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三,实属偶然。
因儿子幼儿园马上临近开学,我看儿子头发太长,便寻了个周六上午,带儿子到楼下理发店理发。哪知理发的阿姨刚要给他披上罩衣,本来还兴高采烈的儿子就哇哇大哭起来,折腾了老半天,无论我和阿姨怎样哄劝,均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为了让哭闹的儿子尽快平静下来,我便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在周边的大街小巷瞎转悠。搬到这个城市的新房已两年有余,由于白天忙于工作,晚上回家又要带娃做家务,平素甚少出来走动,周边邻里都不太熟悉。我突然发现,居住地附近烟火气竟如此旺盛。尽管没有大城市现代时尚的楼群,没有封闭式的小区管理,也没有干净清爽的绿化,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周边商铺林立,水果店、士多店、小吃店、杂货店、药店,应有尽有,巷子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在胡同拐弯一角,我猛然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棵枝叶茂密的榕树下,一个理发匠正在为一名老者理发。一旁的长条椅上,坐着几名安静等候理发的中年男人。我想,难道是有人在学雷锋做好事,开展义务理发活动?好奇心让我赶紧蹬车过去,想探个究竟。
在一栋居民楼朝外的墙面上,嵌着一张长方形的镜子,镜子前面放着一张圆凳。榕树伸出的一个枝丫上,挂着一块纸皮,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有“大人20,小孩15”的字样。要不是纸皮上的明码标价,我还真的以为是有人在学雷锋做好事呢。
只见那位黑衣理发匠约莫50来岁,面色黝黑,身材干瘦,腰身系着一张有点脏兮兮的围裙,头发略微有些蓬松凌乱。只见他手脚麻利地把一件白色罩衣套在老者身上,脖子上垫个毛巾,左手拿着一把梳子,右手握着一把电动理发器,精心地为老者推理头发,动作娴熟又干净利索,一看就知道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把式。
这一幕,让我心里一动。记得小时候,村里没有专门的理发店,不知哪里来的理发匠,专门挑着一担理发工具,走街串巷地为村民理发。村头的大槐树下、村民的墙角边,都是天然的理发场所,小朋友、大姑娘、老爷子……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起,排队等候理发。一边是专心致志埋头理发的理发匠,一边是无所事事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一边是天真无邪嘻嘻玩耍的孩童,给宁静的小山村平添了一些生趣。
“您好,您是附近的街坊吧?”
“是的”。
“您是自己理,还是小孩理?”理发匠头也没抬,一边低头专心理发,一边随口问道。
“小孩,……但他理发爱哭闹。”我迟疑了一下,嘴里嗫嚅道。
“喔,不怕,小孩理发都会这样……。不打紧,您先休息等候一下”。理发师说着普通话,但话语中透着浓浓的湖南口音。
说话的空隙,理发匠从放在墙角的一个军绿色布包,掏出一个拨浪鼓,递到儿子的手上。儿子从没有玩过这个新鲜玩意,一下子被深深吸引住了。手上摇着拨浪鼓,发出“咚咚咚、咚咚咚”的脆响,响声刺破了四周的宁静,儿子的脸上盛开出欢乐的花。
我站立在一旁,闲来无事地看着理发匠理发。只见他先是将左右两侧及后脑部分头发修理平整。尔后,再以中指和食指夹住头顶的长发,用专用理发剪修剪,一边剪,一边注意观察是否剪得平整,如有不齐的地方,再用剃须刀进行稍微的修理。不到10分钟光景,一个焕然一新的新头型便展示在眼前。
“好了,您再看看,满意不?”理发匠从墙面上取下镜子,拿着镜子围着理发者转了一圈,直到理发者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理发匠马上麻利地将脖子周围的一些细碎的头发用海绵清理干净,再轻轻地取下罩衣。
“一共二十元,您扫码付款。……谢谢,谢谢”。理发匠目送着精神气爽的理发者满意地离开,再抖抖手上白色的罩衣,手臂在空中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
“小朋友,到叔叔这里来”,理发匠半蹲在儿子面前,把拨浪鼓拿在手上,摇动了一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你看,这是问候,你好的意思。
“我们再摇摇,‘咚咚咚’,这是‘我听话’”,‘咚咚咚咚’,这是‘我很听话’。来,你摇一摇看看”。
儿子马上拿起来拨浪鼓摇了摇,发出“咚咚咚”三声轻微的响声。“小朋友,拨浪鼓说的是‘你听话’的意思”,理发匠发出啧啧的赞叹,“那就要乖乖地听话理发哟”。
