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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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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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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魂

杨秀廷

        

1

鸡叫头遍的时候,夜黑得更深更浓了,高山寨的夜晚安静得像一个寂寞的梦。

“咕—咕—咕——”,两短一长三声像斑鸠讨喜的声音,轻轻地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他们来了。

莲花慢慢推开用茶油浸湿了转轴的花格窗扇,借着蒙了手巾的手电筒淡淡的光,把包袱递给窗子外面楼梯上的人,听着那人下了楼梯,莲花才轻手轻脚地踩上木凳,提起一只脚,伸出窗外,等那只千层底绣花新布鞋的鞋底探到木梯的横档,落稳了,再把另外一只脚挪出去。她的双手离开窗槛,抓住木梯,慢慢顺着梯子往下走。一阵凉风吹来,她的身子不禁颤了一下,木梯子也晃了一下,她的心怦怦乱跳,她忽然有点晕眩,眼角有泪水滑向夜的深处。

木梯子有点长,是两架梯子接起来的,连接处用木棒加边,棕绳牢牢缠着。木梯子立在屋后窗下的菜地上,刚好够到莲花在二楼房间的窗下,楼梯的上端用红布包着,那是山里人心念中的另一抬红头花轿。莲花虽然看不见,但她的两只手摸到了,绵绵的,暖暖的,在这深的夜里,生出一种暖亮的情意。

莲花下到菜地,黑暗里伸过来两双姑娘的手,扶着莲花要往前走,莲花挣脱了,转过身,跪下去,朝黑夜里的房子,房子里熟睡的爹磕了三个头,然后跟着接她的人,走了。

 

2

莲花忽然伤感起来。爹劳累了一天,晚饭喝了两碗酒,早就睡得沉沉实实。阿弟安生带着家里的花狗在山上的仓棚里,料理那些还未担回家的谷子。娘背几把糯禾去荞麦冲给阿姐莲叶做甜酒,要隔天才回来。

莲花是被“抢走”的。“抢走”莲花的余幸鸿在山坳边的高山寨教学点等着她。

大青山百里乡村,从有人居住起,就有了“拐姑娘”的“抢婚”习俗。男青年在传统节日或农闲的夜晚,用打口哨的方式约女青年玩山唱歌,谈情说爱,他们在交往中,用委婉动听的歌声向对方表达爱恋之情。经过“初相会”“游花园”“架桥”“相思”等环节的深入交往,在“玩山”活动中,姑娘对后生有意,就不断呼唤他的名字或不时向他丢小石子,丢小木棍等,如后生亦有意,就不时搭话,回丢小石子。夜深人静时,双方便各约一两个知心伙伴待其他人走后尽情交谈。双方情投意合,唱了“苦情歌”,自然发展到送“把凭”,浓浓念念,便瞒着姑娘的父母让男方“拐走”姑娘。男女双方约定好日子和时辰后,男方邀约家族兄弟四到六人,假约女方及伙伴上山对歌,双方会合,男方即将女方“抢走”。在“拐姑娘”过程中,无论女方如何爱恋男方,如何心甘情愿,都要假装拒绝,若遇到熟人,还要哀求解救,男方也假装强行拉扯,乡人叫“抢婚”。同来的男方家族兄弟,就要想尽各种办法,让“新郎”带着“新娘”逃走。“抢婚”若是被女方的父母兄弟发现,邀约族人阻拦,拉拉扯扯,那就惹上了麻烦。

大青山“抢婚”的路上,拉扯出了许多恩爱故事,也有人结下了生死冤家。

高山寨的人心里有一个疙瘩,人们不愿意去解,也解不开。四十年前,那还是民国后期,照着家族联姻的古礼,高山寨“活路头”家族的杏红许配给半坡村“牯脏头”姜家的槐业,婚期临近,两个家族训斗牛,跳芦笙,扎彩门,向三亲六戚,邻近村寨下了喜帖,婚礼期间双方家族要在各自的村寨举办三天芦笙歌会和斗牛活动,人们期待着这二十年才见一次的隆重婚礼。

半坡村姜家抬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来高山寨迎亲的那个夜晚,迎亲队伍的火把亮了三里地,映红了半边天。谁知道,身着嫁衣的杏红半夜里翻窗逃走。天快亮时,催新娘上轿的喜庆调子吹了一曲又一曲,人们却找不到杏红的身影。半坡村和高山寨的人都蒙了一脸灰,窝着一口气吐不出。接亲的唢呐、芦笙在杏红家闹了三天三晚,把高山寨的人心吹得乱惶惶的,寨老、族长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照古规,接不到新娘,那些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芦笙不能带回去,得全部踩烂在杏红家的大门前,一了百了。那样“留古”是要让后人蒙羞的,主家的大门还得改向。高山寨“活路头”家族牵来一头大水牯斗牛作为赔礼,“留下”了半坡村的唢呐、芦笙,并督责杏红家依照大青山款规赔还未婚夫家聘礼等一应开销和物件,并接受一百斤大米、一百斤米酒、一百斤猪肉“三个一百”的悔婚处罚,才好不容易劝息了那场纷争。两个寨子婚嫁往来几百年的路,一下子断在了杏红的脚下。杏红也断了回娘家的路。

