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廷
故乡是用来怀念的,而现实的乡村需要守望和反哺。乡情和亲情召唤的后面,还有土地、农事和乡俗的邀约。去瑶光苗寨参加“枫树粑节”祭树活动,对于我这个在大山里成长的苗族子弟,自然有一种辽阔深沉的思绪在心里激荡。
山川、河流、草木,岁月、星光、风雨,族群、家园、习俗,赋予了瑶光苗寨一种特有的内在厚度和韵律,以北斗星来命名的这个古村落,刚雄挺拔,自带光环。
清水江在黔东南的青山翠岭间一路踏歌而来,进入湘黔边界的贵州省锦屏县境内,便深情挽起乌下江,在青山界大山的余脉落入江水处,天然构筑起瑶光这座“两水拥一龙”的奇秀家园。山的伟岸,水的灵动,为瑶光人拓展了生存发展空间,也带来了财富和福祉。瑶光雄踞青山,俯瞰清江,“耸翠层峦,势拔群峰”,古树龙盘,蔚然列空,拔节出独特的腔调和气味。强烈的地形切割,形成了山高谷深的地貌特征,自古为清水江流域易守难攻的关隘,乃兵家必争之地。清代清水江流域势力最大的民间团练“三营”的上营驻地就在瑶光。瑶光历史上曾有“千家寨”之称,据史志记载,瑶光在明洪武时期称“茂广屯”,后称“苗光”,清雍正后设塘,民国初年设团防分局,民国十五年(1926年)设乡,是清水江中下游典型的苗族古村落。1934年12月18日,中国工农红军先头部队兵分三路向瑶光寨脚的河口挺进,河口战斗这一场来自历史深处的鏖战,铿锵了瑶光苗寨红色的传奇。
瑶光村由中寨、里寨、上寨、白泥坳、党艾、九项6个自然寨组成,有470余户1920余人。中寨、里寨、上寨连成一片,绿叶婆娑的古树,遍布村寨周围。从山脚新修的三板溪库区瑶光码头向上眺望,青石板街、古树、木楼人家,依托山势,层层向上叠起,气势恢弘,直逼云端,显得高远雄沉。
岁月的流水自有它的灵敏和坚硬,在它永不消歇的进程中,一些事物被漫漶湮灭,另一类东西又在它的不断冲刷中愈显清晰。
一通刊立于瑶光寨脚的清代咸丰元年(1851年)“拟定江规款示”碑记载,瑶光一带“地密人稠,山多田少,土产者惟有木植,需用者专靠江河,富户贩木以资生,贫者放棑而为业”。寨子里出过不少名人,“姚百万,李三千,姜家占了大半边”,清水江木材时代造就了这些叱咤风云的木商巨贾,还有道光年间任四川马边厅同知的姜吉兆和任直隶州知州的姜吉瑞举人兄弟,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到京城会试期间参加康有为“公车上书”的姜兴渭等等。寨中的举人第、土司第、练武场等即为木材时代的遗存。寨内的四条主要道路均为青石板路,清乾隆至道光时期民众捐资建成,14000余级青石板阶梯,在绿树中盘曲。
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长长的故事,瑶光苗寨的风云变幻,就掩藏于600年的册页间。
森林是山地民族、迁徙民族的藏身地,树之福荫,即为安身的福祉。在苗族神话传说中,苗族最远的始祖“妹榜妹留”由枫树的树心化育而来。瑶光苗家人崇拜枫树,以树为魂,缘树而居,村寨内外有古枫200余株。寨中存有七株三人合抱的巨枫,村人尊为“七公树”,传说是最先入住瑶光的七个祖先所栽。瑶光的每一株古树后面,都承载着族群的传说和期许。苗族有一首古歌,训导族群要亲热和相好,其中一句唱道:“亲热就热到山顶上,相好就好到树顶端。”村里有一个传统节日“枫树粑节”,即“苗年”,是瑶光人仰望树梢的集体叙事,有来路的记念,也是去路的指引。
山寨四周古木森森,蔚然深秀。古枫树下长长的石板街,无声地延伸进吊脚木楼中。
