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

中篇小说

朋友圈

林盛青

在经历了朋友圈的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喜怒哀乐，尤其是与网友的那场恋爱后，秦朝辉几次下决心退出朋友圈，退出微信群，但到底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他担心退出朋友圈和微信群，同学、好友、亲朋们的唾沫会把自己淹死。但是那场网恋以及后来遭遇的伤害，使他对朋友圈、微信群感到了极度的伤心欲绝。从此，他不再认为朋友圈、微信群是娱乐的天堂，而是比地狱更污糟的肮脏所在。他的感受，不是空口白话，而是切身体会。事情得从他与欲望天空的相识说起。

一年前，秦朝辉在庐山旅游时被导游拉进了一个叫“天南海北”的群。群里的朋友既有退休老人，也有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更有朝气勃勃的时尚小青年，花枝招展的大美女。导游每天清晨都会在群里向大家问好，然后把当日的游览线路发在群里。秦朝辉与微信名“欲望天空”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群里回复导游问好的人。也因此，他与欲望天空时不时地互问一声好。直到一周的旅游结束，他们之间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知是男是女。因为他们的微信头像都是风景照片。

到庐山旅游，是秦朝辉女儿慧慧安排的。那段时间，秦朝辉情绪特别低落。自打妻子王明珠患肝癌走后，他就一直没有缓过气来。在王明珠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天天守在病床前，企图说服她换肝。他咨询过医生，如果换肝，王明珠还可活几年。可是，无论他怎么劝说，王明珠就是不换。

王明珠走之前的一天，他跪在病床前，拉着王明珠骨瘦如柴的手说，珠珠，你就听医生的，把肝换了吧。王明珠推开他的手，把脸侧到一边，说，不换。她的话虽然细声细气，但却透出一股子坚定与决绝。秦朝辉说，我知道你担心啥，咱在银行里的存款给你换肝卓卓有余。王明珠一听秦朝辉要动用银行里的存款，立即慌张地转过身，提高声音说，那笔钱是给慧慧买房子的，你不要乱动。秦朝辉听了她的话，没能把眼泪忍住。为了不让王明珠看到那不争气的眼泪，他赶紧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到了卫生间，他嘤嘤抽泣起来，泪水决堤似的往外涌。这不是他第一次劝王明珠换肝，也不是王明珠第一次阻止他动用银行的存款。如此这样的劝说与阻止，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历了多次。每次都是以他的妥协收场。

伤伤心心流了一阵眼泪后，秦朝辉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缓缓走到卫生间的面盆前，打开水龙头，用手撩起哗哗流淌的自来水洗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从纸盒里抽出两张擦手纸，揩去脸上的水迹，振作了一下精神，返回了病房。

