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煎 熬
林盛青
一
夏花一个激灵翻爬起来,胡乱洗了下脸,头也顾不得梳,就匆匆出了门。她得赶去金码头,在菜贩子们到达前,从菜农手中把一天的菜买下来。那样,会比农贸市场节省不少。来庄镇陪儿子读书后,她更感到生活的窘迫。每天的油盐酱醋,都是掰着指头在花。
街上稀拉拉地走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走着走着,夏花听到有脚步跟了上来,心就莫名地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几次想回头,终究还是断了念头。她担心后面跟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几天前,就在这条街上,也是在一个天刚刚亮的早晨,一个跟她一样来庄镇陪儿子读书的女人,被一个蒙着头的男人拖进了幽深的巷子。天明,路人发现时,那女人已气若游丝,满身血污,左脸上有道深深的抓痕。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夏花羸弱的身子就筛起糠来。那女人的厄运,这些天来一直阴魂一样萦绕在她脑际。莫非——她不敢想下去,那样的遭遇,会令她生不如死。这时迎面走来了几个啃着馒头的学生娃。她紧张的心才松弛了下来,便壮着胆子回头望了一下。昏黄蒙蒙的街灯下空无一人。这么说是自己的臆想了。她不肯相信,明明清楚听到有脚步声的,怎就不见人影呢?八成是躲到旮旯里去了。见身后确实没人,她将纤细的手捂在胸口处,长长舒了口气。四月的庄镇早晨,春寒尚未完全褪尽,远处吹来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得花枝乱颤的长发,继续匆忙地朝前赶。在一个转弯处,她差点与迎面走来的男人相撞。那男人高高大大的,满脸的络腮胡。夏花心虚地望了那男人一眼,撒起脚丫就跑。
夏花是儿子高阳进入高三下学期来庄镇陪读的。到了庄镇,她才惊讶地发现,来陪读的何止她一人。走在庄镇街头,只要看到行色匆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装满蔬菜的朔料袋女人,十有八九是来陪子女读书的。来之前,她还很担心,怕被人笑话。古时的戏文里,陪读的都是书童,哪有当妈的。陪读的事,夏花是在县城亲戚家听说的。对此,她很是不解,甚至觉得有点好笑。城里人名堂多,会玩花样,可这么个玩法,实在是缺心眼。不就读个书么,就算是到市里、省里的重点中学读,又咋样?还不照样是黑板前面浮着几十个黑头发脑壳,跟村里小学教室有啥两样?夏花那样想时,她儿子才读小学六年级。转眼间,儿子就读高三了。曾经觉得好笑的事,没想到竟落到了自己头上。
到庄镇那天,夏花下车后就直接去了庄镇中学。穿着警服的门卫冷着脸,盯贼一样看着她,找谁?门卫的目光跟他脸一样也是冷冷的,顿时一种穿心透骨的冰凉,在她身上弥漫开来。她紧张万分地报了儿子名字和来意。门卫用嘲笑的眼神望着她,陪读你来学校干啥?夏花诺诺地说,我儿子在学校,你不让我进,那我咋个陪读?门卫原本没想笑,可是没憋住,笑就爆了出来。夏花赶紧低头朝身上看,衣服裤子都没破缝,没漏肉,心稍微安定了些。她晓得门卫的笑跟自己有关。但是想不出究竟与哪点有关。笑过后,门卫带着几分讥诮地说,陪读不是在学校。她怯怯地问,读书不都在学校吗?门卫马着脸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充愣?她摇摇头,张嘴想说,但没说。门卫不耐烦了,凶巴巴地说,各人去打听。她惶恐地望着门卫,谨小慎微地说,那我就在这点等儿子。门卫推了她一把,挖苦道,去去去,这里不需你蹲着看守。夏花是没见过世面,但话的好歹总还是听得出的,就撒起泼来,你把我当成啥了?你各人不也成天蹲在大门口么?我要是狗,你又能是啥东西?我呸!随着“呸”字的落音,夏花愤懑地瞟了下门卫,泄愤地抬起右脚使劲往地上一踩,然后沮丧地离开了庄镇中学门卫室。
从没到过庄镇的夏花,不知该往何处去,落寞和伤感一起袭上心头,凉丝丝的眼泪,悄无声息地爬出眼眶,顺着白里透红的两腮,滚落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来陪读的吧?
一个女人的沙哑声音传进了夏花耳朵。但她却没一点反映。在人生地不熟的庄镇,除了学校里的儿子,没人认得她。
问你呐!
那个沙哑的声音比刚才响了很多。
夏花将迷蒙的泪眼移向面前的女人,莫名地感到有些惧怕。那女人脸色红润,矮肥矮肥的,手指像饱胀的香肠,胸前的围布油腻腻的,用手往一抹,油珠子就会滴下来。她只慌张地扫了那女人一眼,就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没听到我说话?
夏花怯怯地说,你——我——
声音沙哑的女人上下打量着夏花,当目光落在她抓着的帆布旅行包上时,吁了口气,怜悯地说,陪读遭罪。
陪读两字使夏花确信眼前的女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便慌张地点了点头。
那赶紧地去租个房啊。那女人甩下这句话,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走了。
夏花觉得那女人说的是,抬起手臂揩了揩眼睛,急慌慌地打听租房子的事去了。
夏妹子——来——
在金滩买好蔬菜后,夏花转到了农贸市场。她刚在农贸市场冒头,就听到了那熟悉的沙哑声。在庄镇,只有她这么叫。
李姐,你好早。夏花回应道。
被夏花称作李姐的人,是来庄镇那天跟她打招呼,叫她去租房的那个胖女人。胖女人姓李,名湘君,听起来有那么点香艳。而其实,她是个杀猪的,跟粉黛佳人,妖媚多情,搔首弄姿,扯不上一点关系。
夏妹子,骨头我给你留着呢。
说着,李湘君抓起一根筒骨,向夏花晃了晃。
夏花再次遇到李湘君,就是在农贸市场。租房住下后,夏花跟其他到庄镇陪读的读妇女一样,每天的事情就是买菜,煮饭,送饭。第一次去农贸市场买菜,夏花问白菜,价高,没买;问茄子,价还是高,仍旧没买;问大蒜,更是高得让她直吐舌头。要是在乡下老家,地里走一趟,啥菜都有了。来庄镇前,她那在外地打工的男人在电话里说,花儿,阳儿是咱家的希望,别舍不得钱,多弄点肉啊,鸡啊,鸭的让他吃。男人的话,夏花没忘,她也想天天给儿子弄点好吃的,可手边却大方不了。她手心里的三十块钱都快捏出水了,就是舍不得花出去。昨晚她见儿子胃口不开,就想得卖点肉给他做点吃的。白菜、茄子都那么贵,鸡鸭鱼她哪里还敢去问津,就硬着头皮走到了离她最近的肉摊前。
猪肉好多钱一斤?夏花的声音低得连她自个儿都听不到。
哟,是你!住下来了?
是跟我说话吗?夏花很是疑惑。在这个每条巷子都挤满了陪读女人的镇子上,没哪个认得我啊。她抬眼朝肉摊望去,乌溜溜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
妹子,没想到我是个杀猪的吧?
世间的事情还真就是巧。来庄镇陪读的夏花,就这样认识了女杀猪匠李湘君。
妹子,放心,我这肉,呸呸——
夏花抿嘴笑了笑,觉得不妥,赶紧收住。
李湘君抬手抹了下嘴角边的涎水,刚才说滑嘴了,妹子莫笑哈。我家猪肉没掺水,实打实的硬货,炒菜老远就能闻到肉香。要一斤,还是两斤?
在李湘君说到肉香的时候,夏花真就闻到了青辣椒炒瘦肉的那种香气,差点口水就流出来了。
李湘君见夏花不搭话,善解人意地说,妹子,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砍。
半斤砍么?夏花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把这四个字吐出来。
莫说半斤,就是二两、三两,姐也砍给你。李湘君豪爽地说。
有点意外。有点不敢相信。来农贸市场时,夏花就计划好了,肉只称半斤。
不多不少,刚刚半斤。李湘君把砍好的肉甩给了夏花。
仿佛闷热天突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夏花紧张、焦虑的心,倏然放松开来。她声音发颤地说,谢谢!