瑶光上寨寨头“后百景”有一株巨枫,枝繁叶茂,树下刊立于光绪五年(1879年)的“合村保障”碑载:“其木跨石而生,龙盘直上。固一望而知地脉之钟灵。”村人奉为神树,四时祀之不断。每年农历十一月交大雪后的第一个辰日是瑶光的“枫树粑节”,人们要带上糍粑等供品去祭枫树,男女老少身着节日服装,唱歌跳舞,祝祷四境平安,五谷丰登。
“阳雀记得千年树,苗家记得祖先路。”凝结在古枫上的乡愁,是这个族群苍茫却温暖的时光记忆。考古成果证明,6000年前,湖南澧阳平原的城头山遗址已经显现出枫香树信仰,古苗人用大量枫香木来举行祭祀。
苗族古谚说:“前人不摆古,后人没有谱。”瑶光“枫树粑节”不仅凝聚人心,拉近人与自然的距离,而且欢喜了山野和村庄,其实就是一部形象化的迁徙史和风俗志。据口碑传,在600多年前瑶光先民入境时,为测此地是否适宜居住,姜姓头人在后龙山倒插一棵枫树,并祈祷“倒插的无根枫树能成活便定居下来,不再迁徙”。神奇的枫树开枝散叶成活了,于是迁入的苗家人越来越多。从此瑶光的祖祖辈辈都觉得古树是神灵的化身,每年过“枫树粑节”祭树。
瑶光人深信,一草一木皆有灵性,一草一木都是人们生存发展的依靠,亲树、护树、敬树,与自然相依相存,生息与共,才会给人类带来心灵的安宁。走向森林,守望树木,青葱了这个族群对树木的基因记忆。
2019年12月8日,为农历己亥年大雪后的第一个辰日,瑶光“枫树粑节”,在欢乐的芦笙曲中拉开帷幕,人们身着节日盛装,扶老携幼,带上祭祀用品,举行祭树活动。
瑶光“枫树粑节”源自清代祭拜倒插枫树的“岩神会”,后来演化为“牯脏节”。清朝初年,瑶光一带苗族人开始“吃牯脏”,每五年举行一次,祭祖、祭树,斗牛、斗鸟、赛马,家家户户杀猪宰牛、打糍粑、捉田鱼,迎请亲友及周边村寨的人前来共庆佳节。活动历时三天,客人走时主家打发一块牛肉回家。“吃牯脏”礼仪繁复、耗资巨大,有“吃一年‘牯脏’,还十年账”之说。后来,“枫树粑节”取代了“牯脏节”。
“枫树粑节”这天,人们早起打糍粑、杀猪。各家各户祭祖后,祭树仪式隆重登场。
祭祀的队伍从寨中“来龙井”出发,沿着石板街穿过枫树林往寨头走。长长的队伍里,有的敲锣打鼓吹唢呐,有的抬着祭品,最亮眼的是身着盛装、吹响芦笙的青年男女,这个走向祭坛的仪式,其实也是一场民俗、服饰展示活动。
游龙般的队伍来到古枫下,祭师张罗着,摆祭品,燃香烛,热烈的锣鼓、欢快的芦笙和唢呐都安静下来,人们静静地仰望树梢,感念先辈的辛劳与功德。
古枫风骨奇崛,古意森然,树身上奔走的纹路,凝结着风雨沧桑,挺拔伟岸的身躯,顶天立地,站立成岁月的苍茫与厚重。清代光绪《黎平府志》载:“府属瑶光后五里,一枫树大数围,枝干盘曲,夭娇如龙,经冬叶黄,如金不凋,春风初拂,一日内即落尽,次日发嫩叶纯青色。”神奇的故事,美妙的传说,把一个族群对自然伦理和族群价值观的传衍,转换成以壮筋骨的绿色遗产、文化遗产和精神遗产。文化寻根、培根的族群仰望,把一棵树与一个族群的前世今生,牢牢地牵系在一起。
祭师唱起祭词,代表全村男女老少致礼,感谢祖先筚路蓝缕开辟家园,感恩“神树”护佑平安。礼毕,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芦笙高奏,一时间山回水映,整个村寨沉浸在祥和、庄严的氛围里。
当地民谣唱道:“大云遮天,古树护寨。大云遮天天不旱,古树护寨寨平安。”一棵古树,是站立着和生长着的村寨记忆,古树上灵性的眼睛,深情注视着脚下的土地和芸芸众生,既抚慰了一个族群的颠沛流离,也见证了历史。在这样的日子里,身临其境,化尘俗而归于自然,体悟自然的荣枯和时光的消长,心获安详。那一刻,犹如重返时间的河流,关于土地、家园、亲人、族群的念想,潮汐般涌上我心头。
岁月匆匆,万物熙熙。在一棵古树下,被浮名虚利困扰了灵魂,无须去回答生命的意义追问,答案已悄然沉落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