杏红的家人本是村寨里的“头人”,每年栽秧打谷都由他们一家“兴工”起头,却不想遭那一回挫乱,心气一下子落下去了。半年后,人们才知道,那晚杏红跑去了二十里外闷冲寨相好的后生家。杏红的娘早哭肿了眼睛,听到杏红的音信,包上两竹筒米,封两角八分钱红包,请邻寨一个通阴阳的人“破灾星”,说是杏红喝了别人的迷魂药,落了坑,幸好有吉星护佑,才讨得个“蚀财免灾”的中上签。

莲花“翻窗出嫁”,她也知道自己这桩婚事不大合“抢婚”的古礼。

绕出莲花家居住的芝麻冲,陪伴在莲花身边的就只有来“接亲”的两个姑娘了,刚才还在搬楼梯的两个男子悄悄落在了后面一截路,他们警惕地观察各种动静,以防高山寨的人把“新姑娘”莲花拦回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在黑暗中移动,伴随着轻悄的脚步。前面就是三岔路口,往左拐,走过一道盘山的石板路,再爬一截坡道,就到高山寨教学点。莲花知道那里有一盏煤油灯还在亮着,在等着她。莲花带着两个姑娘往右边的那条石板街走。

夜色深深,连山风都安静得像睡着了。莲花想起阿姐莲叶出嫁的时候,荞麦冲的迎亲队伍把单家独户的高山寨芝麻冲闹热得像是翻了个边。高山寨姑娘们的拦门歌、敬酒歌,迎亲客的唢呐调、芦笙曲、鞭炮声,把芝麻冲的山旮旯都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息。人们笑啊,唱啊,“关亲客”被姑娘们拿箩筐篼在脑壳上“捶黄豆”,用锅底的烟灰点上桐油涂抹成一个个大花脸,在这一场接一场的“闹喜”中,一个山寨女儿的出嫁仪式,成了村寨里所有姑娘的节日。搭着头帕的阿姐莲叶却哭得声音沙哑。那时的阿弟还背不动阿姐莲叶,是莲花和阿弟扶着阿姐莲叶跪拜堂屋中的祖先堂,向祖宗辞行,又向火塘、甑子、灶神、犁耙和门神辞行。

莲花来到一株古树下,从包袱里摸出香纸,跪下去,磕了头,说:“干娘,树大要分丫,女大要离家。女儿不孝,半夜三更还让你不安,往后的日子,我就难得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的、壮壮的。感谢干娘陪伴我的寨子,我的亲人,我的菜园,我的花草,我的背篼锄头镰刀扁担。”莲花的一颗颗眼泪,滴在落叶上。

莲花是多么地想有送亲的人为她唱《姊妹送亲歌》:

一个铜钱滚过街,当步离娘当步开;

当步离娘当步远,眼泪流来衣袖揩……

那歌,莲花几次在送亲的人群中跟随姐妹姨娘们唱过,她们在歌声里,送走了一个个花朵样嫩艳艳的姑娘,每一次唱起这样的歌,莲花都有一种难舍和忧伤落在心里。此时,她的心像是被那些往事绊住了,喉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梗着,她在心里默默地唱起那首《辞亲歌》:

七月洋藿八月姜,生姜本是要离娘;

妹在家中坐不久,仔细想来痛肝肠。

 

3

莲花紧了一下背上的包袱,往寨中的“戏楼子”走去。高山寨的老辈人讲,出远门的人,到“戏楼子”辞行,得到菩萨、戏神和歌仙的祝福,才会顺当。出嫁的姑娘,都要在“戏楼子”前磕三个头,然后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簇拥下走出寨门。

