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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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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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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底色

                                                       杨秀廷

       

苍天无语,使人言之。草木不言,与茶道之。

                                              ——题记 

情  义

真正的美,是不会被拒绝的。

乡间的茶重情义,不仅有大山的野性、云雾的灵性、时间的神性,更因与人心性相通而深受礼遇。

茶的存在方式,取决于人的生活态度。在贵州山地民族的传统婚俗中,茶俗是其中的核心因子。男女双方通过“游方”相识、相恋,待水到渠成,男方就要央请家族中或村寨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去女方家“请茶”提亲,如若女方应允,随后的“放话”、“提篮子”、“下聘礼”、“迎娶”等礼仪,茶都作为当先的使者一一出场。茶的温婉、平和、澄澈、静心和忠义,不仅仅是唤醒人们的味蕾,在这里,早已被赋予了族群的象征意义,与青春、情感和美好的记忆连接在一起。

吃茶要问茶根因,当初唐僧去取经,

带来细茶留古记,取经超度有缘人。

 

细茶好吃嫩茵茵,当初细茶在西天。

劝姣莫忘茶园路,郎在茶山十八年。

歌声轻轻拂动人心深处蔓生的触角,仿佛灵魂中都浸润着茶香的味道。

我曾在几个堂姐出嫁的拦门“盘歌”仪式上,在二表姐梅表姐新年里来拜望我父母、堂哥们到我家“炒茶”邀请表姐们“唱茶歌”的那些夜晚,一次次聆听过这样的歌唱。沈从文先生说:“一切光景过分的幽美,会使人反而从这光景中忧愁。”也许,那些茶歌里,天生就有了这种“美丽的忧伤”,也生息着憧憬和希望。

岁月冲蚀,风霜浸洗,许多往事如灰白剪影,慢慢淡去。而那些伴随茶香飘散进生命里的“茶歌”,却沉淀在记忆深处。如今向往事回眸,人好像是在记忆和幻觉中行走,那些贴地飞翔的歌声,顺着季节轮回的经纬款款唱过,让人在对时光的深情抚摸中慢慢领悟生活的滋味。

在中国传统饮品中,茶是最平和却也是最重情意的。一片茶叶,在水中,在杯子里,无论是攀升,还是沉潜,俯仰之处,其实是草木自我破界的生命延续,当纷扰的人事被简化为一杯清茶,清寂和芳馥,回暖与定力,便具备了精神的向度。

我的家乡是湘黔桂边界大山深处的一个苗族聚落,人们有种茶、采茶、吃茶的传统,对茶的深情,可以从“炒茶”、“吃茶”、“请茶”、“送茶”、“敬茶”、“祭茶”这样的茶事称呼就足以了然。有人说吃茶、喝茶、品茶,分明是三种人生际遇,经由草莽、凡俗而风雅,映照着贫穷、富足、显贵这样不同的境地。率性敦厚的山里人,从不明白、也不去理会这样的划界,人与自然相遇、相守,心念不同,达致的契合自然迥异。穷攀富,富攀贵,贵攀雅,那是另一种人生,与茶的草木心念和泥土胸怀无关。

山里人明白,是茶,接续了一个个族群环环相扣的情感脉络和文化链条。

 

念  想

因为有茶香浸润,再平常的日子,总会催生爱与生命的新生念想。

在某个山岚浸湿村道石板街的清晨,或者牛哞声蜿蜒了山路的傍晚,担水的村姑、荷锄肩柴的庄稼汉顺道捋一把茶叶回家,山寨的炊烟里,便缠绵起丝丝缕缕散淡的茶香。

一缕茶香,荡漾出日子的另一种暖意,也沉淀起生命的底色。

茶香氤氲,像一个隐喻。茶水的暖色调,暗合了山里人的肤色和想象。因为在乡村里,茶的功能更多体现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这里的茶,与器皿、身份、谈资无关,人们敬重的是仪式,祈愿的是天地与人心、生命与草木的和谐共生。

大山里的茶园,青翠了山村古老的传说。茶园边的几团老茶树,承袭了山间草木的尊贵血统,青绿于村寨那几口古井旁的山道上,安守着山里人从不经意的时光。朝来代往,这些老茶树青翠年年的茶叶,像一个久远而简单的梦,在岁月的沉浸和爱抚中得到点悟,时光老去,这醍醐之味慢慢地呈现出生命的绵厚与从容。

这乡村的茶,总是依附在农事和日子的链条中,传动着年轮和节气。

农历新年敬茶,是山寨里一年中最具有生命力和传统礼俗的茶事。除夕之日,人们无论怎样的忙碌,家家户户都得提前按照年俗备好“新茶”,用于旧岁与新年交替时向祖先敬茶。茶是“新”的,煮茶的井水也必须是交了新年后的“新水”,讨取“新茶”和“新水”因年份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方位要求。贴上春联后,父母会安排我们兄弟去摘一小把生鲜的茶叶来,那是一年中我们与寨中的老茶树最亲近的时刻,便觉着那是一种特别的荣光。至于“讨新水”、“煮新茶”、“敬新茶”,那是负责守岁的当家人的事。我们在迷蒙的梦乡忽然被鞭炮声惊醒,就知道家里的敬茶仪式已经完成,传说中的那头叫做“年”的野兽已经被赶跑,新年的气息实实在在的到来了。

