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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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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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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园

                                                     杨秀廷

       

无论时光如何堆积,都湮不去一个村寨曾经的踉跄和蹀躞,当然也藏匿不了岁月施与这个村寨的静好与祥和。

                                 ——题记

 

一个有故事而且善于讲故事的村庄,自然禀赋着乡土细节的精彩,族群生生不息的记忆守望,总是从岁月的包浆中映射出沉厚的历史文化韵味,不断策新村寨自然生命拔节葱茏,也赋予了村魂寨胆鲜活的社会生命和文化灵魂。

深藏在湘黔边界大山里的瑶白侗寨,就是这样一个乡心幽远,慧根深植的活态文化标本。

 

大戏照亮瑶白时光

 

瑶白侗寨深幽迷奇,平和古朴。在湘黔边界清水江和小江切割包围形成的九寨侗族社区大山深处,峰峦连绵,溪谷逶迤,林木繁茂,民风古朴。侗族人民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歌舞、服饰、民居、风情和习俗。瑶白建寨已有六百多年,村内群山叠翠,古木参天,山峦峡谷形态各异,溪流、村舍、田畴别有洞天,有古井、古桥、古道、古碑、古庙、花街等历史文化遗存,有摆古楼、摆古场、祭祖场、斗牛场、赛歌台、风雨桥等民俗活动场所,有“迁徙寻龙”“祥牛择地”“古树成龙”“将军点兵”“文笔蘸墨”等景观故事,还有“彩岑朝霞”“鲤鱼上滩”“二龙献宝”等自然景观。建筑依山就势,一幢幢民居沿着等高线成排连片分布,形成组团,近千株古树簇拥环护,村在景中,家在林中,形成了依山而建,聚族而居,自然和谐的村落格局。

从2001年初识瑶白,到年年来瑶白听“摆古”,这一来一往间我对瑶白的情感记忆已经积攒了22个年头。22年,正是这隅边乡“女儿杉”由郁郁新苗成长为待字闺中的青青子吟的华年,对于一个村寨来说,这样的盛年,是一段收藏记忆的美好时光。瑶白“摆古节”来源于侗乡古俗“借捐”(即“吃牯藏”),而今,瑶白人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摆古节”的聚会,古韵与新风融合共生,在人们的心间生息出一缕缕暖润乡村的情意。在外面务工的村民,每年都要回应乡情亲情的呼唤,赶回瑶白参加祭祖、摆古、斗牛、看大戏等活动,同时向村里的助学基金会捐助资金,远在他乡的游子,则请家人代为奉上自己的心意。这个只有390余户1520余人的山村,村民自发捐助助学金的活动影响并带动周边村寨也开展相关的助学活动,并且形成了村寨之间、族群之间互相促进的良好社会氛围。瑶白村已有百余名孩子先后得到基金会的嘉奖和扶持,其中不乏被重点大学录取的瑶白子弟。耕读传家,助公益,已然内化成瑶白乡土根脉的一脉精神传承。

在清水江侗族文化家园,侗族人凡冠以“大”的物事,其间都融汇了族群崇敬的集体意识,“瑶白大戏”和“侗族大歌”一样,是侗族社区中具有旗帜性引领意义的文化符号。瑶白人对族群文化的传承和坚守,让以“瑶白大戏”为代表的瑶白传统文化日益为外界知晓。2015年秋季,瑶白“太和”梨园汉戏班子3次应邀到锦屏县城“飞山戏台”展演,开启了侗家山寨“泥腿子”送戏进城的新“戏路”。在广东惠州务工的滚兰滔闻讯后赶了回来,这个29岁的瑶白新一代梨园弟子第一次登上县城那座已经有两百多年的戏台,在《水漫金山》中饰演许仙,过了一把戏瘾。而他的弟弟滚兰庆也是从务工地广东东莞赶来,在另一折“大戏”中扮演赵云。从古稀老人到孩童,从旦角到丑角,三出“大戏”,50多人的一支“大戏”演出队伍几次出现在古色古香的飞山戏台上,那些浸润田野气息的唱、念、做、打,峭拔的雉翎和飘逸的水袖,在与掌声和笑脸相逢的同时,借助现代传媒的推送,跨越时空,找到了传统文化根脉与当代精神融合的表达路径。