“抢婚”的姑娘,只有胆子大的敢来“戏楼子”磕头辞行。“戏楼子”住户一家挨着一家,过往人多,容易走漏消息。

莲花的胆子小,但她要犟一回:照高山寨所有热热闹闹出嫁的姑娘一样,从“戏楼子”出寨,走大路。

出了寨门,转过前年才由生产队分到各家各户的那几排禾仓,莲花放慢了脚步。黑暗中,她还依稀记得路口的一排禾仓有十多间,她家的禾仓是第七间,她家独家独户在芝麻冲,家里的房子和田土离禾仓有点远,便把禾仓留给村里存放一些公用物件,门上的木锁换成铁锁,钥匙由村里的老队长掌管。第八间是伙伴菊妹家的,菊妹家靠近禾仓,她家的禾仓里除了放稻禾簸箕筛子箩斗,还有腌酸菜、腌鱼的坛坛罐罐。又过两间就是她们这班姑娘的“姑娘头”香姐家的,香姐家禾仓莲花来的最勤,香姐家的田土离寨子有七八里路,在山上搭得有牛棚禾仓,这间禾仓里只有门背角堆着几十把糯禾,不大的窗子下面,两根二人凳上铺着刨光的木板,木板上的几只细篾小竹篮里,一年四季都摆放得有各样绣花物件,有时是孩帽的帽圈,有时是姑娘的嫁妆云鞋,有时是婆家做客的背带,也有姑娘游方定情的信物花带。旁边放着几根矮凳,姑娘们来的日子,小小的一间禾仓就装满了歌声和笑声,也装满了姑娘们悄悄的心事。

人不唱歌可惜歌,人不干活要挨饿。

不种田地难生存,不唱歌来不快活。

那些暖心软肠的歌声,好像山雀娘拖着长长的漂亮尾巴,又悄悄飞到了莲花的身边。

走过禾仓,再走过几株大枫树的树脚,就出寨门了。老辈人留有规矩,出嫁的姑娘在去夫家的路上,是不能回头的。莲花真想回头望一望,再听一听和伙伴们洒落在石板街上的笑声,望一望村寨里那些暖心的人和苦情的事。

 

4

高山寨教学点修在打铁岭的架枧坳边,离团转的高山寨、栗木冲、杨梅垴、枫树脚这些寨子都有三几里地。孩子们去学校,有的爬坡,有的下坡,有的既要爬坡又要下坡,也有的走盘路。

从芝麻冲莲花家去高山寨教学点,有一条近路,由屋后顺着山冲的小路弯弯拐拐往上走,翻过樟树坳,转过枫树盘,再爬一段村里人出坡的山路,往左岔去,到学校不过三里地。莲花上学的路,和寨子里的同学相比,其实并不算远,莲花的阿姐莲叶上学那阵走的就是这条道。莲花喜欢跟伙伴们结伴上学,她每天都要绕出芝麻冲,盘进寨子里,赶上同伴。莲花总要比同伴们早起,一天来回四趟,就走了二十里地,比同伴们多走上八九里路。落雨的日子,戴个斗笠,寒冷的冬天,提一个小火缽。小火缽里煨着的红薯,洒下一路香气。她喜欢热闹,喜欢蹦跳在山路上唧唧喳喳小鸟样的时光。她还记得跟伙伴们不知道在上学路上唱了多少次的那支儿歌《小伙伴快来踩芦笙》:

月亮出来了,

照亮了木楼,

照亮了山路,

照亮了山头的芦笙堂。

伙伴们,小伙子小姑娘们,

快快来呀,我们大家去跳芦笙舞,

大家要用心跳啊,

要是跳得不好别人会笑话的。

笑话哪些人呢?

就是笑话我们这些小孩子啊……

那是莲花的快乐日子。莲花娘却落下了一桩心病,莲花走大路,从芝麻冲到高山寨有一截路两边都是古树,遇到打雷下雨,无论在田边地头,莲花娘就揪着心,怕莲花在滚雷声中,在树影重重里,受到惊吓,落了魂。

每年除夕的傍晚,莲花娘都要提上篮子,牵着莲花的手,到靠近古树林的路口,给莲花“喊魂”。莲花娘把竹篮里的那碗“年庚饭”和米酒摆在街岩上,烧香化纸,然后闭上眼睛朝着古树林喊:“莲花妹,莲花崽,你在哪里?你在哪个高崖高坎?你在哪个冲边湾头?你在哪趟雨里边?你在哪朵云下面?你莫在外面贪玩,你快点回家来。莲花妹,莲花崽,你在哪里着了惊吓?你不要怕!你在东边,从东边来;你在西边,从西边来;你在南边,从南边来;你在北边,从北边来。你在水上,从水上来;你在山上,从山上来;你在树上,从树上来;你在路上,从路上来。过年了,你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团拢来,团团圆圆过年。”古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两里路外的高山寨依稀传来鞭炮的声音。这时候,莲花就照着娘教的应一声:“娘!我在这里,我来了!”莲花娘睁开眼睛,把莲花紧紧抱在怀里。

小时候的莲花,每年过年那天都要让娘这样抱上一次,莲花记得娘每次抱着她时,娘的手劲蛮大,想起来,背上就还有点疼。

那些日子,被风吹走了,娘“喊魂”的声音也早就淹没在深深的夜色里。

 