你钱,我货,买多买少,你是主。显然,李湘君并没把那看成是回事。
如此几次,夏花就跟李湘君熟识了。
夏花接过骨头,低声道,还是半斤。
李湘君手起刀落,一块肉就拿在了手里。她掂量了一下,塞给了夏花。
李姐,还没称呢。夏花把手中的肉放在了电子秤盘里。
李湘君指着电子秤上的显示屏说,多得点事做。
夏花瞄了一眼显示屏,说,不是半斤,是六两。
李湘君抓起秤盘里的肉,说,就当半斤行了。
夏花把卷着的那张二十元递给李湘君,李姐,照实算。还有骨头钱。
李湘君摇着头说,你呀,死好面子活受罪。骨头是送你的。熬点汤给你儿子喝。
夏花张嘴欲说,被李湘君制止了。
打住哈,说多了我生气。
夏花感激地望着李湘君。
李湘君油腻的肥手一挥,赶紧走,我受不了你。
夏花转身离开李湘君肉摊时,与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擦肩而过。咋个又遇到他呢?夏花大气不敢出。络腮胡男人没事似的大摇大摆地继续朝前走,将他的虎背熊腰甩给了夏花。就在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来时在街上听到的怪异脚步声,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她紧张地四下打望,买菜的买菜,吆喝的吆喝,讨价的讨价,没人注意她的存在,更无威胁她的男人身影。尽管如此,她还是忐忑不安,还是有点担惊受怕。那个被拖进巷子遭受奸污的女人,一直是她的心魔。为此,就时时提防着男人。再次意外遇见络腮胡男人使她越发胆战心惊。
二
夏花租住的房子在三步坎。那是条如狗舌般狭窄的巷子,两边的木房像喝醉酒了似的歪斜着,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推倒。路过一个灰色条石砌成的石门时,夏花听到了隐隐的抽泣,就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地朝里望。石门里面是个小院,正中有栋老式木房,门窗由于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黑得跟火坑里的柴头一样,早已辨不出材质。左边灶房上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着袅袅白烟。一个穿着蓝布衬衫,蓬头垢面的女人,被另外几个神色惶惶的女人围着。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同情,更或许是夏花有了恻隐之心,她跨过石门坎,走进了院子。听到响动,用皮筋扎着头发的女人将目光从蓬头垢面女人身上移到夏花脸上。接着,她旁边穿着牛仔裤的那位,也将眼睛朝向了夏花。另外两个女人,反映要比皮筋扎发和穿牛仔裤的女人慢一些,过了好一会,她们才感觉到院坝里来了人。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仍旧蹲在地上,嘤嘤啜泣。皮筋扎发的女人突然朝夏花走去。夏花慌里慌张地后退了两步,差点被冒出地面的一块石板绊倒。跟着,穿牛仔裤的那位和另外两个目光有些滞呆的女人,也一起朝夏花走来。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对自己冒然走进院坝,很是后悔。要是那几个女人是搞传销的,不就羊落虎口了么。来庄镇的头个周末下午,她去农贸市场买米,看到一伙男男女女被警察押着上了呜呜叫的警车。她以为那些是在发廊和洗脚城干脏事的人,就恶心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而不是。从围观人的七嘴八舌中,她才晓得,那伙人是在搞传销。庄镇煤业兴旺,离镇五里的乌江两岸山上,到处是黑洞洞的煤窑。镇上不少人家靠着那些煤窑找了大钱。也有倒霉的,把变卖房子、土地的钱全砸在了煤窑开挖上,结果,只挖出些黑不溜秋的煤矸石,气得吐血跳崖。而听闻庄镇煤老板个个财大气粗的三教九流,为了分一杯羹,便如苍蝇一般纷至沓来。
我——你们——夏花边说边颤巍巍地往后退。
皮筋扎发的女人扫了眼夏花手里提着的菜,慢悠悠地说,陪读的吧?
夏花点了下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穿牛仔裤的女人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
你们也是——陪读?夏花瞪大掩饰不住惊喜的眼睛问。
才来的?皮筋扎发的女人问。
一个多月了。夏花说。
陪公子还是公主?穿牛仔裤的女人问。
夏花朝穿牛仔裤的女人看了一眼,低声道,是陪儿子。
那还算值。我他妈——朝穿牛仔裤的女人气恼地一抬脚,一块小瓦片就飞出去了丈把远。
明白院坝里的女人跟自己一样也是来陪读的后,夏花心里的紧张顿然消失。
几位姐姐都住这里?夏花问。
莫非妹子住的是宾馆不成?穿牛仔裤的女人尖酸地反问夏花。
夏花摇了摇头,羡慕地说,你们这里不光房子好,还有个院坝晒衣服。我租的那个鬼地方,阴暗潮湿,整天见不着太阳,洗的衣服挂发霉了也不干。
不活了。我不活了。
突然,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声嘶竭力的叫喊起来。
夏花跟着皮筋扎发女人的朝蓬头垢面的女人小跑过去。
事情已经那样了,你要跳河,吃药,我们管不了。都劝说你半天了,咋个就死脑筋不转弯呢?皮筋扎发的女人半是劝说,半是教训地开口道,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你儿子呢?来庄镇陪读,你不就图个盼头吗?你要是不清不白地死了,你儿子会有心读书?想考大学,做梦!
蓬头垢面女人的哭声,在皮筋扎发女人的劝说中,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平复了下来。
皮筋扎发的女人扶起蓬头垢面的女人,散了吧,各忙各的去。春香,今天厨房你第一个用吧?我想跟你换一下。
冯雪晴,你排第几?穿牛仔裤的女人问。
第三。
要得。
夏花从皮筋扎发女人和穿牛仔裤女人的对话中,晓得了扎皮筋的叫冯雪晴,穿牛仔裤的叫春香。
在快要进屋的时候,春香回头对夏花说,妹子,还不晓得你名字是啥呢,信我,说一声。免得日后见面,哎来哎去的。
夏花就爽快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夏花,夏天的花,鲜艳。这名字好。跟你人相符。春香说。
好啥好,冯雪晴嘴角一翘,深有感触地说,鲜艳的花倒是惹眼,但老被人掐来掐去,有的还没来得及盛开,就短命在了采花贼手上。
夏花听出了冯雪晴的弦外之音,但没问。那种事除非人家向你敞开心扉,是万万问不得的。稍有不慎,就戳到了人痛处。这个理,夏花懂。
走出石门,夏花回头又望了一眼里面的院坝。她心中的迷还没有解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究竟遭遇了啥,咋个就不想活了呢?从春香的话里,她隐隐感觉到蓬头垢面女人遭遇的,定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对一个女人来说,难以启齿,羞于开口的事情,无疑是遭到了男人的蛮干。如此一想,夏花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那令她恐怖的脚步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三
被春香扶进屋的那个蓬头垢面女人叫香娥,脸圆圆的,黑里透红,高高的胸脯呼之欲出。昨晚的事情,令她痛不欲生。夜里十点过,她给儿子送宵夜回来,感到浑身乏力,随手将装碗筷的塑料袋往桌上一放,就上床睡了。为让儿子吃饱喝足,有力气,有精神,做完每天的作业,她跟大多数陪读母亲一样,每天都是前脚巴后脚地忙早餐,忙中餐,忙晚餐、忙宵夜。由于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多,娃娃些整日伏在课桌上,一张卷子一张卷子地赶着做,尿包不憋到难受,没人肯上厕所。四餐饭也是送到学校去吃。上床不一会,香娥就睡着了。迷糊中翻身时,她感到身上像是压着块石头,怎么也转不动。她竭力想把那块石头推开,可就是推不动。屋里哪来的石头呢?她意识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还知道是在屋里的床上睡觉。就使劲又推。还是推不动。那块石头实在是太重了,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人像要死了似的。她张嘴呼救,可是嘴却张不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着急起来,双手在夜色里狂抓。忽然,她那双抓狂的手被藤绳之类的东西给死死缠住了,怎么也抽不出来。她不甘心就那样被一块石头压死。为了儿子,她必须得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这次,她手脚并用,居然把那块压在身上的大石头掀开了。在她喘过气来的同时,清楚地听到了石头落地发出的闷响。危机过去了。她捂着咚咚跳的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神志渐渐清醒起来后,她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她按下床头的开关,屋子顿时一片明亮。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朝床前的地面投去,希图找到那块压得喘她不过气的大石头。然而,床前除了她的一双塑料凉鞋,啥也没有。石头呢?她一惊,感到事情不妙,就把目光从地面移到了床上。这一看,她两眼顿时就变成了死鱼眼,定定的,不转动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惊愕地看着自己赤裸的下半身,喃喃低语。莫非——她浑身发抖,难道刚才压在身上的不是石头?她不敢再想下去。不会的。不会的。她努力地想要抛开那个刺痛她心尖的念头,可是,那念头却像电钻一样,在她心头越钻越深。当她惊恐的目光从两腿移到私处时,见紧贴着屁股的那处床单湿了巴掌大一片,顿时就傻眼了。忽然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寻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东面墙上的窗子敞开着。夜晚睡觉从不开窗的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强占她身子的歹人,是撬开窗子翻爬进屋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她把头深埋在两膝间,伤心地抽泣起来。
