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遇见

                                                  杨秀廷

人生的旅途中，有些风景，经由某种机缘，一旦投射到心幕上，触发心灵共情，自然生长成一棵记忆之树。

2023年国庆假期，正逢秋分时节，我从林木苍翠、水意氤氲的黔湘边界清水江小镇锦屏，到地处黄土高原的山西昔阳县大寨镇走亲戚，于长胜岭村小住几天，黄土地的风物，窑洞人家的情意，让我这个长期生活在“云贵万重山”中的人，有了一种别样的体悟和期待。

一

朝阳从村边的玉米地上升起，渲染出一片霞光。我走过窑洞门前，看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影子，晃动在路边的篱笆上。篱笆上的牵牛花，举着小喇叭，吹奏起乡村序曲。花藤的嫩尖儿上，几个花苞睡在清晨的摇篮里，还没醒来。

从树叶间传来的鸟叫声，叽叽复叽叽，蜿蜒了牵牛花的清新和灵动，一朵朵牵牛花被鸟叫声逗笑了，花朵的盈盈笑意，点亮山村的早晨。

村道旁、地角边，是牵牛花的园地。有的顺着篱笆伸展身姿，有的爬上小树，尤其有趣的是那些开在玉米杆上的花。

初长的花蕊，一小朵白色的喇叭顶着红色的花边，像是在唱一首秋天的童谣；稍大一点的花朵，花叶张开，在晨风和初阳里，绽开紫色的笑靥；而花期正盛的花朵，红得鲜艳，大大方方地笑着跟过路的人打招呼。路坎下的玉米地里，挤挤挨挨的玉米杆上，有牵牛花牵着手缠绕其间，那些可爱的花朵，正在玉米杆上轻轻地唱着什么曲儿。

路边一户人家，大门“郡口”上镶着一张匾，书有“天赐百福”几个大字，大门外路坎边立着一方照壁，照壁中间塑有一个大大的“福”字，与门头的匾额相映生辉 。照壁左侧，一蓬牵牛花正惦着脚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几支红色、紫色、蓝色的花朵，捧给这方寓意福乐康泰的照壁。

在这片朴素的乡土上，牵牛花化身为抒情的意象，星辰般散布着，蓬勃着，用生机和宁静的生命呈现，让村庄在寻常的日子，也保持着可亲、可感的美。

二

一个村庄的生命底色，在长长的来路里，也在新生的枝叶和花朵上。

长胜岭村距昔阳县城5公里许，与大名鼎鼎的大寨村毗邻。长胜岭村附近有大寨景区、石马寺、龙岩大峡谷、离相寺、福严寺等旅游景点，有昔阳迓鼓、昔阳拉话、和顺五谷画、牛郎织女传说等民俗文化。其中，石马寺内的石窟始建于北魏永熙三年，已有1480余年，可见这方山水历史人文之厚重。长胜岭村有150户430余人。这里山多沟多平地少，主要种植玉米，是一个农业村，出产玉米、红薯、小胡萝卜、芋瓠、丰水梨、莴苣、青豆、乌饭果、绿苹果、核桃等。全村有耕地360亩，零星散布在沟坡梁上。铺满山地沟梁的玉米，在秋天里，绵延为村庄橙黄的主色调。

漫步村外，山包、土梁上，被玉米覆盖着，这些等待收获的作物，随着山势起伏成沉甸甸的秋景。

一株桃树，枝叶繁复，立于三岔路口，在连绵成片的玉米地里，有些孤独却醒目。走近了，只见落桃满地，树上还挂着不少淡红色的果子。于是想起上午路过一户人家，窑洞前的枣树上，酱红色的枣子累累纷披，散发甘醇的香气，清风袭来，枣果簌簌落下，无人理会。我问在附近晒太阳的一位老人，她说了很多，我只听懂一部分，大意是年轻人都出去了，老辈人不稀罕这个，落了就落了吧，明年还会挂果。是啊，季节总是按照自己的法则，在赋予万物生机的同时，也预设了成熟与凋落。人世的来路与归程，也在时间的这个法则里。人事流转，到了时间的节点，自然蓬勃如新。

