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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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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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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杨秀廷

       

老辈人讲,山里人走得再远,心魂总是要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

香草一次次问自己:山里的日子,就这样远去了?

离开大青山的雾月寨,初到清江小镇的那些日子,香草像是丢了魂。她不敢出门,白天躲在房间里低声唱歌,夜里总会梦到山寨里那些长满茅草的山路,清晨闪亮在草叶上的露珠,村口凉风悠悠的古树林,还有那口还在日夜流淌但是已经没有人没有木桶没有水瓢陪伴的古井……

香草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那些梦中的场景,在朦胧中又一帧一帧地展开。

 

 “香妹崽,今天是三月土王日,老辈人开的青山界赶歌节,不晓得界上的歌场还有没有人唱歌?”

 “香妹,岩生几时回来,田里的稻秧苗快长齐了,家里还等他早点来开秧门呢?”

 “香草啊,寨子里搬去了的人家,哪阵子才会一起来雾月寨热闹热闹呢?他们还回来不?”

……

岩生娘的这些唠叨,像山寨边每天叮叮咚咚的溪水,流淌不息,把山里的日子一天天淌走,又像家门前树梢上每夜呼呼刮过的山风,吹走了岁月,也推搡着香草的心。

水流远了,风吹远了。是啊,青山界,雾月寨,还有那些一串串的日子,好像已经远远地飘在梦里了。

 

香草发现自己走神时,她已经在这间卫生间里摆手挪脚抖肩摇臂地扭了小半晌,身上漫起了一层细汗。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里,用一方蓝色绸子束起的长发,随着手脚的舞动欢跃着,像山里阳雀的啼叫声,悠悠扬扬地,牵扯着人的心事。

山里阳雀嫩嫩的、悠悠的叫声,把香草的记忆往雾月寨拽去:大山一座一座的堆着,一直堆到天边,弯弯的梯田一层一层摞在山腰上,高高矮矮的木楼散落在大大小小的树子边,青青的秧苗,一季赶一季的瓜菜,牛羊归家一路摇落的铃铛声,还有从山林里飘来的山歌和木叶调……这些好像还近在眼前的日子,忽然像梦一样跑远了。

窗子外面的音乐停了一下,又换了一支曲子,她才想起今晚还有三层楼的楼道、楼梯和卫生间还未清扫。回想自己刚才学着机关的干部们跳广场舞的样子扭来扭去,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已经染上了两团桃红。

 

香草原来梳两根辫子,黑油油的,走起路来,辫子就在身后啪嗒啪嗒追撵着,上山打柴割草,下田栽秧打谷,一点不碍事。

香草是在青山界唱歌坪对面坡半山里的花苗寨长大的,花苗高亢的芦笙曲,轻缓的舞步和敞亮的歌声,让她出落成花朵一样的山妹子。香草从懂事起,就跟婶娘学做针线。每到冬春时节的晚上,婶娘家那个小火塘间,常常有村寨里一拨拨的姑娘带着手工针线或打草鞋的“猫凳”,围着火塘坐着。大家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跟香草的婶娘学唱山歌,火塘里欢跃的柴火映着一张张绯红的脸庞,也映照着山妹子们满山香一样芳香的岁月。质朴而饱满的歌声,从木楼中飘出来,唱暖了一个个冬天的夜晚。香草一个人上山做活时,也悄悄地唱起那些情意绵绵的山歌:

为人长到一十三,

工也要做花要攀。

也要做工来养老,

也要攀花少年玩。

慢慢长大的香草,学会了绣花裙、唱山歌,就被伙伴们拽着去青山界上的四十八苗寨歌场“游方”。一次,两次,一年,两年,“游方”坡上,姑娘小伙们已经唱过了“初相会”,又唱起“邀约歌”“夸赞歌”“思念歌”,香草躲在姑娘伙里,不敢一个人接后生的歌,只是跟着大伙唱,也悄悄地往后生伙里瞅。

那是一个让香草想起来就甜心的日子。雾月寨的后生伙跟花苗寨的姑娘约好在歌场“架桥”。唱过“把凭歌”,唱过“架桥歌”,“花园”里就要“分伴”了。姑娘和后生们为等待那个时刻,就像熬过了漫长冬季的田土等待阳雀催工的叫声。分了“伴”,姑娘后生大伙儿结伴交往的活动就转入恋人之间的单独约会,还找不到心上人的姑娘或后生,也会分得一个“伴”,是“歌伴”,以后能否变成“情伴”,得看双方交往的缘分。