5

寨门前,随着蒙了红布巾的手电筒光晃了几下,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莲妹,我们来送你。”莲花听出来了,是香姐和引娣两个伙伴。香姐递过来一张红布绣花的手巾,引娣把摘来的一枝金鸡尾,插上莲花背后的腰带,告诉四方八路鬼神:我们有好事过路,打扰你们了,请你们莫多话。

香姐引娣是莲花的歌伴,也是高山寨教学点夜校的同学。

那是山花蓬蓬的年月,莲花她们一伙姑娘到大青山修了半年多水库,回到寨子里,队长就通知她们要参加大队夜校的识字班学习。

高山寨教学点热闹起来,那热闹在村里人吃过夜饭就开始了,搁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人们打着火把,三三两两一路聊些栽瓜种豆或者打柴割草的话,扫盲夜校把山寨里的庄稼汉、姑娘媳妇们聚拢到一起,男人们含着烟斗,姑娘媳妇们带上针线手工,挤满了一间教室。侍弄惯了庄稼的人,坐在孩子们的矮凳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许多人都是经过三番五次动员,才不情愿地向学校走来。

一盏盏煤油灯,照亮了高山寨教学点的那间教室,也让教室里充满了各种气味。

教夜校的姜梓璠是教学点的民办教师,白天教细娃崽,夜里教大人。他小时候读过私塾,村里人都叫他“姜先生”,他很满意这个称呼。姜老师喜欢教语文课,读起课文来摇头晃脑的,就有学生发笑,发笑的学生都尝过姜老师打手板的“辣子水”。姜老师喜欢教学生写字,他的毛笔字在团转村寨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山里许多人家过年的对子,都是到学校请姜老师写。过年前的几天,姜老师备了红纸和笔墨,在学校泥地木篮球架下摆两张学生课桌,写对子。来求对子的人,带上几个糍粑,或者一瓶米酒,殷实的人家还会奉上一小块猪肉。村民们都说,那几天姜老师才是真正“过年”,他家里人每天都会在天黑后打着火把,从学校挑一担子年货回家。

姜老师教书很认真,在黑板上一笔一划书写,字写得稳又好看,第一天晚上就教“日”“月”“山”“河”“口”“耳”“手”“足”这八个字,像莲花她们这一拨进过一两年学堂的自然不在话下,却有大半一字不识的农妇和村汉读了几遍又忘了,那些握惯了锄头把的手,把铅笔都捏出汗来,那笔画也就扭七歪八的,像薅小米地时乱了一地的杂草。等到好不容易都会读了,第二天课前复习,不少人像是喝醉了酒,那眼睛又看不清和认不得那几个字了。这时候,姜老师只有拿出训诫学生的口气,说:“你们回家去少吃点菜,吃菜吃傻了,吃不进字。”大家就笑。有促狭的人就说:“姜老师,你先教我们拼音,学会拼音,就慢慢会拼会读了。你就不这样累。”姜老师脸上就显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轻咳了两声,扭头看窗外黑咕隆咚的夜色。姜老师没学过拼音,他教学生认字,从来不用拼音拼读。等姜老师转过脸来,就对那人说:“你不想学认字写字,难不成要我上你家教你不成?”姜老师安排大家自习,由已经会读会写的学员教其他学员,互相促进。

有的人忙起手上的针线活,有的人咂起烟袋斗“款门子”,教室里很快又热闹起来。

 

6

公社分管文教工作的领导来高山寨夜校检查工作,批评夜校的教学进度慢于其他学校,同时学员的人数不足,要求加大力度深入推进扫盲工作。大队干部按照公社领导的指示,又一次次入户动员,半个月后,学员人数翻了一倍。学员被分在一班和二班两个大班。一班在一楼,二班在二楼,称为“楼脚班”和“楼上班”。

高山寨夜校增加了一个大班级,公社新派来一个夜校老师余幸鸿,教“楼上班”。

莲花的姐姐莲叶添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子根来,莲花跟着娘去荞麦冲照拂了几天,等莲花再去夜校才知道自己和几个好伙伴都分在“楼上班”。莲花不知道,这几天“楼上班”已经被学员叫成“唱歌班”,而“楼脚班”也有了新的名称“读字班”。

那天莲花一家收工晚,等她急忙扒了几口饭赶到夜校,教室里传出学员唱山歌的声音: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在山寨夜学堂。