硝烟味随着鞭炮声早已消遁无踪,茶香却绵延了接踵而来的一个个日子,一年里新的愿望也就在我们心灵的枝头冒出了嫩芽。

 

呵  护

山里人对茶的态度是敏感而尊崇的。

我生性胆小,茶叶曾担当了我童年的保护神。母亲用几支半寸长的茶叶茎柄,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然后针线密密缝上,像一个红色的蜂蛹,用线拴系着,挂在我的胸前,给我壮胆。我出远门或走亲戚,需要翻山越岭,特别是路途要经过深谷溪涧,要穿过古树群,若是冬天,往往在出门前,母亲会悄悄把一两片茶叶放在我的帽子的翻檐里,而在其它时节,我的衣袖就有一只被绾起来,里面藏着一两片茶叶。后来,无论是去外地上学还是工作,随身带上几片茶叶,成了我心底一道化不开的乡土情结和心理惯性。

农历是蹲守在农家炊烟里的,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村寨似乎得到了神灵的暗示,各家媳妇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煮油茶,待清香四溢的油茶碗在香烛的映照下摆上了堂屋正中的方桌上(也有的人家端一只小板凳把油茶碗摆放在大门外),这一天的开门七件事就从敬飨神灵的仪式开始。

氤氲苗寨的茶香传递出的信息,不是与这个族群对自然生境的相生相惜态度有关,就是关乎人们对生命的纪念。人们借茶的情义,默念天地赐福,祝祷亲人平安,祈求风调雨顺。

山里的茶叶,生就了惯熟乡村物事的模样。苗家人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魂,人们拜祭古井、古桥、古树、古亭、古碑、古钟,甚或堤坝、榨油坊、铁匠铺、水车、石磨、犁铧等等,都是借得茶的涅槃,生息出大山里芸芸众生的精神呼吸,仿佛有了茶的引渡,生命就得到神灵的接纳和护佑。

古人云:“礼失而求诸野”。千百年来,人们不断追寻的淡泊、持志的修为,也许就在乡野间的一体日常里。

 

恩  典

我对茶,天生就有一种敬畏,这种敬畏来自我的生命遭际和情感历险。

苗族祖训有言:“凡间人事不能太圆满”。生活也在不断地告诫人们,追求完美的本身就是最大的缺憾,物事皆然。这种意义指向与价值存在,必然会关涉到个体生命的人生走向。

我出生之时正是中秋月圆之夜,族亲中有懂得卜算的长者,告知我的父母,说我的命相须得做些点破,方可了却波折。

我的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懂得一些草药,偶尔也帮人抓些草药治病,在这件事上,母亲却接受了那位族亲长者善意的提示,于是延请村寨里的巫师给我相面,在我的左耳垂上穿了一个洞,算是“破相”。因为家境贫寒,没有银耳环之类的饰物,母亲就一直用一枚小小的茶茎嵌在我左耳垂上新穿的耳洞里,过一些日子再取新的茶茎替换,如此三五年。也许是得到了茶茎本身具有的药效功力,至今,我的左耳垂上还有当年茶茎坐守经年的一粒天眼。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左耳上的那一小截茶茎有了种特别的惊惧。与伙伴们玩耍,我有意无意中总要护着左耳,生怕不小心被碰触到。心里揣着的这个小秘密,既怕别人知道,又怕别人不知道。而母亲平日里也会把我叫到跟前,看看茶茎是否脱落,耳垂是否发炎,还用点上了茶油的手指在我的耳垂上轻轻摩挲着。而每次换新的茶茎,因为会牵扯到耳朵上的皮肉,我总是不情愿,有时甚至还故意躲起来。以致母亲有时把我唤到了跟前,却又无言地端详着我,这个时候,母亲在给我换茶茎时就有些迟疑。看着母亲的眼神,一种过早萌生的忧伤悄然潜入我的心底。

及至成年后,每每触摸到那个小小的“破相”印记,我心里就漫起一丝复杂的心绪。有了这粒“天眼”,我生命里那些曾经的暗角似乎也透进了熹微的亮光,虽经历过踉跄蹀躞的“行行复行行”,却也蹒跚挣命般一路走来,在凡俗的生命历程中找到了生活与情感的停靠点。我深感知足而沉静。我甚至觉得,生活给予我的宽容和美好,已经超越了父母对我的期许。

也曾寂然自问,我承痛“破相”之时,那份指向耳垂的内在挤进力,该是如何的锋锐?那种无以抵御的疼痛,如何穿破我幼年时的茫然和恐惧?那朵绽开在稚嫩体肤之上的生命之花,又如何抚平了我父母内心的惶惑和无奈?这一切,而今都无从寻找,也无需寻找。因为,这样的追问,在一棵生命之树经历了狂风暴雨摧折后终而抽枝拔节成长的事实面前,已经显得十分渺远和无关紧要。

茶的恩典,丰饶了我的岁月,也慢慢平复了我内心的焦灼和忧虑。虽然无法疗愈生命里所有的灼痛,却也是一种无言的和解。

我的父母都已作古,我常常在遇见与茶有关的物事时,又想起曾经留守在我身体里和生命里的那一枚枚茶茎,如是照见了爱和亲情,心里就盛满了对父母的思念。

由此,我对茶的敬畏里又多了一份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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