天亮,春香不见香娥给她儿子做早餐,以为是生病了,就去敲门。但香娥就是不开。春春正担心,香娥的哭声就传进了她耳朵。春香不知香娥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把门拍得咚咚响。春香没把香娥的门拍开,倒把院子里其他几个女人拍来了。她们疑惑地望着春香。春香说,我也不晓得咋回事,香娥就是不开门,一个劲地哭。冯雪晴酸不拉唧地说,她有啥好伤心的,儿子回回联考排前三,不考清华,也要考复旦。春香说,我看不像是她儿子学习的事。几个女人相互对了下眼,觉得香娥肯定遇到了麻烦,就一起使力把门撞开了。当她们看到床上披头散发的香娥以及她赤裸的双腿,还有敞开的窗子,窗台上的脚印时,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香娥还真是遭了难。
春香扶香娥进屋后说,哭没用。你不肯去派出所报案,是让那歹人逍遥法外,说不准那天晚上,他又来撬你窗子。
香娥颤栗了一下,脸色越发惨白。
不要怕丢面子。那种歹人不进局子,我们都得夜夜提心吊胆。想好了我陪你去。春香希望香娥能听她的,去派出所报案。
香娥把头垂了下去。
春香见香娥焉头搭脑的样子,有些生气,哭有屁用。你要不去,我替你去。说完,蹭蹭地就往外走。
香娥一个激灵,几步抢到春香前头,吞吞吐吐道,我——你——你让我——
犹豫个啥,走吧。
春香拽起香娥朝派出所走去。
四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夏花一进院子就听到了此起彼落刀剁菜板的声响。她租住的这个院子跟春香们的不一样,大家不是共用一个厨房,而是在各自狭窄的房间里,用电饭锅和电炒锅煮饭炒菜。夏花租的那间靠西,板壁经多年风雨洗刷,变成了一片灰白。进房间右手,放着木板搭的操作台,上面挤挤挨挨地摆着电饭锅、电炒锅、菜板、菜刀、碗筷。左手边安放着一架木板床,上面的床单和夏凉被洗得发了白,边角处还毛了边。床头挂着一面椭圆镜子,每天出门前,夏花都要站到镜子前照一照。床的另一端紧抵着板壁,板壁上有一扇木格子窗。夏花住进去时,木格子窗是用旧报纸糊的,风一吹稀里哗啦响个不停。有几次,夏花夜里被那声响吓醒,为防再受惊吓,她把装菜的塑料袋剪成小方块,然后用针线拼接成一块大的,再买来透明胶布,将拼接的大塑料布巴贴在木格子床上。封死了木格子窗,哗啦响的声音是没了,但炒菜的油烟却发脾气了,油锅一响,油烟们就满屋子乱窜,她因此时常被呛得咳嗽连连。
都忙上了啊!不是还早么。夏花没来由地这么说了一声。
反正每天都是这点事,早做是做,晚做也是做。傻呆呆坐着,心瘆得慌。东屋里传出来一个女人有些疲惫的声音。
回应夏花的女人叫文芹,四十五岁,个头有点高,瓜子脸,细腰身。做事动作麻利。她男人原是个建筑老板,后来亏了,连老本都赔进去了。不得已只得外出打工,一年难得回次家。村里人传言,说她男人在外面养小。她不信。若是,他每月咋会按时把钱打到她信用社的卡上。本来,她儿子去年考上了省里一所大学。但她儿子不甘心,发誓非北京的大学不读。在她和男人都不知的情况下,跑到庄镇中学复读班报了名。她犟不过儿子,只得跟来庄镇陪读。
受其他几个女人的影响,夏花把菜一放,也忙碌起来。她把那半斤猪肉一分为二地切成两截,将其中一截放到一个瓷碗里,另一截丢进装着蔬菜、姜葱的洗菜盆里,之后端起洗菜盆出了房门。
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只有一个,水费由租房户平摊。虽然租房的个个鼻子不通,但也只得应承下来。你不住,没关系,转眼,就有人来。因陪读的兴起,租房的火爆,庄镇人家闲置的那些房屋,全变成了赚钱宝贝。没有闲置房屋的人家,变着法儿也要挤出来一间,有钱不赚,除非傻子。
夏花拧开龙头,低头洗起菜来。不知怎么的,那哗哗的流水声,传进她耳朵就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哭泣。她努力地不去想洗菜之外的事,可做不到。那嘤嘤嗡嗡的哭声萦绕在她脑际,赶不走,驱不开。随着那声响,那个蓬头垢面女人的面容又浮现在了眼前。从那女人的神情上看,显然有难言之隐。同为女人,她很清楚,作为女人,若不是伤到了心,伤到了肝,是不会寻死觅活的。最能伤到女人痛处的,莫过于失身了。莫非,那女的是遭了野男人——这样的猜测,令夏花恐惧不安。由此,她又想起了早上去农贸市场时听到的脚步声,心里的恐惧就平添了几重。平时几分钟就洗好的菜,夏花洗洗停停,停停洗洗,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也没洗完。
提着桶来接水的文芹,站在夏花身边好一会了,夏花竟然没有丝毫反映。文芹嘴角向上翘了翘,酸不拉唧地说,哟,那是菜,再咋个洗,也洗不出朵花来。
听到文芹的声音,夏花侧过脸,尴尬一笑,忙不迭地说,马上洗好,马上洗好。
回到屋里,夏花马不停蹄地做起饭来。她得在十一点五十分前,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庄镇中学去。刚到庄镇陪读时,她对送饭到学校去很不理解,娃娃些又不是犯人,吃饭凭啥不许回家?一天,她把打算去找老师论理的想法与她儿子高阳说时,高阳涨红着脸说,妈,你别去给老师添麻烦。夏花说,我去问问咋就成了添麻烦呢?高阳说,老师是为我们着想。夏花不高兴了,我来陪读那又是为啥?高阳说,一码归一码。反正你别去就是了。夏花说,吃饭可不是小事。要细嚼慢咽才有营养。你看你们,吃点饭跟打仗似的,连口热汤都喝不到。老师不心疼,我心疼。说着说着,夏花眼泪就出来了。高阳拿出一张餐巾纸,笑着说,妈,看你想哪去了。老师正是关心我们,才要求家长把饭送到校门口。夏花没好气地说,那也叫关心?我看是没把你们当人看!高阳说,妈,你不是常教育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夏花说,那——那也得好好吃饭啊。天底下没看到这样的学校,把饭送到校门口去吃。高阳摇着夏花肩膀说,妈,要不我还是去学校食堂吃,你就回去吧。夏花把端在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生气地说,你们学校那食堂饭菜要是好吃,要是有营养,咋有那么多爹妈来煮饭,来陪读?高阳向夏花解释说,老师让家长把饭送到学校去吃,是为了节省时间。晓得不,吃饭往返一趟的时间,我们差不多可以做完半张试卷。夏花没好气地说,你们又不是做试卷的机器。高阳乐呵呵地说,妈,你真是太有才了。高三学生还真就是做试卷的机器。夏花没接高阳的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高阳说,妈,你不用为我担心,同学们不都这样吗?做了语文做数学,数学做完做英语,然后是化学、物理、生物,老师要求做的试卷堆成了山,我们不抓紧时间做,每天的练习量就达不到。老师说了,高考没有一定的试题训练量,是不会考出好成绩的。夏花心疼地看着高阳,眼睛里有泪花在转。她实在没有想到,读高三那么苦。
夏花把洗好的菜放在操作台上,量米做起饭来。煮饭用的是电饭锅,无须操心。让她为难的是做菜。就像砍肉,别的父母,一刀下去两三斤,她就只能半斤半斤地买。儿子喜欢吃青椒炒肉,她也是。然而,每次炒好菜后,她都是只用筷子夹一小片尝尝盐的轻重。起锅后的炒锅里沾着不少油星,留有青椒和瘦肉的余香,夏花不会像宾馆大厨那样,一瓢清水刷干净,再炒下一菜品。她舍不得那些油星,舍不得锅里的香味,常常在起锅后,从电饭锅里舀起一碗饭倒进炒锅,用残留在锅里的油星和余香,炒出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供自己享用。
夏花刚把猪肉摆在菜板上,正要下刀,就听到了屋外文芹疯癫的笑声。她想也没想,立马放下菜刀,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几乎同时,春春也出现在了院坝里。她们看到坐在门前石阶上的文芹捧着手机还在疯癫地笑。不知咋地,夏花见了文芹的神情,心莫名地感到难受。文芹在夏花心里是个好强的女人,只是嘴巴有点打人。平日里,院坝里也没少她的笑声。虽然听起来有点压抑,有点勉强,但到底还是笑声。可是,刚刚她的那种笑声,与往日完全不一样,透出一种痛彻心扉的伤痛,令人胆寒,甚至恐惧。夏花与春春对望了一眼。她从春春眼里,看出了跟自己完全相同的感受,就想,文芹一定是受了啥刺激,不然咋会发出那样的笑?那么,刺激文芹的又是啥呢?是儿子月考没考好,还是她男人真找了小?