扫盲夜校实在好,大山儿女学在行。

莲花一听,就喜欢上了这首唱山里人到夜校学聪明的新歌。那是“玩山歌”的歌调,莲花一个人打柴割草时也经常唱,还跟伙伴们在游方坡上唱过。

莲花停下了脚步,这歌声让她有些恍惚,又美妙得让她兴奋。她站在泥地操场边的一棵树下,教室里的歌声停了,莲花想可能他们是在写字吧。

第一节课下课了,莲花趁着人声嚷嚷走进教室,引娣拉着莲花坐在前排的空位上。这时,莲花才注意到,坐在讲台上教歌的老师是莲花在水库工地上就认识的余幸鸿,他们“姑娘队”曾经跟“后生队”开展过一次挑砂石的比赛,虽然没有跟他说过话,但莲花对“后生队”里的那个爱笑爱唱歌的领头人却蛮有印象。

在水库工地上第一次见到余幸鸿的时候(那时她只知道人们叫他“余组长”),莲花就觉得这个人怎么有点面熟,几天后她才想起,这个余组长跟她十年前在表姐家看到的那个“扫地后生”很相像。

十年前,读小学二年级的莲花暑假里去鳌寨表姐家过“尝新节”,鳌寨是个讲礼好客的山寨,平日里,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村里的街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尝新节那天,鳌寨斗牛场上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盛装,吃过早饭便提前到斗牛场等候。随着铜锣敲响,一头头肥壮威武的斗牛相继登场搏斗。场上牛与牛的拼斗,一轮接一轮激烈进行,人们加油助威的喊声此起彼伏。获胜的斗牛,客亲们当场就簇拥上去给牛披红挂彩,放炮护送回门,牛主因此得到荣耀和自豪,在家里宴请客亲,尽兴庆祝。

午后阳光热烈,鳌寨寨门老凉亭到寨脚水口风雨桥的石板街上,一个陌生少年拿着竹扫把,一级一级往下扫。其实早起的人们已经把整个寨子的路道打扫好了。年长的人们就知道寨子里的姑娘们闯了祸。大青山百里山乡男女青年相约玩山,除了节日歌会,男女双方集体交往在山上或路边见面唱歌,必须回避女方的叔伯兄弟。这个青皮后生跟着寨上的青年来找鳌寨的姑娘玩山唱歌,却不想“歌堂”被鳌寨的后生伙冲散了,有经验的歌伴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是第一次“玩山”,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带到鳌寨“扫街”。那是一种道歉式的“亮相惩罚”,等他扫完后,鳌寨“带”他来的后生会告诉他,今后不准他走进鳌寨一脚,更不要妄想跟鳌寨的姑娘相好。

扫街的少年慢慢往下扫,沿街人家窗户后面,此时有一双双姑娘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这个时候,若是哪家的姑娘走上街头,陪着少年扫完那条街,再把扫街少年接到家里做客,人们就会到姑娘家门口放鞭炮庆贺,公开接纳和宣告这对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

看着扫街少年孤独的身影,莲花的舅公在堂屋的窗前直叹气:“这些炮火子崽,太不明事理,大过节的把人家一个青秧秧的后生拉来扫街,这还不是扫我们鳌寨人的脸?”舅公跟舅婆商量说:“大家都看斗牛去了,这事我们不能不管。”莲花跟在两个老人后面,来到石板街上,舅婆抢过扫街人手里的竹扫把说:“宝崽,这路姑妈扫过了,你回家去吧!”舅婆从路边捡起一颗小石子,用一小块红布包着,在那后生的头上绕了几圈,嘴里念着什么,然后把小红布包放到少年的手中,嘱咐他回到家后放到枕头下。一直勾着头的后生抬起头来,向两个老人作了个揖。莲花一下子记住了那张憋得通红的脸,还有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那人转过身,往寨边的一条山路走去,转过山弯,不见了。莲花还在想,舅婆刚才是不是在给那个哥哥喊魂呢?

那时的莲花,并不知道扫街少年眼泪的屈辱里,闪动着锋利的疼痛和无言的哀伤。

往事里的那张脸跟黑板前的这张脸还真相像,莲花心里想。很快,她又为自己忽然冒出这奇怪的想法有些紧张起来。

这节课,余幸鸿老师带着大伙唱了几遍《大山儿女学在行》,又点了几个学员试唱,基本上会唱了,就教大家写字。余幸鸿站起来在黑板上写“月亮”“出来”几个字的笔画顺序,莲花看到余老师的左脚瘸着,她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这样?