你哪不舒服？去这么久。王明珠用无神的双眼疑惑地望着秦朝辉。

不等秦朝辉回话，王明珠又说，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慧慧怎么办？

秦朝辉心里涌动了一下，拉起王明珠的手，强作欢颜地说，我身体好着呢，放心。

王明珠的头突然耷拉了下去。

秦朝辉见状，惊慌地呼喊起来，珠珠——珠珠——

在秦朝辉急迫的呼喊声中，王明珠慢慢抬起头来，极度虚弱地说，给慧慧买房子的那笔钱，千万不要动。

秦朝辉打着哭腔说，我记住了。

王明珠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啥，突然头一偏，就那样不舍地走了。

那笔存在银行，王明珠舍不得换肝用，一心要留给女儿慧慧买房子的存款，一共是五十二万。秦朝辉遵守着给妻子的承诺，一直没有动用那笔存款。

旅游回来后，鬼使神差，他竟与欲望天空开始了频繁的联系。开始他们跟所有微信朋友一样，大多是互相之间的问候。后来聊熟了，就想深入了解对方的情况，比如：是男是女，多大年龄，从事什么工作，收入如何，有无子女等。秦朝辉问了几次欲望天空这些情况，对方都以“保留点神秘感”为借口，回绝了探问。然而，当欲望天空询问秦朝辉时，他因把对方当成了朋友，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欲望天空得知他丧妻寡居后，忽然变得热情起来。除了早晚问好，吃饭穿衣也开始过问。起初，秦朝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微友之间的相互问候，说明彼此有缘，也就很热心地回复。当欲望天空过问起他的生活起居时，他才隐隐有种感觉，对方可能是个女人。有一次，他实在想搞清楚自己的猜测，就向对方发出了视频通话的要求。欲望天空没有接他的视频通话，给他发了张笑脸。这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两个月后，秦朝辉与欲望天空的微信聊天已经到了一种水乳交融的程度，他们几乎无话不说，尤其在谈到网络交友，网络姻缘，网络投资等热门话题时，更是情投意合。好几次，欲望天空还向秦朝辉进行暗示，发给他一些男女相拥相亲的照片。秦朝辉看了那些图片，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通过这些日子的聊天，他已肯定欲望天空是个女人。现在就只差印证了。因此，当他接收到欲望天空发来的照片后，随即在手机上打出“我们交往这么久了你该露真容了”发过去。欲望天空先回复了一个笑脸，然后发来“你希望我是男是女”这样几个文字。谜底就要解开了，秦朝辉兴奋起来，快速在手机上打出“你一定是个大美女”的字样，然后，如释重负地点了发送键。这次，欲望天空没有立马回复，有意他吊胃口。秦朝辉等不及了，连续发了一串“美女”过去。仿佛是他的真情打动了欲望天空，对方终于发来了他渴望的文字：没错，我是女人。秦朝辉脸放红光，很有些得意忘形。他正欲在手机上打字，欲望天空又来了一条信息，我是一个离异的女人。秦朝辉看着手机上欲望天空发来的文字，有点发懵，什么意思？转瞬，他就灿然地笑了。兴奋中的秦朝辉，询问道，可以看看你吗？欲望天空回复，夜深了，改天吧。之后，发了张笑脸，就下线了。那夜，秦朝辉失眠了，不停地在脑子里描绘着欲望天空的模样，一会是长发飘飘的时尚女人，一会是身材苗条的少妇，一会是举止优雅的大家闺秀······

次日晚，秦朝辉按时连线。互致问候后，他再次提出了视频要求。欲望天空这次没有拒绝。视频连通后，手机屏幕上显现出一挂长发掩映下的半张脸来。尽管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秦朝辉仍然高兴。毕竟，比先前的不露面进了一步。他深信，用不了几天就一定能看到欲望天空的真实面容。望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羞羞答答的女人脸，秦朝辉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你的头发像瀑布，好漂亮！那女人压低声音用普通话回道，你很会说话。接下来，他说了与她微信交往以来的思念与猜测。对方依旧用那张长发掩映的半边脸对着他，不时发出一声带着甜味的笑或者短暂的“哦”。等秦朝辉说得差不多了，那女的突然害羞地说，我们是一般朋友，还是那种关系的朋友？秦朝辉没有想到那女的会那样问。尽管他心中有个那样的设想，但当那话从一个还未见面的女人口中说出来时，他还是愣住了。自王明珠走后，街坊邻里就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女人，但都被他拒绝了。正在他犹豫怎么回复时，欲望天空的半边脸便在手机屏幕上消失了。他急忙连线，欲望天空没有搭理。他很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失去了机会。为挽回联系，他连发了三个“对不起”过去。大约五六分钟后，欲望天空回了“是我想多了”几个字。秦朝辉从那几个简单的字里，嗅出了别样的味道，他与她还有戏，就耐心地等着。果然，过不多久，在他发出“我们是什么朋友你说了算”的信息后，欲望天空发来了张欢快的笑脸。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男女朋友的交往。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他们在一天夜里聊天时，欲望天空突然问秦朝辉，知道比特币吗？秦朝辉说，不知道。欲望天空向他介绍说，比特币就是一种P2P形式的数字代码，比特币不依靠特定货币机构发行，它依据特定算法，通过大量的计算产生，比特币经济使用整个P2P网络中众多节点构成的分布式数据库来确认并记录所有的交易行为，也就是说比特币没有银行，也不依赖银行来发行。秦朝辉没有听懂，请欲望天空说简单明白点。欲望天空笑了笑，说，好的。那就说简单点，比特币是一种网络虚拟货币，数量很有限，类似于我们的Q币。Q币，懂的吧？秦朝辉生怕欲望天空因此轻看自己，赶紧说，知道的。欲望天空接着说，比特币可以兑换成大多数国家的货币，你也可以用比特币购买一些虚拟物品，比如网络游戏当中的装备等。只要有人接受，你也可以使用比特币购买现实生活中的物品，也可以用它换外币。总之，比特币用途十分广泛。末了说，如果在网上开一个比特币账户，按照行情涨跌，买进卖出，就能赚钱。秦朝辉感兴趣的不是比特币，而是欲望天空。为了套住套牢欲望天空，他表现出积极的样子，还让欲望天空给他开账号。