后生伙里有人按捺不住快乐的心情,起头唱“架桥歌”:

高坡拖木拖长条,

拖到江边架步桥。

邀姣动步桥上走,

记姣情意万年牢。

姑娘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出这个“歌头”。等了好一会,歌声才从姑娘伙中响起来:

    架桥了,

    郎架千年落阳桥。

    用了几多好情意,

    不怕浪打水来淘。

歌声悠悠,山风吹来,把年轻人快乐的心事播撒在高山深谷间,弥漫在青山界的云山雾海里。

就要“分伴”了,雾月寨的岩生唱了一支“探问歌”:

姣有好歌不肯唱,

姣有好酒不开坛。

要留好歌哪时唱?

留得好酒哪人尝?

吃菜听盐,唱歌听音。众人明白,那歌是唱给香草的。姑娘伙中,有人嘻嘻哈哈地把香草推了出来。要香草还歌。香草红着脸,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姑娘们于是唱起来:

聪明良,

得见鲤鱼才撒网。

好歌等你得心伴,

好酒等你得心郎。

歌声一落,几个后生把岩生拉出来,朝香草推了过去。

香草的胆小、害羞,是与生俱来的。

香草出生的时候,正是满山香开遍了青山界的时节。娘挺着大肚子,跟生产队的妇女们到山界上采摘满山香,那是生产队用来提炼香油出售的副业。娘性子犟,挣工分从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

界上雾浓,风凉,娘受了风寒。香草呱呱落地那天,娘却走了。娘只给香草留下一个跟满山香同名的名字。

 

花开山醒,歌飞心动。香草那串被忧愁锁在了心事里的话头,忽然就被歌声和笑闹声打开了。

爱笑的岩生悄悄对香草说,香草辫梢上红毛线捆的蝴蝶结是活的,常常飞进他的梦里。

香草涩涩地笑,岩生也傻傻地笑。

岩生不只是笑起来好看,他的歌声像青山界上四月里的映山红,花期一到,风一吹,慢慢地,在山岚雨雾里萌出一朵,探出一枝,开成一树,不知哪时,一团团、一簇簇,就盛开在香草的心里。花开了几季,又落了几季,也把香草的一段光阴落在了歌场里,落在了有岩生的歌声陪伴的浓黏岁月里。后来呢,香草掉落进了比青山界上的龙塘还要深的相思潭,常常忘记了回家的路。

那是多么暖人的日子啊。青山界上,满山花开,满坡歌声:

青山界上好风光,

四十八寨开歌场。

年年唱歌年年嫩,

不知哪年老心肠。

 

锦鸡飞来画眉唱,

天池鸳鸯对对飞。

九十九岭情意在,

歌声留在妹的心。

香草忽然惦记起某一段逝去的时光,那些满山香一样蓬勃的念想,那些唱不完的山歌,好像就在昨天一下子被自己打进了背包里。

香草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怎么就这样经不得过啊。

她想起这两年的日子,她一个人种菜,割秧青,栽秧,打谷子,累了,就歇一下气,从心底里翻出几支老歌,哼起来解闷。有一次,唱着唱着,她发现刚才还竖起耳朵听树林里鸟叫声的黄黄,偏着头在听她唱歌,连一只蝴蝶飞过它的鼻子边它也像没看见。黄黄每天跟着香草上山下田。香草去年初秋进雾尾冲捡菌子,走在前面的黄黄惊起了路上的两盘蛇。

黄黄现在会在哪里呢?

很多故事就像大山里的那个寨子,一户户人家搬空,老去了。

三年前,岩生落脚到县城边的一家木材加工厂,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翠翠和柳柳,也从二十里外的乡中学转学到县城的一所中学。他们家在县城分得的那套生态移民房,虽然比不得山寨吊脚木楼那样撒得开手脚,却是崭亮的城里好房子,油亮的门窗,白白的墙。岩生和女儿们每次回到雾月寨,都要啧着嘴巴把城里的房子夸赞一番。说得香草的心里直痒痒。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那个小小的家,成了香草的牵挂。

“香妹崽,等秋天这一拨满山香挖完了,你就去城里住。也好照拂岩生翠翠柳柳三爷崽。”

“娘,下次让岩生来接我们,娘去城里住,香草也去。”