 

7

在大青山百里乡村,歌谣就像遍地生长的野花,风一吹,雨一洒,太阳一晒,古歌、情歌、劳动歌、儿歌、喜歌、酒歌、孝歌、叙事歌这些歌谣,万紫千红,闹热了村村寨寨、山山岭岭。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人们唱起生命的礼赞,感谢祖先赐福,祈祷土地吉祥。一个生命在经历了宠辱悲欢,不得不向尘世告别的时候,人们唱起挽歌,送别一枚熟透的果子落地,回到大地的怀抱。悲欢苦乐,生老病死,千行百样,都可借用歌声来表达。“歌养心,饭养身,酒养神”,大青山人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百年。

扫盲夜校的余老师教“山歌”识字,还讲农业生产、节日,教农谚、节气,山里的植物、动物的名字等等。余老师讲植树造林,就教大伙“正月栽竹,二月栽木”“要想杉木大,三年不离锄头把”“柴生柴,草生草,林粮间作收成好”“靠山吃山,吃山养山”,讲四时农耕,就教大伙“清明下早种,谷雨撒迟秧”“傻人莫听乖人哄,桐油开花慢下种”“谷雨前后,栽瓜种豆”“栽秧莫躲雨,打谷莫歇凉”“挑粪下田,不如犁田过年”,这些像口水话又有道理的谚语大伙很快就记住了,写起那些字来好像也不那么难了。这种教学方式,就像给山里摸夜路的人手上递一把燃得明亮的火,照得人们的脸上红扑扑的,学员们这才知道原来夜校也这样好玩,而且还容易上瘾。余老师教了一个月,已经有“读字班”的十多名学员要求转到“唱歌班”学习。余老师不敢接收那些学员,“读字班”的一些学员就挤到余老师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听课、学歌。

一天晚上,公社半脱产的扫盲教育干事冯三柱突然出现在高山寨夜校,他得到信儿说余幸鸿在学校里教学员唱“玩山歌”,影响不好。冯三柱就着急起来,这个余幸鸿在水库工地上排险时受了伤,得到公社和区里表扬,从医院出来后被安排去高山寨扫盲夜校教课,领导还嘱咐冯三柱要多关照余幸鸿,说余幸鸿现在做不了农活,得给他留一条路。虽然余幸鸿活跃、点子多、人缘好,却不该莽撞啊。

冯三柱走上高山寨教学点木楼的二楼,走廊上已有七八个听课的人在那里跟着唱一支山歌:

人不唱歌人快老,草不飘摇草快黄。

年年唱歌年年嫩,不知哪年老心肠。

黑板上书写着四句歌词。有的学员唱得忘情,闭上了眼睛,像在做一场美梦,以致冯三柱走进了教室,大部分人都没在意。

冯三柱要求把课停下来,说有两条路摆在余幸鸿的面前,一条是按照公社原来安排的读写识字方法教学,一条是接受公社的调查处理。课堂里一下子议论纷纷。冯三柱问学员的想法,大家都说就这样教才学得会。还有人说要是不准教歌了,也不想来夜校了,反正学不学都是大老粗一个,学唱歌还得宽点心,那字又当不得田里的谷米,吃进肚子里也抵不得饿。

第二天晚上,三个公社干部来到高山寨扫盲夜校,这天晚上不教课,每个学员手头都有一张用蜡纸刻印的方格纸,让大家把在夜校学会的字写上去。

结果是三天后由冯三柱向余幸鸿宣布的:同意余幸鸿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教学,但是要管理好学员,夜校不是玩山的地方,不能教有谈情说爱内容的山歌,要结合农村的生产劳动编写传唱鼓舞人心的新民歌。

一次到公社汇报高山寨教学点的扫盲工作,余幸鸿才知道,那一次教学测验,“唱歌班”人均识字二百七十二个,“读字班”人均识字一百一十六个。余幸鸿的教学方法不仅受到学员欢迎,也得到了公社领导的肯定。公社分管领导还安排余幸鸿写一份经验总结,由公社上报县教育局。

 

8

一年的扫盲工作在全社会形成了轰轰烈烈的热潮,学员参加验收考核的通过率也在不断提高,许多地方还引导脱盲学员组建了“农业生产学习互助小组”“果树管理技术学习小组”“养猪知识科普小组”“民族文化活动小组”等等,乡村里,互学互帮的风气越来越浓,一时间还真是牵动千家万户,造福村村寨寨。同时,一场自下而上的“学员参与,学校组队,公社选拔,区县推广,州省表彰”扫盲成果汇报活动也拉开了序幕。