时间的进程，总会策新乡村的生活。村民们在劳务输出的时代洪流中，不断往外走，先后有150余人到北京、天津、广州、太原等地务工，而许多年轻人，则选择了进城住进楼房的新生活方式。人口的流动，让这个古老的村子显得有些寂寥，但在这里，还有庄稼生长着，还有果子悬挂着，还有花朵在开放着。

生命的接力，一茬跟着一茬，生生不息。

三

翠绿的南瓜叶，舒展于篱笆上，像一个个托盘，一任牵牛花从上面爬过去，只是静静地把牵牛花从清晨的意境里托举出来。这生命的蕴泽与衬托，其实包含着植物生长的相互成就。人与自然，也是这样。

我发现，窑洞前的小道边，牵牛花的藤蔓和花颜，比其他角落里的更清亮可人。主人笑着告诉我，他们常日里把用过的水，浇在花根处。这花藤和花朵便是得到了人的滋养，才这样可劲生长着、盛开着。

那天中午，我路过一片庄稼地，几位村民正在采摘小米，我跟他们说，我想拍几张他们采收庄稼的照片，他们笑着说：“照吧照吧，我们这是大寨谷子，壮实，可有名气了。”笑声回荡在秋阳下的山野间，透出几分爽朗和自信，他们收获的喜悦感染了我。

10月2日是村民安保红家二闺女订婚的日子。一大早，他家窑洞前的院子就热闹起来，人们搬桌子板凳、切菜、包饺子，不亦乐乎。而隔壁的院子里，掌勺师傅和帮忙的人，在锅碗瓢盆和欢声笑语间，经营起热气腾腾的热闹喜庆氛围，着实让人心生暖意。时近晌午，满院子坐着前来贺喜的亲友，一位90高龄的张姓老人，特意戴着红色的帽子来“坐席”，老人对晚辈的那份祝福和慈爱溢于言表。

一个女孩生命里值得加冕的日子，让相聚的人们，把酒相叙，共道祝福。

这个年轻女孩，从这片黄土地走出去，大学毕业后留在远方的城市里工作。这一天，在家里，她跟着父母，与未婚夫一道，一桌一桌敬酒，用这样的方式感恩土地和乡亲。

山村的女儿，走得再远，都不会忘记家乡父老的恩情。因为，她们人生的花季，来自乡村淳朴丰厚的滋养和赐予。

四

晚风带来清浅的凉意，游荡于空旷的山野。月色也清凉，洒我一怀思乡的情绪。

我忽然忆起，儿时，大人们就在这样的黄昏里，在村头或街巷中，高声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奶名，招引我们这些在牵牛花丛中“藏猫猫”的顽童回家。而今夜，人到中年的我，身在他乡，满怀月色，却无处可寄。

此时，万籁俱静，白天在窑洞前的枣树上跳上跳下、唧唧喳喳的小鸟，归巢了。从四面八方带着祝福赶来，见证了订婚仪式的人们，也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仪轨上，然后，等待下一次的相聚。

在长胜岭，在这个曾经陌生而今已稔熟的村子里，迎面相见的牵牛花，终是安抚了我那颗客居的心。村庄里，牵牛花牵藤扯蔓，开花结果，生发出浓浓的情意。牵牛花只是平凡，但它依然坚持用这样的方式，把秋天的一个个日子，安放在村庄的俗常中，拔节生命的爱与梦想。

这是一座牵牛花簇拥的村庄。走在村子里，村头寨尾、路边、村委会办公室窗外、村健身活动场的土墙上，等等地方，凡目之所及，我都遇见了牵牛花的微笑。这些吹着喇叭的花朵，装饰了村子的道路，也组接了一个巨大的花冠。那是岁月的情意，对一个村庄、一个族群的封赠和加持。

小小的牵牛花，用守望与安静，讲述着村庄的故事。那份深情、韵味和气质，像童年时邻家的伙伴，有些怯意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活泼可爱。童年的记忆、情感、故事，还附着在牵牛花的微笑里。

秋花入眼，秋思入心。这些花朵，静静守望村庄的年轮和人心深处的温暖，丰富与鲜活了村庄的细节。有了这些花朵的陪伴，我的黄土地之行，也就拥有了一份生命的轻盈和晴翠。

秋深岁月暖，感恩生命旅途上，这别样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