他妈的天地下竟有这种荒唐事?你们——你们——听说过吗?文芹先把脸朝向夏花,继而又转朝春春。
夏花、春春莫名其妙地看着文芹。
文芹忽然站起身来,高举着手机,咆哮道,老娘不信。哪个当妈的会如此糊涂,如此不要脸面。
夏花、春春听得文芹这样说,更是如坠云里。
你们看——脸色发青的文芹走到夏花和春春面前,愤慨地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我张不开口,你们各人看。
夏花接过文芹递来的手机,匆匆扫了一眼,便如遭烫一般把手机塞给了春春。
文芹和夏花的怪异行为,勾起了春春的好奇,就忙不迭地将双眼盯着手机屏幕,轻声念起来:去年我在外地出差,恰逢高考,不少家长为方便孩子考试,就住到了离考场近的宾馆。我的房间隔壁就住着一对母子。那母亲45左右,画着淡妆,身材苗条,胸部丰满,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与她插肩而过时,我竟然有了生理反映。她儿子十八左右,是个帅哥,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身体壮实。晚上十点过,我洗完澡刚上床准备睡觉,就听到隔壁传来女人嗯嗯嗯的呻吟。同时传来的还有男人牤牛一样粗重的喘息。我是有老婆的人,知道女人“嗯嗯嗯”,男人“喘粗气”是咋回事。顿时就懵了,难道隔壁的那对母子——事后,听人说,那种事没啥稀奇的。按网上的流行说法是做母亲的给高考的儿子减压。
放屁!放她娘的狗臭屁!春春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文芹突然站起,夺过春春手里的手机,恼羞成怒地砸在了地上。随着啪地一声响,手机分尸两半,死冥搭眼地躺在了地上。
刺痛文芹那段话,是她无意中翻看到的。为了节省,平时她喜好在手机上购物。她的衣裙,洗簌用品等多是在网上淘的。那会儿,她鬼使神差地在百度里输入了高考、儿子等字眼,网页上开始还是些关于母亲陪同儿子高考的信息。那些信息讲的,正是她眼下所经历的,于是唏嘘不已,跟着眼睛也湿润起来。文芹如此这般地感同身受,是她儿子来得太不容易了。为怀上孩子,她和老公去了重庆、成都、上海,花了不少钱,最后在杭州做了输卵管疏通手术,这才怀上了孩子。她和老公那个高兴,那个喜悦,还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然而,好事多磨,临盆时又遭遇难产,是医生在她白嫩的肚皮上划了一刀,才将她儿子从肚子里取了出来。之后,再是她含辛茹苦地将其养大。母子间的亲昵举动,在她看来那是自然。她的儿子就经常拉着她的手撒娇,时不时还贴着她耳根说点悄悄话。那样的时候,她只觉得幸福。可是,可是,她委实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那样的母亲。不。不会的。是那些狗杂种文人,吃多了,用嘴在放屁。
春春捡起地上的手机,走到文芹面前说,何必跟手机生气。
一旁的夏花,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春春念出的文字。她也很愤慨,更不相信天下会有那种烂心烂肝的母亲。也因此,她十分理解文芹的愤怒。原本,她是想安慰文芹几句的,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在春春把摔坏手机递给文芹时,她向文芹走了过去。气恼中的文芹接过手机又要砸,夏花一把将文芹的手和摔坏的手机紧紧地抓握在了手里。文芹挣了几下,没挣脱。夏花用湿润的眼睛把她想要说的千言万语传递给了文芹。同为女人,文芹自然是读得懂夏花那无声的语言的。两人就相依坐在了台阶上。春春也走了过去,紧挨着文芹坐下了。三个女人就那样默默地坐着,直到院坝里响起了脚步声,才站起身来。
走进院里的是个头发稀疏的男人。他用一双细咪的眼睛探寻着站在台阶上的三个女人,干咳了一声后,无话找话地说,各位大姐,是来镇上陪读的吧?
突然出现的男人,使夏花她们有点猝不及防。他是谁,来这里想干啥?
嘿嘿,各位大姐,不要用那种眼光看人啰,我就是镇上的,路过你们门口,见院门开着,我就进来了。男人眨巴着细咪的眼睛说。
我们又没请你。春春没好气地说。
男人把目光移到春春脸上,我担心偷鸡摸狗的人进来搞坏事,特意进来打个望。
这么说你还是好意了?春春警惕地呛了男人一句。
男人扫了一眼台阶上的夏花、春春、文芹,嘿嘿地笑了笑,歉意地说,算我多事。
男人走后,夏花对春春说,保不齐人家真是好意呢。
文芹说,天下没有不沾腥的猫。
夏花说,我的意思是不要把人总朝坏处想。
春春抬手看了下手腕上的电子表,哎呦,都十点过了。得赶快煮饭了。
春春这么一说,夏花、文芹才从低迷的情绪中回过神,转身进了各自的租屋,忙着给儿子做起饭来。
夏花提着饭菜赶到庄镇中学大门口时,比下课时间十一点五十分,提前了五分钟。陪读送饭的家长们黑压压地挤在校门前的坝子上。陪读的爸爸,多是蹲着,三五个一伙,一边抽烟,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一些乡村艳事,以打发无聊时光。话到精彩处,他们会猥琐地咧嘴嬉笑。陪读的妈妈,也是三五一群,她们说的多是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事情。也有的独自站在一边,埋着头想心事的。
夏花不喜欢这个时候与人扎堆。而其实,她是很想与文芹、春春她们多说点话的。但她不想在她们面前打开寒酸的饭盒。这不光只她是脸面的事情,更关乎儿子的自尊。为此,每天送饭,她都是扣着时间点去,这样就少了在坝子上与文芹、春春她们的相处。
今天给你儿子做了啥好吃的?
还能有啥?我儿子喜好红绕肉,卤大肠,就天天帮他买。你给闺女做的啥子菜?
炒猪肝、腌鸭蛋、排骨汤。
躲在橙子树下的夏花,听出是文芹和春春在说话,她们报出的菜,令她感到无地自容。
下课铃响了,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校园。他们早已熟知陪读父母送饭来的位置,尽管坝子上人头攒动,也能很快找到。
高阳一出校门就直奔橙子树而去。他知道陪读的母亲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夏花见儿子走来,习惯性地举起手招了招。高阳挤过人群,走到夏花前面,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夏花心疼地说,饿了吧。快吃。有你喜欢的青椒炒肉。高阳按住夏花打开饭盒的手说,妈,给你看样东西。夏花诧异地看着高阳。以往,高阳都是迫不及待接过夏花递过的饭盒,狼吞虎咽地扒拉。高阳神秘地从后背拿出一个纸卷来,兴奋地对夏花说,妈,我作文得市里征文一等奖了!夏花呆愣愣地看着高阳,市里一等奖,那是多高的级别啊,能是自己儿子吗?高阳看出了母亲的疑虑,便展开手中的纸卷,指着上面的名字说,妈,看是不是你儿子的名字。接着又指到中间三个大字,再看这,是不是一等奖。确信儿子说的是真的后,她赶紧背转身去抬手揩了揩眼睛。高阳明白母亲那个抬手动作的意义,无言地把奖状塞到她手中,蹲下身,端起饭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囫囵吞枣咽下几口饭后,高阳说,差点忘事了。夏花问,啥事?高阳说,晚上开家长会。夏花说,晓得了。高阳说,妈,你一定要到哈。说完,又低头扒拉饭去了。
这个时段,庄镇中学校门外坝子上,除了嘈杂的人声,就是学生们吧嗒吧嗒吃饭咀嚼的声响。伏在课桌上做了一上午试卷的学生们,早餐吃的馒头,粉条、油炸吧,早已消化殆尽,一张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除了疲惫,还是疲惫。午餐既是他们补充能量的时刻,也是身心完全放松的时刻,所以吃起东西来特别的香。
突然,院坝里骚动起来。有人惊慌地在高喊,出事了——出事了。
夏花闻声,将目光迅速地移了过去,见好些人在朝校门左边的花坛跑去。她情不自禁地走了几步,然后站住了。不是她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她放不下儿子。每次看到儿子有滋有味地吃她送去的饭菜,她就觉得这陪读值。
有人昏倒了。
快扶起来。
打120啊!
坝子上的人群慌乱成了一片。
庄镇中学的两个门卫,扒开观望的人群,抱起昏倒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大声喊,让开——让开——,一边飞快地朝卫生院跑去。
妈——妈——你怎么了——一个十六七岁,扎着两条小辫,身体瘦弱的姑娘,呼天抢地哭着紧跟出了院坝。
五
昏倒的女人叫香菱,三十八九的样子,脸色苍白,齐耳的短发白了一半,卫生院抢救的男医生看清她面容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安慰一直哭泣的女孩说,你妈妈没事,就是太虚弱了,休息一下,喝点盐水,很快就好了。
女孩乞求地望着男医生,叔叔,你一定要救活我妈妈。
男医生抚摸着女孩的头说,是在庄镇中学读高三吧?