“娘老了,娘哪里也不去了。就守着这片林子,好着呢。”

“娘不去城里住,香草也不去。”

 

香草是最后离开雾月寨的。

香草守着岩生娘,守着一天比一天空寂的山寨。

岩生娘拄着拐杖,也拄着香草的日子。

山里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不下雪,岩生娘都要笃笃地点着那些青石板寨道,到村口的古树林中,在那根老木凳坐上一会,看看寨边的田地,看看远处的山,看看天上的云朵,有时,她的嘴里还不停地念唠着些什么。

岩生娘不止一次对香草说过,那片树林,收留过山寨里娃崽们被风雨雷电吓掉了的魂魄,现在那些山娃长大了,走远了,这片林子总要有人陪伴呢。

每年过年那天傍晚,准备吃年夜饭了,明明一家人已经坐在桌子边,岩生娘却要到树林边,喊岩生、香草、翠翠和柳柳“回家吃饭”。有一次,香草跟着岩生娘,听岩生娘一个个地喊:“崽啊,你在哪里?你在哪个高崖高坎?你在哪个水边湾头?你在哪趟雨里边?你在哪朵云下面?你在哪里受过惊吓,你不要怕!你在东边,从东边来;你在西边,从西边来;你在南边,从南边来;你在北边,从北边来。你在水上,从水上来;你在山上,从山上来;你在树上,从树上来;你在路上,从路上来。过年了,你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团拢来,团团圆圆过年。”

那时香草就想,那片树林,其实拴着岩生娘的魂。

天晴的日子,香草从地头回到家,见不着娘,黄黄就带着她径直往村口的古树林去找。娘静静地坐在古树下那根老木凳子上,眯着眼睛,像在凝视着一段久远的岁月。香草知道,那片树林里埋着岩生的爹,还有雾月寨的很多往事。

平日里,除了打柴割草、养牛喂猪,耕种那几坵水田,香草就一步一步跟着岩生娘,搀着、扶着,等待一次又一次日升月落,日子的串珠仿佛一下子断了线,散落到香草空空落落的心里。

那一天,香草搀扶着岩生娘从树林里回家,娘看到路边几块荒芜的菜地长满杂草,一二三四地指着说那是老秋家的,这是细狗爹的,细狗家的好妹出嫁那年,好妹在这地头种满了黄豆、萝卜、辣子、生姜,一季接一季……香草一回头,就看见家里那头早晨牵到后山湾吃草的老黄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在了娘和她的身后。

岩生娘也看见了黄牛,她们侧过身,往早就歪倒的菜园篱笆边靠,想让牛先走过去。那牛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们,走近了,抬起头,望望扶着香草的岩生娘,停了下来。

牛低下头去,“哞——哞——”的叫了几声,又慢慢把头抬起来。

岩生娘和香草一下子定在了那里。她们看到了牛眼里的一片水光。

岩生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从那天起,岩生娘再也不提去看看那片树林。

 

过了重阳节,岩生娘就像往年一样,每天掐着指头,算岩生和翠翠柳柳几时回来过年。

“等岩生翠翠柳柳回来,给寨子的四门土地公和村口的古树烧香化纸,在家门上糊起对联,放起鞭炮,这寨子,就还是一个寨子。香草,那日子,才像过年。”

说话的时候,香草和岩生娘就坐在家门前,娘一念唠,香草不由又看了一下贴在门枋上的那副对子:“门对青山千里秀;家居旺地四时春。”那是去年过年那天岩生写的。对子上的红色有些淡了,那字却越发醒眼。

“娘,有娘在,在哪里都是家,都是过大年。”

“苦了你呀,香草。”

“娘,有娘在,我们都好着呢。”

好像应了娘的唠叨,岩生回来了。岩生一回来,这次家里还真是闹热了起来。岩生和香草急吼吼吵闹了半宿,岩生哭了,香草也哭了。

岩生进屋那阵脸上还是笑笑的,怎么一下子就阴天刮风打雷下雨了?