那一段经由大戏照亮的瑶白时光,也是瑶白的一段高光时刻。

在乡村日渐凋敝,乡村原有图景不断被分化、消解的大背景下,瑶白人对故土家园的款款深情,提升了乡村精神坚拒岁月的韧劲和融会心灵的向度。村头的古树群中,老枝愈发遒劲,古树下,屋脊上的木皮爬满苔藓的禾仓,又沉落着岁月斑驳的记忆。

年轻的,向着远方,远去了,载着期许、收获和疲惫,又回来。

年老的,向着时间,也远去了,化为亲情记忆,再回来。

岁月的从容不倦反衬出生命坚守的局促和苍凉,谁也无法从时间之河登岸,时光老去,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古老侗寨鲜活依旧。

 

时光镌刻的生命故事

 

这是一个隐藏在古梦边缘的深山聚落,安然恬静,幽深神秘,时光镌刻下这座村庄演绎了六百多年的生命故事。2022年农历六月“摆古节”,我再一次走近边风古韵的瑶白,见证和分享“长桌摆古”的文化盛宴。高古而神秘的民俗叙事活动,氤氲出“青山是主人是客”的悠远遐思,不经意间,引领着我寻找到了一座时间之河的岸标。

寨门前,一株株古树昂然挺立,守望着村寨记忆和历史变迁。一幅绣着“瑶白”两个金黄大字的红色旗幡下,迎宾的队伍随着山路蜿蜒进树林中。侗家人穿上节日盛装,男的穿对襟土布衣,包长长的有流苏的头帕,女子穿大襟衣,有花边栏间,头簪银饰,身上佩戴银项圈、银压领、银手圈,腰束花带,显得雍容华贵,气韵天成。10多个身着盛装的少女早已端着盛满米酒的牛角,唱起迎客歌,她们举止端庄,窈妙羞怯,顾盼含情,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恰似花团锦簇,这些典雅中透出智慧的服饰,这些迷人的歌声和笑靥,让这个普通的日子变得意味深长,我们的心间漾出一圈圈涟漪。

村寨里银花闪耀,笙歌阵阵。从隆重的“拦路迎宾”仪式开始,“摆古”活动便渐入佳境。

“摆古”是瑶白侗寨的古老习俗。当地民谚说:“前人不摆古,后人没有谱。”瑶白侗家人在农历六月初六,邀约亲友共同集会,举行祭祀、长桌摆古、演侗戏、赛歌、斗牛等一系列活动,摆谈族群迁徙和建寨历史。“摆古”的内容很丰富,从盘古开天辟地、人类起源、民族迁徙、朝代更迭,说到姓氏来历、家风传承、婚嫁习俗、人文景观等。“摆古”体现人们共创美好生活、展望未来的美好向往。过节这天正午,三声铁炮(地炮,火铳)过后,一位老者身披簑衣、头戴斗篷、肩扛锄头,缓缓走过牛堂坪四处寻找,后在东南西北和正中处各挖一锄土,似寻得一块宝地,于是烧香化纸,跪拜天地、祖宗,即在此定居。接着另一老者扛着犁耙、牵着披红挂彩的大水牛进入牛堂坪绕堂三圈,似得耕作。此时,牛堂坪边的古树下,人们唱起侗歌:

客家有文传书本,侗家无字传歌声。

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子孙。

众位朋友和乡亲,我们摆古大家听,

先摆历朝的国事,后把村史开报一堂人。

歌声一停,鞭炮鸣响,大号长鸣,锣鼓喧天。然后,按到此寨定居的先后顺序,各姓氏家族浩浩荡荡地进入牛堂坪。接下来是芦笙队、表演队。身穿长袍马褂的寨老们;头包侗帕,身穿对襟衣的汉子们;身着银饰盛装的中老年妇女和姑娘童女们纷纷涌进牛堂坪。人们吹奏芦笙、芒筒、长号、牛角、敲打锣鼓,挑着五谷、酒缸、鸡鸭、肉食;扛着纺车、织布机、农具等,欢歌踩堂,后是表演“大戏”(汉戏)。第一天为开场白,一般只演“三星赐福”(即福、禄、寿三星,又称“三仙”);第二、第三天均以演“大戏”为主,但此时的“大戏”不是唱,而是津津有味的讲,因此为“摆古”。      

瑶白“摆古”不只是讲故事,作为一种特殊的族群文化事象,既是追寻民族精神的物化记忆,又是呈现当下的现实载体。在这里,节日、婚宴都要摆古。一年又一年,举办融歌、舞、戏于一体的“长桌摆古”,就是瑶白侗家人倾情奉送给岁月、大地和家园的精神盛宴。

