蓓蕾,从而获得饱满盛大的生命,人们维护节气的尊严,其实是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际遇,反映了生态系统与人类福祉荣衰与共的关系。
节气是农历的前世今生,也是时光的人文串珠。节气本身被岁月赋予了美的神迹,底气充沛,由时间的低处出发,执着行进,再从年轮的高处折返出发之地。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生短暂,节气恒常。谁的生命旅途,不是借风雨花开,又见风雨花落。节气是浩瀚寰宇中闪动的晨星,也是时间之河的驿站,是大地日常的叙事,也是年轮不朽的根脉。虽然农历的村庄,有的已经渐渐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荒疏,但人们对节气的惦念与尊崇,一如对撂荒土地的情感,爱其宽厚,知其冷暖,痛其荒落。
从南疆到塞北,由西域至东海,中华大地上,凡有人烟处,皆知节气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本身充满了对应、合辙、互见、还转的韵味和意趣,如“惊蛰”与“白露”、“清明”与“寒露”、“小满”与“小雪”、“大暑”与“大寒”。天道轮回,节气不虚。一些节气,把人的心调教得柔软平和,如“雨水”“立秋”“霜降”;一些节气又总会给人提气,叫人兴奋,如“谷雨”“芒种”“秋分”。古人对节气的命名,借助“天人合一”的精神和能力,将时间流转和季节、物候、气候相关联,显示时间的结构,也体现人性的关怀,感受并总结出朴素而实用的生活规律,通过通俗亲切的谚语或习俗,一代代流传至今。一个个节气,融汇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生态理念、文化意义、精神追求、生存哲学和社会功能,在营构与表达中国文化韵味的同时,蕴涵和传达出汉字的美学意境。
在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进程中,人们从日月星辰之变,物候更替之间,感受时间,逐步构建起农耕秩序、生活美学与自然哲学,又在时空的顿悟中,觉察生命的意义。
节气流转,庄稼轮作,穿过漫长的岁月,汇成一条澎湃在时光里的节气之河,流淌到今天,滋润着乡村大地上的朴素梦想和尘世烟火。
节气不断被人类认知,是自然世界“节”与“气”相融的客观存在,又是精神范畴“气”与“节”的互动凝结,常与变,迭代与回归,化育人类的精神气质并影响人类的生存繁衍。气节如节气,自心而生。人贵有节,才会有所为有所不为。大自然亦如此,每一个节气,都产生于时间与空间的奇妙结合,蕴藏着自然的灵性与尘世的温度,既有大自然的清气,人文的灵气,又有旺盛的烟火气息。每一个节气里,都有象征和隐喻性的族群活动,让古老的节气与人的心魄保持着神秘的联系:春耕前的“动土”,栽秧时“开秧门”,谷物青黄之际“尝新”“赶秋”,秋收后“秋祭”“斗牛”“赶歌场”……每一个节气都值得赞美。今天,我们依然能够从乡村农事的习俗中,找寻到节气在岁月流逝中的回声和投影。
人生如逆旅。自幼而少,自少而壮,关于二十四节气的感知、领悟,是我聆听山风山雨、浸润乡俗乡情的寻找与驻足,也是我温习乡村过往时光的记录。节气,不断调动着我对于时间的感受力。有时夜里读书,倦了,闭目回味某个节气熟悉而遥远的气息,仿佛听见时间的脚步声从身边走过,内心自然充满了丰盈的感动。那些抽象而遥远的光阴故事,在节气鲜活的轮回中,慢慢变换为草木、花朵、谷物、流水、雾岚、山风、月夜等等,这些大自然的语言,生动于我成长的路途上。守候节气,体悟节气,慢慢就成了我内心的一种需要。
陶渊明有一首《四时》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这是一组高度凝练的二十四节气屏风图,四幅图画连在一起,时间场域里衍生的诗意,像一个意境深幽的谜底,不动声色间道出了节气的深妙。节气之魅,流年之美,生气活跃,亲切自然,有时是一幅山水画,有时是一幅农耕图,一帧一帧,往复流转,不仅呈现在物候、气候、时候的经纬间,流动于农谚鲜活的乡野上,更活泼泼地舒展在人文与人心的辽阔里。
二十四节气不仅具有时间和空间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具有生命的意义。如果说岁月也会给自己设定道路,那么,二十四节气就是这条古道上的一个个长亭,时间流走,向远而行,无声无息,节气却在尘世轮回,释新而至,眷顾苍生。节气在一定程度上,为乡村里的人们和农事安排了道路。生命萌芽,抽枝,葳蕤,直至枯萎,凋零,都是线性的奔往,只有沾泥土、带露珠、有温度的节气,回环往复,陪护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与土地结盟的人们,遵循节气以事农桑,是安身立命的基础,人们在节气的往复中得到自然的开示,从而获得了时间的优势。
节气进入村庄的路径,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在农业社会,节气是拔节于乡土与农事里的词根,有着民间、乡土的属性和立场,关联物候、劳作的词性,牵系人与自然、土地与粮食紧紧相连的纽带,一代代农人的祈盼、辛劳、痛苦、喜悦,都在这个词根的统摄里得到了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