女孩点了点头。
男医生接着说,你妈是来陪读的?
女孩又点了点头。
男医生叹息一声,吐出三字,不易啊!
叔叔,我妈她——女孩可怜巴巴地望着男医生。
没事。你回学校去吧,别耽误了做试卷。男医生说。
叔叔,我妈真的没事吗?女孩问。
男医生微笑着说,真的没事。下午她就可以去给你送饭了。
女孩给男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万分地说,那谢谢您了叔叔!
去吧。去吧。男医生挥着手说。
女孩出病房不一会,香菱就醒来了。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满眼的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侧脸一望,目光就落在了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身上。当她目光上移,看到白大褂上那个红色的+字,才明白自己是躺在医院里。她争扎着要起来,被男医生按住了。
你太虚弱了,需要休息。男医生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完全清醒过来的香菱,认出了说话的男医生,声音发颤地说,孙医生,请千万给我保密。
孙医生说,你身体这么差,怎么还做那事?
香菱神色灰暗地说,我——我也是没——没办法啊。
你丈夫简直就是个——孙医生把就要出口的“混蛋”两字咽了回去。
这不怪他。香菱有气无力地说,肯定是他那边有事耽搁了。
我真不该同意你那做那事。孙医生一脸的后悔。
不关你事孙医生。你那样做,真是帮了我大忙,不然这个星期我女儿的生活费都无着落。
香菱和孙医生打哑谜一样说的那件事,是香菱买血。
香菱到庄镇陪读,费用是由在福建打工的男人按月打来。可是最近两个月,一分钱也没上账,她的银行卡已取不出钱了。香菱打电话催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男人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每次末了都是那句,老板没发工钱。男人的话,香菱信。自己苦点饿点,没啥。但读高三的女儿不能饿着,即便手头再紧,每天她也要保证女儿吃上两个鸡蛋。昨天,当两手空空,欲哭无泪的香菱从卫生院门前过时,一个男人与她撞了个满怀。男人站定后生气地说,怎么走路的。香菱没好气地说,是你撞的我哈。那男人上下打量着香菱,是来陪读的吧?。香菱听说过一些陪读女人遭罪的事,生怕面前这人就是那种专找陪读女人下手的男人,吓得转身就跑。那男人说,莫跑,我又不是坏人,有件挣钱的事,你想不想干?香菱一听有钱挣,立即停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你说的是真的?那男人说,真的。完事,现过现。香菱听男人那么一说,觉得不对,眉毛一皱,愤愤地甩出一句,跟你姐跟你妹完事去。那男人也不恼,呵呵笑着,妹子,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正事,钱也挣得正大光明。香菱动心了,就站住等那男人走来。是这样的,男人靠近香菱说,我看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卫生院肯定会同意——香菱打断那男人说,你不是说有钱挣么,关卫生院啥事?那男人说,是有钱挣,不晓得你肯不肯做。香菱发狠地说,只要能挣钱就行。那男人向香菱靠了靠。香菱本能地后退了两步。那男人说,光天化日之下莫非害怕我对你非礼?香菱说,你说,究竟做啥?那男人压低声音说,卖血。事情完全出乎香菱意料,原本她以为那男人说的挣钱,不外乎是做保姆,干家务,或者到餐馆洗碗洗盘子,怎么也没想到是卖血。对于卖血,以前她只在电视电影上见过,离她生活十万八千里。然而,突然之间,那遥远的东西竟巴贴到了自己身上。那男人见香菱发愣,委婉地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愿意就留个电话。不干,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有退路的香菱,牙一咬,说,我愿意。香菱应承那男人的第二天,就来了机会。一个孕妇大出血,卫生院的血不够,那男人就通知香菱去卫生员验血。原来,那男人是专为医院联系血源的,每个血源按量抽取报酬。很巧的是,验血结果香菱跟那孕妇刚好相配。给她验血的医生正是孙医生。孙医生见她脸色发白,说,这位大姐,你身体受得了吗?香菱说,没事。你只管抽。孙医生说,我以前没见过你,是第一次吧?香菱紧张地望了孙医生一眼,生怕他不抽自己的血,眼看到手的钱就打水漂了,便催促道,医生,你赶紧抽啰,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孙医生盯着香菱说,你不是镇上的。香菱默认了。这时一个有点紧迫的声音传来,孙医生,验血结果出来没有?孙医生说,马上。其实,验血结果早就出来了的,只是他无端地动了恻隐之心,有点可伶香菱,才没有马上拿出去。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陪读的吧?孙医生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香菱说,是。孙医生说,你——不该来卖血。香菱说,卖不卖是我各人的事。外面那个急迫的声音又在催了。孙医生摇摇头,带着香菱去了孕妇的病房。
孙医生,我晕倒的事,请你千万替我保密。香菱乞求地望着病床前的孙医生,再次央求道。
你少说话。孙医生说。
我不想让女儿,也不想让其他陪读的人晓得我在卖血。
放心。我不会说的。
谢谢!
香菱哽咽着,想忍住眼泪,但没能做到。
六
行走在返回出租屋的路上,夏花手里拿着儿子的奖状,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儿子的获奖,使她看到了希望。有着好心情的夏花,看啥都入眼。以前打街上过,她从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铺,羞涩的荷包不允许她有非分之想。然而这天,她却左右顾盼,对什么都显出新奇的样子。在一家服装店前,她爱不释手地盯着一件红色连衣裙看了又看。女店主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热情地说,大姐,这件连衣裙款式新,布料软,下坠感强,透气性好,太适合你了。说着,女店主取下连衣裙,在夏花身上比划起来。哟哟——大姐,这件衣服就跟订做的一样,实在太适合你了,到试衣间试一下吧。那件红色连衣裙在夏花眼里忽然变成了红色火炭,她惊慌失措地推开女店主的手,逃似地离开了服装店。女店主望着夏花的背影,大声鄙视挖苦道,陪读的,没钱你逛啥子商店!晦气。
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夏花只差没把头埋到裤裆里去了。路过一个修鞋摊,摊主说,大姐,擦鞋不?夏花乜了一眼摊主,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摊主说,大姐是陪读的吧?夏花有种被看穿了五脏六腑的感觉,陪读咋啦,陪读就低人一头吗?刚才在服装店受的气,她忍了。一个补鞋匠竟然也小看自己。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擦一双鞋也就三块钱,这口气得争。腾腾腾,她几步走到擦鞋摊前,一屁股坐在木板凳上,居高临下地说,擦鞋。
摊主和善地看着夏花说,大姐,心中有气呢。
有气没气,跟你有啥子关系。夏花没好气地说。
摊主没把夏花的生气当回事。他黝黑的脸上依然挂着笑,生气不好,脸上容易长皱纹。
擦鞋!夏花几乎是咆哮地说出了这两字。
好好好,擦鞋。
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容和善,眼睛细咪,头发稀疏,胸前围着一张布满了油渍的帆布围裙。下身的牛仔裤已辨不出颜色,膝盖处有条缝,像只偷窥的眼睛。他一边擦鞋,一边暗中打量夏花。他那句“大姐是陪读的吧”,不仅只是对夏花一个人说,大凡他觉得可能是来陪读的女人,而又正好到他鞋摊擦鞋,他都要说上那么一句。当然,那样的机会不多。到庄镇陪读的女人,心思花在打扮上的极少,自然擦鞋的也就不多。但总还是有人会光顾。但几乎没人承认是陪读。若不是赌气,夏花是断不会坐到补鞋匠面前去的。
夏花见了修鞋匠稀疏的头,细咪的眼睛,马上想起突兀走进她和春春、文芹租住院子的那个男人。真是他么?夏花有些疑惑。但仔细打望,还真是那个人。她张口想问,但最终没问。因为,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不安。她担心一旦与修鞋男人搭上话,之后如去纠缠,就太得不偿失了。
鞋擦好,夏花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豪气地递给补鞋匠十元钱。补鞋匠没接,微笑着说,你们陪读的都不易。擦个鞋,就是动动手的事,也没啥成本,算了。夏花愣了,有点意外,有点搞不懂,犹豫着要不要把递钱的手收回,但最终没收。她想,既然已经耍了大气派头,就不要再小家子气。她故作洒脱地把手中的十元钱往板凳上一拍,转身就走。就在转身那一瞬,她的心生疼生疼的,仿佛被锋利的刀片划了一条口子。对刚才的赌气和装出来的豪气,夏花后悔到了极点。十元钱能买六个半鸡蛋,可以给儿子炒两盘菜。我干嘛那么傻啊!她几次想转回身去把钱拿回来,但又害怕看到补鞋匠鄙视的目光。正当夏花后悔得心痛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神经质地一抖,立马联想起了早上买菜途中听到的脚步。脚步声越来越响。尽管是白天,但夏花仍紧张得头冒虚汗。
妹子,你慢点啰,又没得哪个要啷个你。追上来的声音微微有点喘。
夏花听出是补鞋匠,心跳顿时慢了下来。她不知补鞋匠要干啥,但至少不会被拖进巷子遭遇非礼或者强暴,便定了定神,返身疑惑地看着跟上来的补鞋匠。
妹子,我说了不要钱的,这十块钱还你。补鞋匠边说边把手中的钱递给了夏花。
夏花愣愣地看着补鞋匠手中的那张十元钞票,有些感动,有些不安,诺诺地说,你——我——不行,钱你一定得收,就是三块也行。后面一句是怎么出口的,夏花自己也不知道。那话就像抽在她上的耳光,有点发热发烫。刚才把十块钱拍在板凳上的豪气哪去了?为了区区十块钱,她放下了面子,伸手接了补鞋匠递过的钱。
妹子,你们来庄镇陪读不易,擦双鞋不算事。补鞋匠谨小慎微地看了眼夏花,讨好地说,妹子,日后若要擦鞋,你只管来。
夏花望了望手中的十元纸币,抬头朝远去的补鞋匠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啥,但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农贸市场的女屠夫,街边的补鞋匠,让寂寞孤独的夏花感到了一丝温暖。
七
回三步坎,在夏花心里就是回家。路上行走的紧张心情,一进巷子就松弛了下来。不管怎样,这里有她的落脚处,能够遮风避雨,能够让她心安。在院门口,她遇到了从巷子另一头走来的文芹。
你也才回啊!夏花打了声招呼,不等文芹回话,脚不停步地继续朝院子里走。
文芹跟进院子,大呼小叫地说,出事了。出事了。
冷不丁听文芹那么一嚷,夏花顿时浑身肌肉紧缩,返身胆战心惊地问,啥事?
