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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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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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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疼痛

杨秀廷

草 药

老辈人说,山里的草药,医病,也能医心。

我的母亲是大山里的农家妇女,不识字,却认得许多草药,年年采挖草药去卖供我上学,慢慢地,母亲学会了几个药方,自己熬药,也让我们那个贫寒的家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家乡是湘黔边界清水江畔的一个苗族山寨,群山叠翠,溪流密布,生态植被优良,药用植物有300余种,其中,杜仲、金银花、五倍子、绞股蓝、生地、白术、钩藤、桔梗、党参、茯苓等属名贵药材。山里人认为,人食五谷,难免生病,有因必有果,有病必有药。苗族民间用中草药医治疾病,积累了丰富的中草药治疗药方,苗族农村家庭一般掌握一二种小偏方、单方,民间医药与山里人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

学校放寒暑假的日子,我有时也跟着母亲去采挖草药。村子后面有一处深谷,古树蔽日,灌木葳蕤,有许多野生草药。民间草医治病,有的是单方,有的是复方,视其用药情况选用根、茎、叶、花、果的部分进行加工,有的则是全味入药,因而采挖草药也有四季之分,特别讲究在特定的节气里采挖应季的草药。母亲有句口头禅:“草依节气,人靠志气。”说人跟草药一样,只有归节应气,才算是有气性地活着。

石苇长在岩壁边,九牛胆生在厚厚的泥土里,车前草路边随处可见……我跟着母亲上山下地,都会遇到草药。母亲叮嘱我,采草药,要留根、留种、留样,让后来的人,能找得到,不能一股脑拔掉或刨根挖走。这是老辈人留下的“根古”。

40多年前,母亲学草医,是为了给我的父亲治病。那是生活所逼。她的那几味药方,虽然医治不了我父亲的病和我们贫寒的生活,却也是困顿人生中的一种安慰与和解,给了我们生活的希望和想象。

母亲曾三番五次让我认识她采来的草药,讲采挖它们的季节和方式,教我洗晒、切片、捶捣、蒸煮、煎熬,等等。

我没有跟母亲学草药。我不喜欢那些草草藤藤,我曾经一次次把它们装进药罐里,它们熬着的其实是一种痛。

抗 旱

40年前的那个六月“尝新节”,在外乡读初中的我回家参加抗旱。

已经连续20多天不下雨,旱魔跋扈,土地皲裂,草木失色。那天下午,我和母亲把稻田里仅剩的已经露出脊背的十几尾鲤鱼捉了。我们已经说好借家族里一个婶娘家在寨边的那口小塘放养这些鱼,等到过年时由两家人平分。我提着小木桶去找来清水给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些鱼“换水”,回来时却见母亲坐在田埂上哭。母亲的两只脚上还裹着厚厚的田泥。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母亲,其实在那样的境地里,我的无助和茫然已经无处存放。

母亲决定担水来救稻子。

第二天麻麻亮,我挑着木桶跟母亲去挑水保苗。水,一桶一桶地让我从沟塘里挑到田里。一个上午下来,我满身满脸都是汗,过路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们母子俩。我挺着胸,一趟接一趟地挑着,说不出那是一种自豪还是一种悲壮,只觉得那汗、那咸咸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浸润了生命里一段最难忘的日子。

当我第50次走上土坎,把水倒进稻田里后,我去看我插在田里的草标,那顺着田泥缝隙迅速隐去的水,还是没有浸到草标的根部。我很是失望,母亲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是禾蔸喝了,它们渴呢。”

忙着忙着,眼看半个月的农忙假只剩几天了。正是水稻抽穗扬花的时节,我和母亲每天都去挑水保苗,月光好的夜晚,我们也去。星月争辉的夏夜是迷人的,可是,为生活而奔命的人谁还会有闲情去恣肆地消受那些诗意呢?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们母子俩在劳动,此起彼伏的蛙声和虫鸣,更使人感到困乏。累了,我们母子俩就坐在田埂上歇一下,这时母亲会唱上几支歌,那歌声幽幽的、涩涩的,却又暖暖的,在夜风中荡漾开来……

有一次,在我们母子俩放下水桶歇气时,我突然对母亲说:“娘,打比我是这田头的一根稻子,娘会把我扯起来,放到水塘里让我饱饱地喝水吧?”母亲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娘就让你长在田里,娘担水来养。”

那一刻,燥热的晚风和混杂的虫鸣好像突然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吸走了。

我泪眼朦胧。

喊 魂

年关走近,步入这个时节,我从不敢怠慢与轻忽了光阴。近乡情更浓,因为我身后的时光里,挤压着思乡的期盼和痛疼。

一年的辛劳,到了除夕这个日子,才算是尘埃落定,而又一个年头的苦挣苦讨,在短暂的几天亲人团聚后,又重新开始。

还是孩提时,我总是盼望过年,虽然日子清贫,因为有父母宠着,我也一样得到和享受年节带来的喜气。除夕和春节的那几天,我每天早晚提着装有祭品的竹篮,拜祭村寨的四门土地公、水井和“家族桥”,然后去祭拜我们兄弟的“树娘”和“桥娘”,感谢“干娘”一年来的护佑,许下新年的心愿。烧香化纸,洒酒供祭,作揖祝祷,内心充满了虔敬,日子洒满快乐。

在某种意义上,乡土上拔节的,除了大地上的作物、草木,还有亲情、乡愁和习俗。我生也有幸,得到乡间习俗的浸润。正是这些葆育生命根性的礼俗,慢慢稀释尘世的驳杂与艰难,让我在俗世里依然向往天真。

准备吃年夜饭了,明明我们一家人已经坐在桌子边,母亲却要到离我们家门口最近的一个路口,喊我们三兄弟“回家吃饭”。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听母亲一个个地喊我们兄弟:“崽啊,你在哪里?你在哪个高崖高坎?你在哪个水边湾头?你在哪趟雨里边?你在哪朵云下面?你在哪里受过惊吓?你不要怕!你在东边,从东边来;你在西边,从西边来;你在南边,从南边来;你在北边,从北边来。你在水上,从水上来;你在山上,从山上来;你在树上,从树上来;你在路上,从路上来。过年了,你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团拢来,团团圆圆过年。”

乡关日暮。在除夕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喧嚣里,我沉浸于母亲喊魂的声声召唤中,听到了生命的苍茫和寂静。

被苦难敲打过的人,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人和事,往往內藏时间的药性,且行且自愈,教人更加宽容地理解尘世的艰难与美好,也在平常日子提示生命需要从容和安宁。随着年岁的增长,谋生的路途越走越远,我慢慢地体悟到,只有母亲给我“喊魂”的时候,我才真正回到了家。

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为我“喊魂”了,内心的空落与疼痛,尘世的温暖和忧伤,就在我回家的旅途上,一次次覆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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