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有魂,萦系着村魂寨胆的就是遍地生长的歌谣。
民歌在乡村大地上生机勃发,滋润人心。生活在黔贵大地上的各族人民,自古有唱歌的传统,节日礼俗、生产劳动,都以歌为伴。人们世世代代学歌、唱歌、传歌,人生的礼仪习俗,大山的神话传说,帝王将相的故事,本地重大历史事件、乡规民约、婚嫁、农事等等,都被编进歌谣里,通过歌谣传唱,引导人们弘扬民族传统美德,教化子孙,传承文化,促进各民族的交往融合。
在乡村行走,总会与民歌相遇。传统乡村文化在被冲击的同时,也在被重塑,乡村里,人群应和着城镇化和工业文明的呼唤,不断地往外走,原有的文化传承模式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乡村里最旺盛的精神作物就是思念和回望,在这样的乡情里,民歌的根最是扎得深,扎得稳,也最是牵动游子的心魂。民间歌谣的复苏,已经成为乡村里一种温暖的守望和期待。
山寨里,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人们唱起生命的礼赞,感谢祖先赐福,祈祷土地吉祥。一个生命在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不得不向尘世告别的时候,人们则唱起了挽歌,送别“一个熟透的果子”落地,回到大地的怀抱。悲欢苦乐、生老病死,都可借用歌声来表达,这样的歌唱,有爱与哀愁的倾诉,有族群传统价值观的述说,也有个体对生命、劳作和爱情的憧憬、愉悦、忧伤、失落,因而民歌具有“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比如一首流传在黔东南的苗族民歌这样唱:“大山砍柴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一棵树上一窝雀,一滴露水一匹草。”凝练而生动地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亲切关系和人们对一草一木的敬惜情怀,同时也表达了人生在世要珍惜光阴年华的寓意。
民歌与乡愁,构成了乡村俗常的记忆,人们背井离乡的欢颜苦楚和对故土家园的款款深情,借助民歌演绎成对生活和命运的爱与和解。在时光泛滥后湮没了一座座村庄的乡土,民歌让乡土在葆有梦想的同时,还生长着淡淡的忧伤,这种内心的苏醒,给村庄提示思念和疼痛。
乡村社会曾经温暖了一颗颗守望故土家园的乡心。费孝通先生那一代人,特别是那个时代从乡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对乡村最是深情。费先生认为乡村社会的美好,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在乡村社会里,唱歌不仅是情感寄托,而且能够消解生命的困惑,如一首民歌唱道:“唱支山歌来解闷,喝口凉水打湿喉。凉水解得心头火,歌声解得人忧愁”。乡村的时光,在这样的歌唱里,变得清澈、舒朗,人们的心里,会从歌声中体悟到生命的恩泽,享受到生活的阳光。
黔东南是民歌盛放的沃土,“歌养心,饭养身”的生存理念调教着一代代山里人,也丰润了这片乡土的情感慰藉。无论是自上而下的道德伦理建构,还是蓬勃于社会底层的礼俗生发,人们都通过歌唱来表达对天地万物的善意。这里“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歌山花海生息着山地民族蓬勃的乡愁。近年来在苗乡侗寨出现的“道德歌堂”“民歌调解矛盾纠纷中心”等创新实践,人气不错,这是民歌主动融入当下的一种时代表达,既传承了民歌的根脉,又找到了民歌契入新时代的创新路径。
民歌有自己的生存系统和自我修复能力,哪怕是微弱的,却未曾停歇,民歌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出独特的魅力。因为人们深信,朝向土地的歌唱,可以医治受损的记忆,那些被岁月磨损和遗失的美好,在民歌里或许还能重新寻找得到。而今的乡村,虽然许多传统的唱歌仪式和活动被新的生活方式所取代,但人们日渐认识到民歌传承的意义,民间歌谣又在新生活的更迭中找到了新的传承载体——那就是活跃在流动人群中的民歌QQ群、民歌微信群等,在那里,人们会听到萦系着乡愁的民歌。“光阴流走情意在”,民歌的故事,跟着新时代的脚步,走出山村,走出大山,又悄然走进人心和期待。
民歌记录着乡村的晴暖和忧伤,那些被大山挤压得或尖厉或深沉的歌喉,那些向天长歌或低到尘埃的歌唱姿势,都是爱与哀愁的生命陈词,是一座座青山,一条条溪河,一个个村寨,一支支族群,经由时光磨砺的心灵史。乡村记忆虽然在时光的堆积中不断被覆盖,而关于民间歌谣的那一页,却在一代代人的情感擦拭中历久弥新。
民歌是乡村的精神胎记。找到民歌,就能找寻到我们的故乡。
(原载2024年4月26日《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