文芹夸张地说,好害怕啊!
文芹的神情和话语使夏花有种不好的预感。
文芹的声音把春春吸引了出来,将询问的眼光投射到文芹身上。
文芹拍着胸脯说,好怕人哟。
啥子好怕啰?快说嘛,搞得我心头七上八下的。春春发急地说。
莫不是又有人被拖进了巷子?夏花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文芹吐了一口气,惊惶地说,比拖进巷子还要怕人。
到底咋回事嘛,真是急死个人。春春显然是等不及了。
我说我说。
文芹恐慌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开始讲述她的所见。
送饭回来,我去农贸市场买菜,回来路过派出所时,看到好多人围在门前伸长脑壳朝里头看。我不晓得他们在看啥子,就走了过去。有个警察被好些人围在中间,好像在说啥子事情。坝子上闹哄哄的,我听不清警察在说啥子,就朝里头使劲挤。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被我踩到了脚,凶巴巴地说,你眼睛长到后脑壳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说,你才眼睛长到后脑壳上去了。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旁边的矮个子男人说,胡子,这种好事情你敢干不?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你龟儿子矮子敢,老子就敢。矮个子男人说,犯法的事我不做。想玩了去发廊,去澡堂子。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原来你龟儿子屁眼只有针尖点大。矮个子男人说,哥耶,强奸是要被判刑的,这个莫非都不晓得?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狗日的,有人还真就不怕坐牢,霸王硬上弓的事也敢干。从那两个男人的话里,我听出了个大概,不晓得是那个女的又遭了殃。前回有个女的被拖进巷子的事情,想必你们都听说了讪。那两个男人说的,八成是指那事。我要是遇到那种事,就不活了。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人对胡子拉碴的男人说,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应该把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割下来喂狗。胡子拉碴的男人嘻笑着说,要是都拿去喂狗了,你想要时就只有抓起石头打天了。那女的说,狗屁,我有个茄子就行了。胡子拉碴的男人和矮个子男人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恶心啊。安静,请大家安静。我总算是听到警察说话的声音了。他连说了几遍的安静后,派出所门前乱七八糟的声音才小了下来。我看到那个警察脸上全是汗水,衣领上的那个湿哟都拧得出水来了。当个警察不容易啊!等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后,那个警察说,大家都回去吧。事情我们会侦察清楚的,案犯保准跑不了。你们围在派出所门前,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我们派出所出了事,影响很不好。你们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要是这么多人一下子全围在你家门口,你心头啷个想?肯定不愿意,不高兴。同理,单位也一样。镇上出那样的事,说明犯罪分子很猖狂,妇女同志们,我尤其要提醒你们,在案件没有侦破前,不要早早地出门,夜晚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不要给坏人可乘之机。各位街邻,各位乡亲,我口水都说干了,你们该办事的办事,该回家的回家,就算大家伙给我个面子,要得不?警察求人,我还是头次看到。围观的人见警察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就前前后后离开了。我跟在几个女的后头。看她们样子跟我们一样,八成也是来陪读的。我听到一个莽筒声音说,那个舅子男人就是个杂毛,专在我们来陪读的这些女的身上打主意。一个声音细弱的女人说,连昨天夜里那起,起码有三四个女的遭了秧。另一个话音像男人的女人说,昨夜晚那女的也是,男人爬上身了,也不晓得喊。莽筒声音古怪地笑了一声,说,保不齐那女的把爬身的男人当成老公了。声音细弱的女人说,世上哪有连各人男人都认不出的道理。话音像男人的女人说,我要是遇到那样的杂毛,不晓得喊不喊?那种事,不光彩呢。我总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那么多人围在派出所门前的院坝上,都是去探虚实的,想证明一下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哎,昨晚遭罪的那个女人命好苦啊!
文芹感叹着结束了她的讲述。
夏花在文芹的讲述过程中,早上在石门院坝里产生的疑虑,已全都清楚。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文芹说的苦命人。难怪春香要拉着她去派出所了。一件原本只有几个人晓得的事,咋就呼啦一下闹得满城风雨了呢?会是春香、香娥把消息传出去的么?不应该啊!只要是个女人,对遭遇那种不幸的事,都会同情的。更何况,她们还住在一个院落里,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书上不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么?都是来陪读的,大家应该多些照应才是。如此一想,夏花觉得应该去石门院里看看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但立马,她又把那念头打消了。贸然地前去,还不等于在她血淋淋的伤口撒盐啊!文芹讲述中的有句话,夏花听得十分清楚,记得十分牢靠。那句话是警察说的,她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在案件没有侦破前,不要早早地出门,夜晚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不要给坏人可乘之机。夏花之所以记住了警察这句话,是她始终忘不了早上听到的那令她恐惧的脚步声,还有那满脸络腮胡的神秘男人身影。她甚至妄自猜想,拖女人进巷子,翻窗子爬床的杂毛,就是那个络腮胡男人。若不然,他咋早早地去寂静的街上溜达?是的,一准是的。络腮胡男人那么早出现在街上,就是在寻找下手机会。夏花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了一身冷汗。
八
高三(29)班学生家长会晚八点开始。
夏花跟着高阳在校园里七弯八拐地走了十多分钟才到高三(29)班教室门口。那会,离家长会开始还差五分钟。高阳把夏花领到中间那排课桌的第五个座位说,妈,这是我的座位,你就坐这里。班主任说了,为便于同家长交流,不能随便乱坐。交待完毕,高阳朝夏花笑了笑,走出了教室。
这是夏花第一次走进儿子的高三教室。她有点发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记忆里,教室的课桌上就只放一本课本,一个文具盒,完全不是现在所看到的样子。眼前的每张课桌上,都堆放着如山高的各种参考书、训练册、考试卷,难怪儿子说累了,难怪要把饭送到学校来吃了。夏花抬头朝教室门望了望,儿子已没了踪影,心里有点失落,有点惆怅。从教室门收回目光后,她才忐忑地坐了下去。立时,她的头,她的脸,她的整个身体,就淹没在了课桌上的资料堆里。她感到心里憋闷,有点出不来气。她几次想站起来透透气,但其他家长都静坐在位置上,只好打消了站起的念头。桌上两堆资料中间隔有一尺来宽的距离,从那缝隙处,夏花看到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高三(29)班学生家长会”几个字。黑板后面的墙上拉着一条红布横幅,上面印着白色的文字“用激情点燃高考,用拼搏换取成功。”夏花默默地在心里念了遍红布横幅上的文字,内心竟然莫名地冲动,仿佛参加高考的不是儿子,而是她自个。她知道为了激励学生学习,班主任一定在教室里还张贴有标语,就把眼睛从正面移到的左面,果然,左手边的墙上贴有标语,字是黑色的,共八个,“苦战百日,笑傲六月。”黑色文字让夏花极不舒服。在乡下老家,只有老人离世,才用黑墨写字。她又把头朝向右边的墙,上面也有一条标语,字是蓝色的,内容为“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不知咋的,看完教室里的标语,夏花有种想哭的感觉。都说现而今的高三娃累,以前夏花不信,现在信了。
各位家长,大家晚上好!高三(29)班学生家长会现在开始。
闹嚷嚷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夏花寻声望去,见站在讲台前的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脸宽宽的,戴着副眼镜,完全不是她心目中老成持重的高三班主任模样。她管得住这些活蹦乱跳的娃娃么?