账号开启后，欲望天空让秦朝辉往上面打五万块人民币。秦朝辉没有听她的，一直按兵不动。五万块那可是差不多他半年的工资，投到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女人给开的账户上，一但被骗，就血本无归了。欲望天空见秦朝辉迟迟不动，仿佛非常理解，聊天时便说，你很谨慎，做得对。当初我跟你也一样。没关系的。想好了再投。秦朝辉听欲望天空那么一说，反倒觉得有愧，但仍然坚持不动。欲望天空也不催，照常像以往聊天一样，该笑则笑，该说则说，一点没有指责的意思。随着聊天时间的增多，聊天内容亲密度的升温，他们对相互之间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便约定端午节在汤山温泉宾馆见面。都是经历婚姻的过来人，见面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秦朝辉一高兴，便忘乎所以了。既然都要见面了，如果再不把五万块钱打到账户上，那无异于是对欲望天空的不信任。在这样心理的驱使的下，他往欲望天空给他开的账户里打去了五万人民币。欲望天空看到账户的钱后，主动视频联系，不过，仍然只露半边脸。视频连通后，她送了秦朝辉一个飞吻，说，等操作几单买进卖出赚了钱后，我就赶去汤山温泉宾馆与你见面。秦朝辉兴奋极了，天天热切地期盼着与欲望天空的相见。

在五万块人民币到账的一个星期后，欲望天空告诉秦朝辉，经她操作，他账户上已经赚了三万多块。他不怎么相信，便诺诺地问道，是真的么？欲望天空没说真，也没说假，给他发了个账户的截图。截图上账户的姓名清清楚楚写着秦朝辉三字，余额明明白白显示着八万三。秦朝辉没有多想，信了。欲望天空说，这段行情好，再投入个十万二十万，会赚到更多的钱。秦朝辉犹豫了，如果投入十万或者二十万，就得动用王明珠舍不得换肝的那笔存款。这是万万不行的。欲望天空还如以前一样，一点不催他，只不过在聊天时多了比特币内容。

约定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秦朝辉见欲望天空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和期盼中，为了获得欲望天空的好感，更为了见面时的欢愉，秦朝辉忘记了王明珠临死前的嘱咐，鬼使神差地往欲望天空帮他开的那个虚拟账户上打了二十万。为了防骗，他向欲望天空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二十万必须由他自己操作。欲望天空答应了。在欲望天空的指导下，秦朝辉用账户上的三十万，在不到一个星期里就赚了二十多万。看着蹭蹭往上涨的数字，秦朝辉兴奋不已，照此赚法，慧慧买房，装修就都不是问题。为了慧慧的幸福生活，也为了挣更多的钱，更为了讨欲望天空的欢心，秦朝辉鬼使神差地又投进了二十万。正当秦朝辉每天看着账户上的数字直线往上蹿时，欲望天空突然发来信息，告诉他近期行情不好，不要操作平台。为了避免信息透露，要他删除所有的微信聊天记录，等过段时间行情好了后再登录提现。秦朝辉按照欲望天空的要求做了。可是几天后，他去登录账户，想看看上面的数字，却发现已无法登录，顿时便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秦朝辉次日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女儿慧慧一脸疲倦地守于一旁。他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妻子王明珠舍不得换肝的钱，就那样被自己亲手送给了欲望天空。想到此，便双手捂脸伤心地抽泣起来。

秦朝辉被骗的事，成了街坊邻居的热门话题。他觉得没脸见人，几次想了断自己，却又放不下慧慧以及生病的母亲，只能苟且地活着。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秦朝辉被骗的伤痛不但没有减轻，反倒越来越加重了。他发誓一定要找到欲望天空，让她把吞进的钱全部吐出来。就在他信誓旦旦准备出发的时候，一件更大的事发生了。那件让秦朝辉痛不欲生的事发生后，他在同窗情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原本他以为很快就会有人回应，可结果令他非常失望和沮丧。同窗情群里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回应。

那是三月的一个凌晨，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发了一条不得不发的信息。让他没想到的是，半小时过去了，同窗情群里竟然没一人吱声。他很是意外，很有些想不明白。以往，他的吃喝玩乐消息一发出，立马就有同学回应。这次怎么全都默不作声了呢？