儿子不作声了,很配合地端坐在凳子上,理发师一边帮儿子披上罩衣,一边哄道“拨浪鼓都说小朋友很听话,你真是个听话的小朋友”。说来也怪,我和理发阿姨使出洪荒之力都没有搞定的儿子,竟然被理发匠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摆平了。
我一边看理发匠理发,一边和他闲聊起来。得知他叫张三,来自湖南湘西山区,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上世纪90年代,他先是在东莞一家工厂做工,后来用打工赚来的钱学了理发这门手艺。因为家里催促结婚,他便回到湘西老家,和一名当地的女孩成婚,生下一儿两女后,他让老婆留在家里带娃,自己出来挣钱养家。这些年,一直在广东珠三角城市打“游击”,今年在深圳,明年在广州,后年在东莞,居无定所。
“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固定下来,开个理发店呢?自己当老板,多好”。我不解地问道。
“哪有那么简单。”理发匠一声叹息。“想自己开理发店,投入多大啊。如果要在大城市租个门面,稍好点的地段光店面转让费就要8-10万元,每月的房租费,中介费,水电费,卫生费,还有自己住房的房租费,一个月下来所有费用就要1万多元,哪里承担得起呀。
“家里三个孩子,老大读高中,老二、老三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老婆前几年得了慢性胃病,尽管买了医保,但一年的医药费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办法,只能找个临时的场所,可以省一点房租。正规点的理发店洗剪吹一次就要收费5-60元。我这里每次收费便宜,只要1-20元,相比而言低价很多,不然大家也不会来这里理发啊。
“即便这样,还要给当地居委和房东说好话软话,不然人家说个不字,我还得乖乖走人。好在居委会的同志通情达理,这家房东人也还不错,提出只要不大声喧哗,不要扰民,就默许我在这里做了”。
真是奇怪。理发时儿子全程竟然一声不吭,乖乖地配合张三,让低头就低头,让侧头就侧头,没有任何的抵触和反抗。不知不觉中,张三已经帮儿子理完发。标准的小平头,头发一丝不苟,平整整齐,好一个精神的小伙儿。
我看张三忠厚实诚,待人热情,加之收费便宜,于是,在半个月后,我又专门光顾了张三的露天理发所。在这里理发感觉真还不一样,阳光透过榕树茂密的枝叶,斑斑点点地照射在身上,微风佛面,有种飘飘欲仙、浑然入睡的感觉。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里只理发剪发,不负责洗发吹发。这我也能够理解,毕竟这只是一个临时的理发场所,不具备洗发吹发的基本条件。
由于我的家乡离张三的老家湘西不远,因而我们语言沟通方面没有任何障碍。在与他的言谈中得之,他想再干个三五年,早点结束这种四处漂泊,寄人篱下的日子,攒点钱回老家开个理发店,与家人团聚。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多陪陪家人,培养好几个儿女。“我女儿成绩很好的,前天还打电话过来,说这次高三联考,进入了年级前十名,老师说只要继续保持下去,高考上个省城的一本大学没有问题”,谈到女儿,张三马上眼睛放光,显得格外的激动和兴奋。
又过了两个月,自己感觉头发长了一些。于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又来到榕树下想找张三理发。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榕树下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难道张三今天没有开张?问了周围的几个老人,他们摇头说不知道。我想,可能张三家里临时有事,我也没想太多。
再一个周末下午,我又去看了一次。榕树还是那颗榕树,但依旧没有见到张三。刚好碰到之前的房东开窗晾衣服,我问之前理发师傅张三怎么没理发了。房东软绵绵地扔过来一句“你说那个理发师傅啊?听说她老婆胃病复发,疼得死去活来,家人没有照顾,他回湘西老家了……还来不来,我就不清楚了”。
听了房东的话,我心里有点怅然若失。真心希望张三老婆的病能好起来,也希望张三能够再次回到熟悉的城市,用他的理发技术,为街坊邻居们提供便民服务。
但事与愿违。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张三,也许,他还留在老家,照顾生病的妻子。也许,他正在中国其他城市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继续用他的理发手艺谋生。
祝福你,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