首先对各位家长的光临表示衷心感谢。召开今天这个家长会的目的,不用我多说,相信大家都清楚。女班主任轻言细语地说到这,声音忽然高昂起来,还有一百天就要高考了。高考是决定人生道路的分水岭,是决断青春梦想的天门关,是展现你们孩子实力的大龙门。为了高考,你们的孩子准备了整整十二年。十二个春秋,流了多少汗水,花了多少精力和心思去锻铸智慧的利剑,苦炼过硬的本领?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在高考战场上能过关斩将。现在,离十二年期盼的决战决胜的时刻仅剩下一百天,是到扬鞭策马,百米冲刺闯雄关的时刻了。打好高考这一仗,既是你们和寒窗苦读孩子的期盼,也是我这个班主任的殷切希望。为此,在这最后的百天里,我要求各位家长当好生活后勤,每天给孩子做点好吃的,保证营养需求。这样他们才有体力去拼做好每天的十五套试卷。
每天做十五套试卷,这是家长们没有想到的。在他们的意识里,高三也就是课程紧点,作业多点而已,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读过高中的家长们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完成一套试卷按两小时算,十五套试卷得要三十小时才能完成。而每天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那另外的六小时从哪来?教室里于是唏嘘一片。
夏花没有读过高中,但对一套试卷上有多少题目,还是晓得的。读初三时老师也发试卷做,只不过不是天天发,隔过一两天一套。就那一两套,她都嫌多,更何况十五套了。就万分地心疼儿子。
各位家长,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可我要说高三学生的时间才是贵如油。甚至比油更贵。你们孩子一模考试的成绩,我已经制成表放在了他们各自的座位上,想必你们已经看到了。表上除了在本班的排名,还有在高三年级四千三百七十八人中的排名,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作说明,请大家拿回去认真看。女班主任说到这,按亮了讲台上的手机,瞄了眼上面的时间,抬起头说,对不住各位家长,我得腾出教室让学生做试卷,家长会就开到这。有特别需要与我交流的,散会后跟我去办公室。不过,很抱歉,每个家长的交流时间只有两分钟。因为我得蹲在教室里守候你们的孩子做试卷。
家长们没有一个嫌会开得短,也没有一个抱怨女班主任不近人情,相反,他们被女班主任认真负责的态度深深地感动着。把孩子交给这样的班主任,放心。有个已是奶奶年纪的家长,驼着背,颤巍巍走到讲台前,拉起女班主任的手说,我孙子在你手下读书,是他的幸运。女班主任诧异地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奶奶,你是——老人说,我是孙佳明奶奶。她妈妈生病了,让我来代开家长会。女班主任感激地说,谢谢奶奶支持我工作。孙佳明很棒,一模考试排在全年级第九十八名。老奶奶抹了下眼睛说,谢谢你姑娘老师!女班主任说,老奶奶,你就等着你孙子高考的好消息吧。老奶奶说,不看到我孙子上大学,我不闭眼睛的。女班主任说,老奶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老奶奶乐呵呵地说,谢你吉言。女班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起老奶奶的手说,我让孙佳明送你回家吧。一直等候在教室门口的孙佳明,一步跨上前去,朝女班主任鞠了个躬,然后扶起老奶奶朝校门外走去。
夏花与家长们一起踩着学校朦胧的路灯,走出了庄镇中学大门。她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立马离开,儿子的教室像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的心。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每天送饭来,儿子吃了也就吃了,没有丝毫牵挂。可是这个夜晚,在听了女班主任一番话以及她与驼背 老奶奶的简短交流后,夏花特别地想留在儿子的教室里,像女班主任那样守着儿子做试卷。
夜色越来越浓。夏花愣过神,见学校大门前的坝子上已无人影,才慌忙转身朝回走。路过早上那段听到脚步声的街道时,她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因为,她又听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脚步声。为给自己壮胆,她声嘶竭力地大声嚷道,出来,我看到你了。空寂的街道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连只狗也没有。恍惚间,她看到一个人影扑了过来,用铁钳般的手夹起她就往黑咕隆咚的巷子里跑。她拼命地大声呼救,救命——救命——救命啊!喊过之后,她恐慌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我这是咋啦?咋啦?她连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究竟是紧张过渡,还是真有人跟在身后?周遭打望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影。又静心倾听了片刻,也无脚步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人影,脚步声,都是我的臆想了?确证一切均属虚无后,她脚步变得轻松起来。可是,走着走着,她又听到了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这次,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胆怯,只想看清那个人的嘴脸,就来了个急转身。还真是有人。而且,还是个男人。那男人五大三粗的个子,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完了完了。夏花双脚一软,如稀泥一般瘫坐在地上。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到她身边,站住了。她顿时筛糠似的抖起来,嘴里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五大三粗的男人并没有用手臂夹起她就跑,站了那么几秒钟后,用干涩的声音说,妹子,夜晚莫要一个人出来走,不安全。说完,径直朝前走去。惊恐万状的夏花,在那五大三粗的男人跟她说话时,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身影消失了,夏花仍心有余悸,咚咚地跳过不停。蹒跚着刚走到巷子转弯处,猛不丁冒出颗黑头,将她拦住。惊慌中的夏花还以为是络腮胡子转回来了,颤抖着求饶道,大哥,我一个陪读的妇道人家,穷得叮当响的,你行行好,放过吧。黑头男人不搭理,一步一步逼近夏花。后退着的夏花感到背脊被啥重重撞了一下,生疼生疼的,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闭上了。她忽然明白过来,撞痛后背的是坚硬的石墙。这也就提醒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头男人又向夏花逼近了一步。没有退路的夏花,本能地把头扭向了一边。黑头男人搬过夏花的脸,把脸凑了上去。虽是黑夜,但近在咫尺,夏花看清了眼前男人的头和脸被一块黑布包着,两颗黑眼珠从布缝里贪婪地望着自己。
你——你——我——夏花语无伦次地吐出一个一个的字来。
黑头男人捂住夏花嘴警告道,莫喊。
随着话音,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在了夏花腰间。
夏花不知道那坚硬的东西是啥,但她很清楚,那东西是可以夺她性命的。于是,浑身便筛糠似的的抖起来。
黑头男人在夏花身上搜了一阵后,没有摸到他巴望的胀鼓鼓的钱包,穷凶极恶地说,穷鬼。之后,一使劲,夏花就被推出去了好远。
惊魂未定的夏花回过神,黑头男人的身影已不见了踪影。
九
开家长会回来,春春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她儿子在这个月的月考中,成绩排班上第一,年级第八。离开教室时,班主任对她说,如果高考保持这个成绩,清华、北大都很有希望。那一瞬,她真有种黑夜见光明的感觉。因为兴奋,就想找人说话。听到夏花回来,她赶忙出来打招呼,花——花——连喊了两声,不见夏花应声,又呼喊文芹,芹——芹——文芹马上有了回应,问她何事。春春灵机一动,大声说,我请两个姐姐吃夜宵。花她去不?文芹在屋里问。她没应声,估摸是没听到。你快出来,我这就去喊她。说着,又亮起嗓子呼喊,花——花——快出来,我请你和芹吃夜宵。
花、芹、春,是夏花她们三个在院子里相互打招呼的称呼。最初那么喊的,是文芹。她觉得那样显得亲近。开始,夏花和春春都感到别扭,喊着喊着也就自然了。当然了,这种多少带有那么点暧昧的称呼,仅仅只限于她们三人。
其实,春春第一声叫喊,夏花就听到了的。之所以没应答,是她还没从那种莫名的恐惧中回过神。听到春春再次呼喊,夏花便开了门,站在了台阶的灯影里。
莫非就睡着了?春春打量着夏花。
没——没有——就迷糊了一会。夏花言不由衷地说。
文芹伸了个懒腰说,春,啥子好事?要请我和花吃夜宵。
春春先拉了夏花,继而又牵住文芹的手,别管。你们只管敞开肚皮吃就是了。
春,你莫不是发横财了吧?文芹边走边说。
夏花没开腔,心里却一直在打鼓。这春春玩的是哪出?平日里手蛮紧的,柴米油盐样样板着指头算。天下难道还真有太阳从西边出的事?