九点过的时候，秦朝辉再一次点开微信，结果仍然是失望。自那条信息发布以来，他翘首期盼地翻看了无数次手机，往日热闹的同窗情群里，哑然失声。初始，他没怎么在意。毕竟，那条信息是在夜间发出的。群里的同学们都还在温柔乡里。天明，群里依旧没人露面吭声，他多少感到有点意外。往日这个时间点，群里早闹腾开了，什么美国攻打伊拉克，某局长贪腐被抓，某男艳遇，某女偷情，某地闹鬼，某神人吞蛇，凡此种种耸人听闻的国际时局、政坛传闻、男欢女爱、鬼神故事等，早就满天飞了。同窗情群里的这种冷场，是他建群以来没有出现过的。他不信群里的同学没看到那条信息，除非他们故意视而不见。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他便感到后背发凉。不会的。断不会的。他相信他亲爱的同学们不是那样的人。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太小肚鸡肠，太龌龊。随即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秦朝辉你混蛋！

同窗情群的建立纯属偶然。

去年春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走在上班路上的秦朝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用苍老的慢条斯理的声音问他，听出是谁声音没有？他想也没想就挂断了电话。这年头行骗的招数防不胜防，像这种以老熟人口吻套近乎的行骗，比比皆是。他秦朝晖是不会上当的。还没走出两步，手机又响了。尽管他已猜出是刚才打进来的那个电话，但还是拿出手机望了望。猜测毕竟不是眼见。眼见为实才是真。秦朝晖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他同事李向明就因误判拒接了领导电话，结果被无限上纲，说那是缺乏政治意识，大局意识，民生意识，服务意识，置群众利益而不顾。那领导多次在会议上含沙射影地批评李向明，每次末了都说，大家不要嫌我啰嗦，万一那电话是市委书记打的呢，请不要发笑，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我这样说，大家可能认为我是为上。我的同志们呐，工作中，我们不光要为下，还得要为上。等到你们有一天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就明白了。换个角度说，那电话万一是群众有急事相求呢？你不接，就把工作给耽误了。这在以往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我们必须站在民生民情的高度上去认识，那就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局长的宏论，其实是言在此，意在彼。真正目的，是对李向明不接他电话耿耿于怀。

没错。确实是刚才那个骚扰电话。秦朝辉有些恼，狠狠地按下了拒接键。然而对方并没因他的拒绝而罢休，又固执地把电话打了过来。火气正没发泄处的秦朝辉，烦躁地接通电话，火气冲冲地说，你谁呀？是想冒充我情人，还是老师，还是亲戚？不等对方开口，就把电话断了。秦朝辉以为对方受了他的数落会知趣而退，不会再来骚扰。可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刚刚熄灭的怒火，又被不依不饶响起的手机铃声点燃。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宣泄，对方报出了一个名字。原本他是想臭骂两句的，但当那个已在记忆深处淡忘的名字传进耳鼓时，他愣住了。对方见他没有回应，又把名字报了一遍。回过神，他激动地叫了一声潘老师！潘老师爽朗的笑声立马传了过来。秦朝辉负罪地说，没想到是老师您，我错了。潘老师又是一笑，说，这不怪你。我也经常遭到骚扰。在给你打电话前，我已有心里准备。老师，您现在哪里？秦朝辉拿手机的手有点抖。这时，另一个声音传进了他耳朵。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一愣。潘老师的手机怎么会响起她的声音？稍倾，他便明白过来。你跟潘老师在一起？他试探着问。女人回道，是我告诉潘老师你新电话的。他满脸热情地说，你们在哪里？我马上来。你忙你的。我先去川河中学看看。电话里又转为了潘老师的声音。那——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继而笑容可掬地说，潘老师，下午我请您吃饭。不等潘老师回话，接着又说，您什么都不讲，就这么定了。

挂断电话，秦朝辉心里不平静了。李晓玉怎么会和潘老师在一起？在他意识里，潘老师来，首先联系的应该是他这个班长。李晓玉连小组长都不是，还经常被潘老师点名批评。这么一想，他对刚才的热情有点后悔。但，那仅仅只是一瞬的念头。潘老师对他有恩。这个他一直记着。让他心里不痛快，不舒服的原因，是潘老师没有第一个联系他。一晃二十多年没见，他也确实很想见见潘老师，这才表现出了那份热情。很快，他就想通了，事情不能怪潘老师。要怪只怪自己。先前，他是有潘老师电话的。一次手机落水，所有电话号码都消失了。换新卡后，他本是想从同学那里要潘老师号码的，单位事情一忙，就给忙忘了。