岩生娘的耳朵还灵光着呢。岩生娘是个明白人,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她有一肚子好歌,她那几个草药方子,还救过山里的几条人命。

听岩生在隔壁房间大声嚷了一阵,岩生娘的心里就闹腾起来:家门口天天薅修的秧田出了稗子。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岩生这个木头疙瘩在外面沤发芽了,生杈了,要是香草不下县城去跟着岩生,这个家怕是要散了啊。

岩生娘头一遭睡到半晌午才起床。

“岩生呢?这木头疙瘩怕是要气死个人才快活。”

香草听出娘的话里有了恼闷。

“娘,岩生天亮就走了,说厂里忙着呢。”

“香草啊,娘让你遭罪了。你就顺了岩生那木蔸蔸点吧。这年,怕是要在城里过了。我也该捡拾捡拾了。”

看来娘同意去县城住了。香草心里暗暗高兴。原来有三十多户人家的雾月寨,经不住几年光阴的筛簸,只剩下岩生娘、香草和这被搬空了的日子。山里的夜晚忽然变得老长老长,难怪家里那只大公鸡总也叫不醒满山露珠的瞌睡。

香草没见娘捡拾什么物件,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捡拾的。岩生说,县城那个家里娘的用物早已经置办好了。只等娘高高兴兴搬出来。岩生早就要香草劝劝娘,爹去得早,娘这辈子吃了很多苦累,也该到大山外面去尝尝另外一种日子的味道。

岩生娘的房间里,整夜整夜地,传出轻轻唱歌的声响。就要搬进城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瓜一豆都生出一缕缕歉心的依恋。香草想,也许,这样唱着,娘的心里会舒坦些。

香草慢慢就听出了娘的歌声里,散发出油盐和汗水的味道,也飘来了大山里四十八寨游方场上芦笙吹动、山花开放的气息。歌声延绵了日子,青山界美丽的传说,雾月寨久远的故事,一天一天,在娘低缓的歌声里慢慢清晰和生动起来。

青山界上有一句老辈人留下来的古话:“年年赶歌场,秋后粮满仓。”香草还记得,每年“开歌场”的那天清早,在古歌场的唱歌坪,先由寨老烧香化纸敬天地、敬祖先,朝着遥远的东方唱古歌:

住在遥远东方的祖先和娘舅,

我们翻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山,

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溪河,

到这个深山之顶。

姑娘长大了,

送来被虎咬,

粑粑变成了石头,

猪肉变成了臭豆腐,

甜酒变成了醋,

包谷变成粉团。

树芽长大要开杈,

我们今天才来开歌场,

让年轻男女唱歌交往……

现在,歌场冷落了。那些在歌声里生枝长叶、开花挂果的故事,那些散落在大树脚、水井旁、小溪边、山梁上、心坎里,被歌声温暖的旧时光,被一拨又一拨人带去了远方。

有了娘的引领,香草白天上山下地,便搜肠刮肚地寻一些歌来哼。那些日子,她盼着天早点黑下来,她想听娘唱歌。

 

光阴还是老样子,像寨边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着。

秋天在秋工忙忙中过去了,稻谷进仓了,得赶紧拾掇瓜果豆。香草忙得像陀螺,心里却是甜甜的,她也学娘的样子,板着指头期盼一家人过年团聚的日子。

初冬雾茫茫的那个早晨,香草挖了一背篼红苕回家,还不见娘起床,香草端着热气浓浓的小木盆轻手轻脚走进娘的房间,请娘洗脸,吃油茶。

香草轻轻地叫一声:“娘!”又轻轻地叫一声:“娘!”

没有听到娘的回应。

香草拉开窗子的推板,一道晨光照进来,娘穿着出嫁时穿的那套衣服,已经深深睡去。

香草跪在床前,轻轻地给娘洗脸,泪珠扑嗒扑嗒掉进木盆里。

沉寂的大山里,唢呐缠绵着忧伤,嘹亮起来。

就像一夜大雨后溪水漫进禾田里一样,雾月寨的人们潮水一样涌回村里。

荒落的雾月寨突然热闹起来,这热闹里,裹挟着雾月寨的人们心间隐隐的痛。

一通通铁炮,震山撼谷。舅家的人来了,岩生和他的堂兄弟身穿孝衣,跪在家门前的路口,向舅家人“请罪”,香草带着翠翠柳柳,跪在大门前掩面痛哭。族亲们聚拢来,唱起孝歌劝舅家的人:

树老生菌,

人老生病;