高山寨夜校的识字教学工作有创新特色,公社专门派来两名干部坐点指导节目内容提炼,经过筛选,确定由余幸鸿表演的单口相声《公公设奖,儿媳脱盲》和莲花演唱的《大山儿女学在行》等三首新民歌参加公社的比赛。公社干部说,余幸鸿的表演声情并茂,把高山寨蒋老宝嘎老召开家庭会议,设立家庭脱盲奖,鼓励两个儿媳参加扫盲夜校学习,两个儿媳脱盲后每个人得到一头猪仔奖励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真实感人。莲花用“过山腔”的调子唱的新民歌,不仅生动地反映了扫盲夜校丰富多彩的学习生活,更是表达了广大农村群众好学上进的思想感情和对新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大青山百里山区,山高谷深,地形切割强烈,人们在生产生活中,长年累月与高山峡谷、溪河打交道,从大自然领略和模仿澎湃的江水声,山涧瀑布声,涓涓的溪流声,还有劳动的号子声,慢慢衍化出可以隔着山谷、大河对唱的民歌腔调“过山腔”。“过山腔”婉转动听,高亢激昂,有“唱在高山,招来凤凰,唱在江边,唤醒龙王”的艺术感染力。莲花嗓子好,声音透亮,她的歌声里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叫人着迷。去年的大青山三月“土王歌会”赛歌,莲花唱的那支“过山腔”《游方坡上好玩场》还得了一面奖旗。

高山寨夜校的节目讲的是真人真事,唱的是真情实感,在全公社的比赛活动中一炮打响,被推选参加全县的调演,一名公社干部带着余幸鸿和莲花去县城,在县里演了八场,他们的节目又入选县里的六个精品节目,参加全州文艺汇演。

 

9

一个多月的调演汇演,每一次,余幸鸿上台表演,莲花就在下面听,等到莲花上台唱歌的时候,余幸鸿就在下面听。

每当莲花的歌声在台上响起,余幸鸿就好像被一阵风吹上了云霄,不知道身在何处,心在何时,只觉得自己生长出了翅膀,想要向更高远的地方飞去,却又被那歌声粘住了。余幸鸿还记得读初中时老师讲过“美是对生活、生命的升华”这句话,他想,这么美妙的歌声,就是美的化身。

在州里第三轮演出结束后,大家休息一天,可以自由活动。莲花是第一次到自治州州府这座城市,余幸鸿邀莲花到城里走走,莲花说想去民族公园看看,听说那里经常有人对唱山歌。

公园人工湖的阁楼边还真有人在唱山歌,但都是老年人,那歌调他们两人也听不懂。他们就往公园里的小山走,在树林里的一座凉亭歇气时,余幸鸿递给莲花一张折成小鸟样的纸,说:“莲花,你唱的歌太好听了,你能不能唱唱这支歌。”莲花慢慢展开纸页,只见上面写着:

我的心丢了,丢在你迷人的歌声里,

丢在你暖心的歌声里了啊,如果你去了远方,

心上人,我的心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莲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转过身去,把那张纸贴在胸前,低着头,不说话。

阳光从树叶间筛落下来,被风牵拉着,快乐在地上、树上、草叶上和人的身上跳

来跳去,莲花头上刚才簪上去的那朵山菊花,也微微颤动着。她红润的脸侧,有珍珠般的汗水濡湿了耳边的发丝,那些细亮的光点,晃得余幸鸿有些晕眩。

余幸鸿说:“莲花,我写得不好,不中你的意。对不起。”

莲花走近亭廊的美人靠,望着廊檐外一棵桂花树上唧唧喳喳的小鸟,轻轻唱起来:

别人结伴哥莫想,他人成双哥莫忙。

年年都有飞龙雨,总有一朵分落郎……

有些歌,是能唱进人的骨头里的。余幸鸿听着听着,心里有一个地方被挠了一下,又被挠了一下。莲花的歌声舒缓而轻灵,洋溢着草木和阳光的味道,像一缕和暖的风,在余幸鸿的眼里心里,那风里分明飞扬着一颗滚烫的心。

到了在州里汇演的最后一场,刚刚唱完歌的莲花,来不及换下那套盘龙绣凤的大青山民族盛装,就挤在大会堂的过道上。余幸鸿上台了,莲花却走了神,老是想揣在衣兜里的那张纸,一次又一次默念那张纸上余幸鸿写的那几行字,不知不觉中,她心里泛起了热潮,眼睛里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会场里响起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她竟然忘了拍巴掌。

 

10

余幸鸿托人到莲花家里提亲,尽管莲花的父母听到风言风语说莲花跟夜校的余老师相好,等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得了一惊。

那时的高山寨扫盲夜校里,几批学员已经基本脱盲,只剩下一些后续的事务,余幸鸿也要卷铺盖回去了。

“难得你老人家的情意,只是我们这样的贫寒小家担承不起。我们家莲花还小,不懂事。得罪你老人家了。”莲花的娘一边跟媒人说,一边提起媒人搁在火塘边,还未揭开花盖布的篮子,交到媒人的手上。