民族学上把贵州锦屏侗乡作为中国南部侗族文化社区和北部侗族文化社区的分水岭与过渡带。由清水江和小江切割包围形成的九寨侗族社区,峰峦连绵,溪谷逶迤,林木繁茂,民风古朴,为侗族北部方言区,是侗族北部地区的典型。侗家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歌舞、服饰、民居、风情和习俗。村中居住有龙、滚、杨、范、龚、耿、宋、万、胡、彭等姓氏村民。作为南北侗族文化社区结合部上典型的传统侗族村落,瑶白的文化积淀既有北侗文化的鲜明特质,又有南侗文化的突出品格。

瑶白摆古节是北部侗族文化社区最隆重的祭祖活动“借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摆古原来随着卯年“吃牯脏”12年才举行一次,其活动主要有祭祖,念垒词、款词,吹笙踩堂,唱古歌、大歌,举行“鞍瓦”(邀约周边村寨来斗牛娱乐)等内容。进入21世纪,瑶白在探索民族村寨原生态文化旅游开发的尝试中,搭建起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平台,每三年上演一轮“摆古大戏”,即“三年一大摆,一年一小摆”。头年要大摆古,邀请四乡八寨亲友来过节,第二、三年村里有婚嫁喜庆或逢年过节,瑶白人就在酒席上分主、客两边“摆古”,这叫“小摆”。节庆时节,瑶白整个村寨都沉浸在浓浓的喜庆氛围之中。侗族有敬重古师、戏师、歌师的传统,凡有喜事都要请古师来“摆古”,这样显得体面和热闹,古师也有了经常传习“摆古”的机会。大部分古师都有用汉字记侗音的“古本”,这便于教习和普及,基于这样的共识和实践,瑶白“摆古”代代传承,村寨记忆之河汩汩流淌。

从古而及今的“摆古”说唱代代因袭口传心授,到十多年前全村合力修成《瑶白村志》,还有“摆古节”家家压酒劝客尝的古风再现,瑶白的村寨记忆找到了契合时代的起落点。

看得见的风景在眼里,看不见的风景在心里。瑶白故事,拔节于族群演绎的景深里,丰盈了人们对这片乡土的想象。心念间的相逢一醉,我仿佛遇见了瑶白的前世今生。

 

古拙的唱词中流动着天籁

 

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传统给瑶白打上了鲜明的文化胎记。

瑶白各姓氏的原籍在不同省份和地区,不同的宗支先后在迁入瑶白时也就把各自的传统、文化、习俗带了进来。龙氏先到寨中择地定居,接着滚姓、杨姓也由其他地方迁来。滚姓是从上边搬迁来的,住在上寨,杨姓顺着溪流往上走,在下寨定居。范姓、龚姓等几个姓氏陆续从各地迁来。当时,由于滚姓家族的势力较大,凡迁到此地的异姓一律改为滚姓,成为一族人,不通婚,村里曾到百里远的婆洞一带开亲。宗族集权管理的竞合与博弈,带来了“世路”与“客路”遭逢的现实困境,使这个山寨的“家族轴心时代”遭遇了无法避让的情感碰撞和前所未有的思想斗争。《瑶白摆古歌》唱道:

说到瑶白村,十姓为一姓,十个家族为一族,全是主人无亲戚。父子兄弟共同商量,到婆洞结了千家亲戚,人口得到发展,土地得到开发。

因为路途遥远,亲戚不能常来往。一年有很多节日,走亲戚很困难。六月拿肉去会臭,拿酒去也会变味。十月里拿糍粑去会开裂,拿酒去会结冰。

清水江阻隔,雨季河里涨水,寒冬腊月,有船无人渡。带着伞和刀,落雨用伞盖,遇虎用刀搏。结亲就想往近一点的地方。

这些唱词,古拙中流动着天籁,峭拔间融渥着柔软,瑰丽里隐伏着暗澹,来自时光深处的斑驳吟唱,通透明亮,却浸润着隔世的忧伤。

由于统一姓氏,不同姓氏的传统文化得不到交流与发展。一些痛惜传统文化将被湮没的寨老,萌发了恢复原来的姓氏,弘扬民族文化的愿望。为了郑重,各宗支采用说唱的方式,追溯各姓先祖进入瑶白前后的历史,后来发展为“摆古”。各姓之间通过“摆古”形成协议,以寨中的“登阿琼”为界,分为上、下寨,上为主寨,下为客寨,实行通婚,并逐步恢复各自原来的姓氏。瑶白人通过这样的精神吐纳,表达了对村寨、族群自然生命和文化生命的自觉体认。深深烙上了族群印记的“摆古”叙事策略,化解了山寨隐伏多年的治理危机。《摆古歌》唱道:

我们到平秋、黄门一带,白天吹破木叶,没有姑娘理睬。夜晚到屋边吹口哨,吹干口水,无人来看。到皮所、高坝,同样没有人理睬。所以全寨杀猪宰牛,共同决议,以登阿琼为界,分上下两寨,一寨为主,一寨为客。恢复原来的姓氏,恢复原来的房族。这样方才在本寨中有了亲戚,有了各自的家族。

“摆古师”低沉、轻缓的说唱,时如冰泉冷涩,时如溪流轻风,唤醒了族群沉淀的记忆,也温暖了大山里的流年。瑶白“摆古”,更多倾向于精神层面上增加感情、消弭嫌隙的寓教于乐的社会实践。形式上有“请人来听我摆谈”的“辣从”和“登台说唱”的“或板”之分,有小团体与大团体之分。一般一年一小摆,三年一大摆。小团体的摆古只是家族与亲戚参加,形式和内容上,只有简短的“辣从”和唱歌。大团体的摆古则是整个村寨或几个村寨联谊参加的大型活动,要踩芦笙,演大戏,长桌摆古,登台说唱。东道主组织隆重的“拦路迎宾”仪式,各家族队伍高举姓氏旗幡,敲锣打鼓,从先祖入村居住之地出发,按各姓迁入瑶白之先后入场,汇聚于寨中的摆古楼前,幡旗招展,银花闪动;芦笙、芒筒、长号齐鸣,迎宾酒歌此起彼伏,场面热烈、欢庆。好客的侗家人摆起长桌盛宴,用牛角向客人敬酒,与客人对饮牛角酒,众人以歌唱答,于其乐融融中掀起“摆古”的高潮。

旗幡猎猎,笙歌不息,我沉醉在瑶白薪火赓续的古风和情意里。

盛夏的阳光,在山头上和树林间纵情挥洒,给木楼人家披上一层炫目的暖色,村中的摆古坪上,树影斑驳,树梢上的天空极高极蓝,像一个澄明深幽的梦境,叫人忘了身在何处,心在何时。

摆古,抵消了一个大山族群来路上的疏离与忧伤。参与编纂《瑶白村志》的瑶白小学退休教师杨安亚说,年年摆古,重温这段故事,不是为了重复历史,而是为了获取历史的智慧,用历史的智慧之光烛照当下和未来。

俄国诗人叶赛宁说:“找到故乡,就是胜利”。瑶白游子把摆古节称为“思乡日”,我在这样的日子一次次走近瑶白的乡愁,在瑶白“摆古”的“垒词”和笙歌里,我听到了这个族群迁徙的脚步穿越时空而来的执着与沉响。

 

“摆古”藏着族群的情感密码

 

    瑶白举行大型的“摆古”活动,必须杀猪宰牛,拜福址,祭祖先,因而有歃血为盟的神秘色彩。“摆古”在传统文化交流上,主要是指“在大众场合的演说”。形式上有说有唱,说唱结合,含有祈福迎祥、喜庆,加强民族、姓氏、宗支之间团结等诸多内容,把盘古开天地,历代帝王的功过,特别是本地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村规民约、婚娶等侗家人关心的事及人文景观说唱出来,劝勉乡人遵纪守法,革除陈规陋习,发扬民族传统美德。一条长长的文化的链条,借助“摆古”这一传承方式,绵绵不息。《摆古歌》唱道:

这里有个不好的风俗,外甥女出众,母舅逼婚。造成亲戚、家族不和睦,才请亲戚、家族来摆古,刻碑栽在寨中,废除“还娘头”的习俗。

“摆古”用通俗而形象化的语言表达,说的是侗语,唱的是侗歌,有浓厚的地域色彩。仪式有“设坛请师”“拦路迎宾”“大戏祝贺”“传牛踩堂”“服饰展示”“踩芦笙”“长桌摆古”“分龙”“交龙”等,说唱中有评说、贺词、飞歌、大歌等表演形式。“长桌摆古”为活动中最重要的部分,由“引子”“辣从”“或板”三部曲构成。“摆古”一般进行三天,每天每轮都有不同的主角和配角。它是一种反映侗乡民族迁徙历史的口头文学,在叙事主体结构较一致的前提下,需要参加者能够随机应变,能够见景生情应答或提出问题,以达到对某些问题进行探讨并达成共识的目的。比如,清光绪十四年(1888),瑶白与邻近的彦洞侗寨联合进行婚姻习俗改革,革除“姑舅表婚”,反对强制婚姻和借婚姻勒索财物,提倡婚事从简。并分别立碑在瑶白、彦洞,现存婚俗改革碑《垂后定俗》。摆古活动以姓氏、宗支文化交流活动为载体,融歌、舞、戏、演说等表演艺术于一体,具有“载道”、议事、表演的功能,藏着民族情感的密码,葆育着传统的体温。

村落里原住民、记忆、历史、故事、文脉、情感、传统、习俗都在,是一个活态的历史文化村落。经过荒烟蔓草的茧伏历练,瑶白人在人性的惊蛰中寻求到自我破界的路径,文化基因、文化选择和文化传承,成为大山深处民族群落借以自立和繁衍的框范。

 

许多人在这里找到了停靠的理由

 

瑶白的歌声是有味道和颜色的,乡情高处,乡思深处,“歌骨”沉厚,“歌花”朴拙。摆古席上,当几十位村民神情肃穆地唱起“我们的祖先从哪里来”这首古歌,这片乡土一贯保持着低到尘埃里的歌唱姿势,让歌者眼含热泪,听者心旌摇摇。在这片民歌遍地生长的乡土上,民歌的故事,沉落进乡村旧时光里,散落在大树脚,小溪边,山梁上,心坎里,响亮在一个个晴晌的路口,又被一拨又一拨人带去了远方。在乡愁泛滥后湮没了一座座村庄的乡土上,民歌让乡土葆有梦想的同时,还生长着淡淡的忧伤,滋润乡心、乡情、乡愁,给村庄提醒思念和疼痛。乡村游子在陌生的城市里被汗水浸泡的日子,民歌清醒着,寂寞着,也痛苦着。

人生易老,哪堪荏荏苒苒。日常里,人们借助歌唱来释放内心淤积的念想,消弭尘世中曾经的错失和痛苦。山里人深信,那些被岁月磨损和遗失的美好,在民歌里,还能重新寻找得到。在“长桌摆古”的宴席上,人们歌唱,不是想要抒情,而是借助现实通往灵魂的倾诉和缅怀,达至平复焦虑的情感释放,暖慰人心。

瑶白人在“摆古”的文化传承里,在岁月的咏叹中,找到了安顿心灵的方式。

这是一座拥有“中国传统村落”“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贵州省森林村寨”和“贵州省魅力侗寨”等丰厚内涵的村庄,民族风情浓郁,民间传说神奇,摆古文化多姿多彩,属于瑶白的叙事风格自然被赋予了与生俱来的端庄肃穆。在瑶白,境随心转,情随景转。在瑶白,时间的步履是轻缓灵巧的,甚至还流露出些许抑扬缱绻。此情此景,就像在时间的旧址与故友相逢,适宜叙旧,在歌声中把酒杯举过头顶,向往事凝眸,更适合迎新,执手相望,期许生命里正在拔节的日子更加葱茏。

摆古节,讲的是历史故事,唱的是文化传承,时间的馈赠,生活的甘美,在这里得到珍藏和品悦。瑶白长长的文化链条,通过摆古传承,绵绵不息。侗族有“饭养身,歌养心,酒养神”的传统,摆古节上动人的歌声,是人们奉献给上天和祖先的问候,瑶白人通过祭祀、摆古、唱歌、演戏,追溯族群迁徙,讲述家园故事,在历史乡愁和文化乡愁中,寻找族群的血脉与传统,从而获得心灵慰藉和精神寄托。

这个节日,收储山地族群的情感向度和精神依恋,这份乡愁,深深浅浅,承载过去,滋润当下,昭示未来。时光流走,许多故事,许多人,在这里找到了停靠的理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置身瑶白,在“摆古师”低沉、厚朴却拨动心弦的摆古念词中,乡愁就在这样的日子汩汩而出,缓缓流淌进人们敞开的心田。乡愁是世俗的,在这一刻,关于乡土、亲情、生命的领悟,已幻化为生命里一道精神的加冕。无论是世俗的沉醉,灵魂的砥砺,还是怀着乡愁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都是美的。

因为,人们最终想寻找的,是族群的根和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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