种子落地,

后人有福……

岩生娘年轻时就会“看香”,每年七月半总要邀约四五个女伴“跳桃源”,她们蒙着头帕,用燃着的香熏眼睛和鼻子,有“缘法”的姑娘不到半个时辰就进入半迷半醒的状态,双手拍着膝盖,时急时缓,帮人们去“桃源”世界探问逝去的亲人,也跟着“歌仙”上“桃源”看花唱歌玩乐。进过“桃源”的人,醒来后又会忘了“跳桃源”时讲的话和唱的歌,对于她们描述过的美丽“桃源”,也没有任何印象。岩生的两个姨娘前些日子来看望岩生娘,她们姊妹也是日里夜里唱歌,每日里总要讲起“跳桃源”的往事。人们就有些羡慕地说,岩生娘是唱着歌去了“桃源”世界,她老人家只是带着还未唱完的歌,悄悄地躲了起来。岩生娘是有福的人呢。

香草觉得娘并没有离开,娘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召唤雾月寨的人们聚拢来,像是过一个节日,让人们重新看看这个熟悉的村寨和没有了庄稼陪伴的田土、菜园,重新看看那些日渐陌生的脸。

人们唱起送别的歌谣,把岩生娘送到村边的古树林里,像送别一枚熟透的果子落地,回到大地的怀抱……那些哀伤的歌声,回放着岩生娘一辈子的悲欢苦乐,诉说着生命的无奈与卑微,也让重返大山的人们感受到了死亡的高贵。

等到匆忙的人们散去了,歌声散去了,一段岁月突然就随着歌声停了下来。

 

香草默默打点行装。

离开雾月寨前,香草挎起盛有香纸和公鸡的竹篮,跟岩生走过铺着落叶的青石板街,他们先祭祀寨脚、寨头和寨边的四门土地,然后去村口溪旁的老桥头,祭岩生的“树娘”,又去牛场边祭翠翠、柳柳的“岩妈妈”。岩生娘曾一次次对香草说过,大山里山高沟深、树老藤壮、风大雨急,一辈辈人在这里苦讨苦吃靠山吃山,吃山靠山,哪个人都想多有一个心安的靠处,寄拜“树娘”“岩妈妈”,就是想多得一份扶助。一路祭祀下来,岩生和香草都不说一句话,他们只在心里默默地说,跟大山,跟土地公,跟古树、古井、古桥、古岩梁道别,也拜请神灵们看护这片家园。

岩生娘身子还硬朗的日子,逢年过节和每个月初一、十五,老人都要自己去祭祀。几年前的一天,那时岩生还和寨子里的喜来一起,在寨边的雾尾冲种香菇,岩生娘跟岩生香草说,自己从今往后都吃素,也不再拈香敬烛。岩生出去后,四时八节、年头岁尾,家里祭拜的事自然都落在香草身上了。就要离开大青山了,香草想起了自己的娘。香草的“井娘”,在生养她的花苗寨。她忽然想回花苗寨去,到娘的坟上看看,娘生下了她,她却从不知道娘的模样,这在香草的心里是一道怎么也迈步过去的门槛。

一路祭祀下来,香草觉得眼前的一截小路,一道田埂,一棵树,甚至一篷乱草,都有无数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的心怦怦乱跳。那些无数的眼睛,勾留着她的心魂。

“香草,把你想带走的都带上吧。以后就难得回来了。”

香草叹了口气,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娘的织布机,门口的柴禾,园子里的菜,寨边的水井、木桥,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哪样都想带上,可是,我是哪样都带不去了……”

“还有黄黄,它乖,听话,还救过我的命……”

“你放心,我给黄黄喂了点药,我们只要翻过大坳口,它就会醒来的。”

“你怎么那样对黄黄,这只狗够可怜的了……”

“难道你想带黄黄出去,那是害它。”

“我们就这样不要黄黄了,真的就这样不要黄黄了?”

“黄黄在哪里?黄黄,我的黄黄在哪里……”

香草抬起头,透过泪光,见岩生木木地愣在了那里。

 

香草准时走进那道铁门,院坝里二三十个年轻女干部正跟着歌曲跳舞。每天傍晚,她先扫好办公大楼前的院坝,接着就打扫各楼层过道、楼梯、卫生间,然后清理垃圾。七层楼,从上到下,三四个小时就打发了。

站在台阶上的一个人朝香草走过来,告诉香草,这几天下班后机关的女职工都要在这里排练舞蹈,准备参加县里举办的广场舞比赛。让香草先做大楼里的卫生,等练舞的人散了,再扫院坝。