莲花得知父母不应承她跟余幸鸿这门婚事时,已经被家里人“看管”起来,莲花的爹黑着脸说了“规矩”,不准莲花再去香姐家禾仓做针线,不准去夜校唱歌,也不准去寨子里串门,担水打柴割草上山下田都要跟莲花娘在一起,得空就在家帮莲花娘织布打蓝靛舂米。爹娘的担忧莲花知道,可是爹娘不知道莲花心里的那团火已经燃起来了,这个时候,越是有人想把它吹熄,那火就会越吹越燃,越燃越旺。

莲花跟娘犟,说自己就是要跟余老师好。莲花娘火了,骂莲花:“你这是读夜校读傻了,娘给你找板凳你不坐,你红黑要坐泥巴地下,你这不是成心找苦来吃讨累来受找麻烦事来做啊。难不成你要等到哪天哭出两桶眼泪,才晓得眼泪当不得醋,腌不了酸菜?”

莲花就躺在了床上,不声不响不吃不喝抗了两天。莲花娘见莲花这般不开脸,只有背上糯禾带上莲花去乔麦冲莲叶那里,一来让莲花这个小姨多抱抱那个胖嘟嘟的小子根来,宽心宽心,二来也让莲叶敲打敲打莲花这只不管水深水浅不问水清水浑就想翻埂的田螺。

勤快的人到了哪里都是闲不下手脚的。莲花娘一到乔麦冲就去碓房舂糯禾,她在路上就讲,下晚就要把糯米泡上,明天才可以上甑子蒸糯米饭做甜酒。眼看着根来的周岁就要到了,家族和亲戚要来热闹一场,得有一坛甜酒做引子。

莲花抱着根来,一会儿在莲叶的身前身后晃,一会儿在屋里的床上逗根来玩。那天是星期五,莲叶的小姑梅兰从五里外的村中心小学放学回来,书包都还未放,就一把抱起根来,往大门口走去。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莲花不由打了个激灵,赶忙追出去。这时莲花忽然听到娘喊自己的声音,原来娘来时匆忙,把家里的钥匙带上了。“我怎么这样糊涂呢,你爹今天去高坡田塝做活路,晚上没得钥匙进屋。莲叶莲花,你们看我多糊涂。”莲花娘一边从腰带里摸出一串钥匙,一边自责道。

莲叶说:“娘,让梅兰陪莲花回去吧,爹那脾气,等不得。”

 

11

莲花和梅兰走了,莲花娘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蒸糯米饭时,不是把柴火烧得大了,就是忘了给甑子下的锅沿加水。到了晚上,乔麦冲的夜黑咕隆咚的,莲花娘心里咆躁得睡不着,眼皮一直跳,越想越不踏实。莲花娘半夜里爬起来,请莲叶的婆婆起来照应莲叶,让女婿打着火把俩人往高山寨芝麻冲赶。

莲花娘喊开了门,问莲花的爹:“莲花呢?”

莲花的爹睁开惺忪的眼睛说:“跟梅兰睡楼上。”

莲花娘端着煤油灯,推开莲花的房门,只见梅兰蜷缩在床上,没了莲花的身影。

“出乱子了!芝麻冲的秧田出稗子了!”莲花娘大声叫嚷,随即哭了起来:“天啊,我是上辈子架错了哪步桥,才养出这个来讨账的崽啊!”

事不宜迟,女婿跑山上喊安生,莲花的爹去寨子二伯家报信……

几支火把燃起来,把芝麻冲沉沉的夜色撕开了一团口子。远处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狗叫声。

莲花的二伯说:“只要姑娘还未到郎家拜他家的祖先牌位,还未端他家的油茶碗,就要‘找回来’!”

几支火把一下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追到枫树坳,追到高山寨夜校,追到核桃树湾,等追到梨子坪时,已经出寨子十几里路了,三个老人累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安生和两个堂哥快步往前,他们知道,前方三里外就是桃子坳,过了桃子坳,路分成几岔,再往前追,就难了。

三个老人只敢歇一小气,气还喘不匀又往前赶。当三个老人在土地坳赶上安生他们三兄弟时,只见安生他们三个人坐在山口的泥地上,低着头叹气,安生的火把丢在牛脚印凼里,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身边的泥地。

“你们怎么了?走不动了?”莲花的二伯问。

“你们自己看!”安生指了指前边的山道,那里有两束暗淡的电筒光在一摇一晃地往前移动。

莲花娘拉着莲花的爹,叠着碎步追上去,靠近了,火把照见了前面的人。

莲花背着余幸鸿,余幸鸿背着莲花的包袱,莲花的脚步看上去摇摇晃晃的,余幸鸿举着的那把红伞也是摇摇晃晃的,像是被夜风吹得左摇右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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