到庄镇两个多月了,夏花还是第一次逛夜市。那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街,街边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就差没把耳朵挤落了。灯火辉煌的街面上,浮满了起起伏伏的人头。买羊肉汤锅的,买锅贴的,买冷饮店的,买烤鱼的吆喝声,充斥在烟熏火燎的夜空。春春她们刚在烤鱼摊前坐下,热情的小妹就把点菜单递到了夏花手上。夏花推迟不接。文芹将点菜单接在手上,难得春有这份心,我们就让她出点血。夏花诺诺地说,春,这夜宵你不能叫我们吃得不明不白吧?文芹说,也是。说吧,总归不是天上掉银子了吧?春春在夏花和文芹逼问下,才说了请吃夜宵的缘由。文芹气恼地把点菜单拍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转身就走。春春紧追上去,拉着文芹的手说,芹,咋啦?文芹说,我喉咙被鱼刺卡了,吃不下。春春笑着说,芹,你真会说笑,鱼都没上桌呢,哪来的鱼刺?文芹阴沉着脸说,春,你装傻充楞是吧?春春说,我请你们吃夜宵是真心诚意的。文芹逼近春春说,真不明白?春春摇了摇头。文芹突然声嘶竭力地说,那我告诉你,你,春春,就是卡在我喉咙里的那根鱼刺。不等春春反映过来,文芹已经气冲冲地走出去了好远。
夏花也觉得春春做法不妥。说来姐妹三个出来坐坐,本是好事。但春春挑选的时间太不恰当了。她虽然不知道文芹儿子月考成绩和排名,从她那强烈的反映看,肯定不理想。那么,她答应出来吃夜宵,无疑是装出来的姿态。根据这段时间与文芹的接触,夏花感到她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那种冷艳,那种无所谓,那种居高临下,一切都是装的。唯有得知儿子考试成绩排名靠前时,她才会卸下脸上的伪装。把儿子成绩看得比啥都金贵的文芹,怎么会接受春春的吃请呢。
夏花忧怨地看了春春一眼,起身就往回走。
花,你也要走?春春闹不明白,自己哪点把文芹和夏花给得罪了。
夏花不想把事挑明,就说,我去看看芹。
夜宵不欢而散。
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春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文芹被气跑,夏花爱理不理,都是吃夜宵惹的祸。看到在庄镇最亲近的两个人离去,她方才醒悟,后悔不该说出儿子的成绩排名。之所以请芹和花吃夜宵,其初衷就是要把儿子成绩的排名告诉她们。如此,目的已经达到,吃与不吃,又何妨?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到有了几分得意。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就本能地扭头朝后看。昏黄的路灯下,远远近近不见人毛一根,哪有啥子人。然而,当她转身继续朝前走时,脚步声又在她耳畔响了起来。就又扭头望。还是不见人影。嘴里就冲出一句,见鬼了!
春春疑神疑鬼回到出租屋,见夏花和文芹屋里没开灯,知她们是真生气了,就悄无声息地摸出钥匙开了门,叹息一声,倒在了床上。由于儿子的成绩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虽然心头有点不快,但倒床不一会,鼾声就起来了。
十
夏花是半夜被摔醒的。
一天奔忙下来,夏花浑身酸软。抖抖索索抽泣一阵后,她牙不刷,脸不洗,倒在床上就睡。然而,正到了床上,却又睡意全无。她在床上翻来翻去,铺板随着她的翻动,不停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本就情绪低落,内心烦躁的夏花,被那声响滋扰得越发心绪不宁。如是在老家,遇到夜里睡不着觉,她就去找人家长里短地闲扯。在庄镇,她没有倾诉对象,只能寂寞地独守空房。哎——这一声悠长的叹息,将压抑在她胸腔里的孤寂、落寞、无助宣泄了出来。她幽怨地看着黑乎乎的楼板,巴望着能有个人陪他说说话。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男人的面容就出现在了眼前。男人的出现,令她惊喜,欢悦。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死人——我——我——你——你要再不来——我就——我就——男人含笑望着她,我家夏花不是那种人。她偏执地说,我就是那样的女人。男人笑着问,哪种女人?她忸怩地说,就是——就是——杜十娘那种。男人收住笑,冷冰冰地说,夏花,你要敢给我戴绿帽子,让我没脸见人,那你就只有——夏花含情脉脉地望着男人,只有啥?说啊。他男人没理她,气呼呼地朝屋外走去。夏花跳下床,光着脚板追了上去,一把将男人拽在怀里,随即将火热的嘴唇紧贴了上去。男人身上的冰,在她热辣辣的轻吻中融化掉了。突然,男人变得狂野起来,不管不顾地将她抱起往床上一甩,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她嗲声嗲气地说,老公,你弄痛我了。男人喘息着说,痛了才好。她闭着眼睛,享受着男人带来的快乐。她兴奋起来的时候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将男人胸前的小米米含在嘴里,这样她才觉得男人是她的,永远也跑不了。然而,这个夜晚,她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含到男人的小米米。她以为是男人在逗她,有意不让她含着,就翻身起来,想骑在男人身上,让他求欢,讨饶。忽然,咚地一声闷响,夏花惊醒了过来。男人呢?她的第一反映是男人不见了。她一侧身,手触摸到了凉悠悠的东西。她不知那凉悠悠东西是啥,神经质地把手收了回去。结果,往回收的手碰着了硬硬的啥物件,痛得她哎哟地叫唤了一声。借着窗户透进的微光,她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咋会睡在地上呢?她心中正疑惑,恍惚中听到的那声闷响,无比清晰地又在她耳畔响了起来。她终于明白过来,是自己从床上滚落下来了。啥男人,啥疼痛,啥亲热,啥快乐,全都子虚乌有。夏花啊夏花,离了男人你要死啊!夏花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抬手扇了右脸一个耳光。
看你往那跑!
一个男人的呵斥,惊醒了院中所有人。
夏花屋里的灯最先亮,人也最先站在门槛前。紧接着,文芹、春春房间的门一扇接一扇地开了,她们与夏花在房檐下站成一排。从各间敞开房屋透出的光,将院坝照得若隐若现。夏花睁大眼睛探寻地望着院坝上对峙站着的两个男人。尽管是夜里,尽管光线模糊,她还是吃惊地认出了那两个男人。顿时,一连串的疑问就冒了出来,怎么会是他们?又咋个出现在这里?
让夏花感到吃惊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是修鞋匠,一个是络腮胡子。
好你个张鞋匠,你狗日的贼胆也太大了。络腮胡子声音里透着愤怒。
张鞋匠没吱声,一双眼睛在暗色里滴溜溜地转。
张鞋匠你个龟孙心头休打歪主意。络腮胡子铿锵有力的声音震得地皮发抖,老老实实跟我去派出所投案吧。
张鞋匠突然朝一个黑暗角落窜去。络腮胡子一个箭步飞奔到张鞋匠身边,拧小鸡一样把张鞋匠抓在了手里。
跑啊!咋不跑了?
络腮胡子抬起手臂,用力一挥,张鞋匠就如笨重的麻袋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打死他!打死他!
披头散发的文芹突然高叫着冲向修鞋匠,泄愤地将拳头脚尖一起落在了张鞋匠身上。
文芹那样下得死手,个中原因,夏花当然明白。手机上那个狗屁减压故事,对她的刺激实在是太深了。
春春这时也反映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与文芹一起朝张鞋匠拳打脚踢起来。
各位姐妹,收手吧。络腮胡子上前劝说道。
文芹她们不肯罢休,恨不得将张鞋匠撕成碎片喂狗。
张鞋匠犯法,自有法律制裁他。你们要是不收手,把他打伤打残了,是要担负责任的。再说了,那位妹子也只是着了点惊吓,身子没有受到玷污,气也出了,见好就收吧。
络腮胡子的话在理,文芹和春春才气咻咻地住了手。
装死啊!络腮胡子用脚尖踢了下张鞋匠,起来吧。
灰头土脸的张鞋匠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络腮胡子。
认不得老子啊!走。
络腮胡子说完,押着张鞋匠朝派出所走去。
院坝里只剩下夏花几个女人后,文芹没来由地嚎啕大哭起来。春春鼻子酸酸的,没能把眼泪留住。夏花也是泪眼婆娑。
十
被络腮胡子押到派出所的张鞋匠,在警察威严的审讯中,承认了拖女人进巷子和翻窗爬床的事都是他干的。
天明,强奸犯张鞋匠被抓的事在镇上传开,夏花才知道,络腮胡子是镇上的治安队长,他盯张鞋匠已经有段时间了。这样一个好人,她却把他当作了坏蛋。而偏又把强奸犯张鞋匠当成了个好人。夏花痛彻心扉地叹道:我是啥眼水啊!
一天天紧逼的高考日子,像根勒在脖子上的绳索,让夏花备受煎熬。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夏花常常悲凉地想,如此这般难熬的日子,会换来儿子高阳所希望的一片蓝天吗?明知答案是没有的,但夏花总禁不住那样问。随着她的自问,两行凉丝丝的泪便从她乌黑的眼眶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