香草就上楼去,忙起手上的活来。

这栋大楼每层楼中部都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窗户正好对着外面的院坝。清扫到那里,香草就要往院坝看一看,看跳舞的人散了没有。

三楼小卫生间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镜子。每次进来,香草就放下拖把、抹布,洗了手,在镜子前静静地看自己的模样。今晚,外面跳舞的人换上了统一的绿色裙装。透过蓝色的幕墙玻璃,她们甩手踢脚、转身的动作已经很整齐,像田垄里转青的秧苗,绿得可心。

香草朝窗外看了一会,正想拿起拖把,一转身又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她把门关上,挺起胸,昂着头,试着踮了一下脚尖,再把两只手展开来。多像一只低低飞过草丛的锦鸡。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啊。她怀疑自己又长高了,又抽条了。

把自己比成锦鸡了。香草在心里低声的笑骂着自己:过了秋天的树叶还想鲜嫩,不害臊呢?

香草拿过拖把,眼睛却又往窗外望去。

 

翠翠柳柳住校,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岩生中午在厂里吃,早出晚归。遇到加班赶料,就住在厂里。

香草突然发现自己被剩下来了,剩下来的还有一大把捏在自己手里的日子。

香草每天上街买点辣椒青葱小菜,然后煮饭炒菜,这样的日子在香草看来寡油少盐的,没有劲道。同住一栋楼的福姨邀香草去河边的风雨长廊上唱歌。香草说不会唱。福姨就说那就一起去听别人唱,那里每天都有几大堆人在唱山歌呢,唱大河调、高坡调、过山腔、平腔、叹歌、古歌的都有,好听得要死。

到河边的风雨长廊上听了几天歌,香草的心里还是空得发慌。好像过去所有的岁月,都躲藏在了这荒落的日子背后。她就窝在家里唱歌,轻轻地,唱着唱着,就有泪珠从香草的脸上滑落下来。这些歌,好些还是在雾月寨最后那些天里听娘唱的。娘在一个个夜晚里,唱啊,唱啊,把大山里的一支支喜歌、苦歌、山歌连成了长长的一根线,串起了娘的日子,也串起了香草的日子。娘为哪样要整夜整夜地唱那些歌呢?自己怎么也这样一天天唱起来了呢?

香草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是踩在一团团棉花上,落不登底,也靠不到边,手脚没个用劲的地方。香草记得岩生娘讲过: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可是香草总是忍不住往那条路上走。

每当夜晚来临,窗外层层叠叠的灯光打乱了香草的心绪,香草说不出个来由,说不出来由的香草又唱起那些忧伤的山歌。那些歌,把香草的心思拉得细长细长的,越拉越远……

 

又等来了一个晚上。窗子外面灯光闪烁,香草的心思却飘向了大山里的雾月寨。

“寨子里屋脚那坵冬田还池着几十尾鲤鱼,我得回去看看。别叫獭猫糟蹋了。”

“就那么几尾鱼,莫费心了。”

“那些瓜种、豆栅,我得去收拾收拾。开春后,那几块地等着呢。”

“现在过日子也不指望那些远天远地的东西了。”

“我该去看看娘了。”

“我也想回去看看。我不该骗娘。”

“我们一起回去吧。”

“想起娘,我就难受。你想回去,可是你想想,雾月寨我们还回得去吗?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份工。高坡寨久槐的娘生病,一家人都回去了。他媳妇在一家单位的大楼里扫地,让你去顶。”

“雾月寨的月亮也该出来了,没有人烧火做饭,没有牛上坡吃草,没有狗跑鸡叫,那月亮会很酿(愁闷)很冷的。”

“月亮有云陪伴,有风陪伴,有树陪伴,有大山陪伴,你就莫歉心了。”

“岩生,我想娘了。我唱歌给你听好吗?你不在家的日子,娘教我的。”

“香草你唱吧唱吧,我已经几年没有听你唱歌了呢。”

香草就唱:

哥哥骂妹心不平,

把妹嫁到古罗岑。

早上吃的冬苋菜,

夜晚吃点折耳根。

要妹砍柴柴又远,

要妹担水水又深。

打湿罗裙不要紧,

打湿花鞋千万针……

房间里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

“香草香草你怎么哭了呢?”

“岩生我没哭我没哭,我想娘了,我是想娘了啊……”

歌声低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像青山界上照着雾月寨的那一弯月亮,一会儿就被一重重树影慢慢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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