走进办公室，秦朝辉泡了杯茶，伏案忙碌起来。然而，心思总不在工作上。潘老师的身影老在他眼前晃。他记潘老师的恩，不光是潘老师让他当班长，在学习关心他。让他刻骨铭心的是，潘老师送他鞋子那事。高二那年，他被选为学校篮球队去地区参加比赛。别的队员都有一双白色弹力运动鞋，而他只有一双张着口的解放鞋。队员们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没一个瞧得起他。他因此自惭形秽。出发前一天，潘老师把他叫去了办公室。他很忐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因为他和同学们都知道，无特殊情况，潘老师是不叫学生去办公室的。进门后，潘老师说，把门关上。他更紧张了。关起门来说的事，必定是大事，是不好的事。门关好后，他惴惴不安地站在潘老师面前，双眼极不自然地落在张开嘴巴的解放鞋上，直到听见潘老师说“拿去吧”，才迟缓地把头抬起来。当他清清楚楚看到潘老师手里拿着的白色弹力运动鞋时，眼泪唰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过后，他不止一次地想，送鞋就送鞋，干嘛神神秘秘的，还要关上门？这个让他困惑不解的疑问，成年后他方才明白，那是潘老师在给自己留脸面。

不堪回首的往事，让秦朝辉唏嘘不已。请潘老师吃饭，于情于理都应该。想到这，他心里敞亮了。

然而，下午的饭并不是秦朝辉请的。他匆匆赶到樊宇大酒店时，李晓玉早把一切安排好了。就在那次请潘老师的饭局上，在李晓玉提议下，建了“同窗情”微信群。秦朝辉因是班长，大家一致推举他当了群主。

十点二十分，秦朝辉拿出手机又扫了一眼，同窗情群里仍然平静如水。他原本就悲伤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这个离开手机就如丢了魂的浮躁时代，他不相信偏偏在这一天，偏偏在他发了那条信息之后，同窗情群里的同学全戒掉了手机瘾。那个被他打压下去，也是极不愿去想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原本他是竭力唾弃的东西，可此刻，他还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世俗泥潭。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相信是同学们忙，没有顾及到那条信息，而不是因为其他。可是，当他想到往日同窗情群里的种种热闹，多少有点心寒。

同窗情群建立后，秦朝辉那些多年不见的同学，你拉我，我拉你，通过微信彼此又聚在了一起，早上发个问候，夜里道声晚安，男同学发点带色的笑话，女同学展示一下自己的抖音，其乐融融啊！作为群主，秦朝辉更是一呼百应。周末郊游，节假日聚会，他信息发出两三秒，就会收到呼应的回复。特别是去年秋天那次聚会，让他记忆犹新。

那日秋风轻拂，阳光明媚，应李晓玉请求，秦朝辉前一晚在同窗情群里发了个通知，叫同学们周六上午九点到坝上桥集合。好几个同学回复问他，集合干啥，去哪里？他只回了个笑脸，故意卖关子不讲。九点前后，有疑问的，没疑问的，都前前后后到了坝上桥。秦朝辉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一辆中巴车就开到桥头停下了。同学们探寻的眼睛都盯着秦朝辉，对桥头那辆中巴车眼角都没挂一下。走啊同学们，接咱们的车来了。秦朝辉手臂一挥，转身朝中巴车走去。这时，中巴车门开了，穿着红色旗袍，头上插朵粉红绢花，胸脯被海绵垫顶得高高的李晓玉从车上走了下来，像礼仪小姐一样满面笑容地站在车门前，用甜水般的声音说，万里行旅行社欢迎您！突然冒出来的李晓玉，而且穿着打扮还是那样一种土不土，洋不洋的款式，令好些人没忍住，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待所有人上车坐定，秦朝辉才把谜底揭开。他略显兴奋和得意地说，今天我们去玩的地方是半山小镇的悬崖玻璃栈道。他话音未落，车厢里就沸腾了。半山小镇的悬崖玻璃栈道，是新近开业的一处旅游景点。秦朝辉和他同学一样，只在报纸和电视广告里看过，这就难怪大家伙兴奋了。突然，后排座位发出一个声音，音量虽不怎么大，但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笑声起伏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坐在前排的秦朝辉站起身来，指着后排说，刚才那话是不是从你们哪传出的吧？他的话像一块磁铁，把全车人的眼光都吸到了车后排。坐在后排的几个不自然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致把目光朝向了坐在窗边的秃头。秃头忸怩着站起来，咔了下喉咙，说，班长，我只是说了大家伙想说而没有说的话，你不用刨根问底地追查。秦朝辉哈哈哈一笑，牛皮客，你多虑了。都怪我一时高兴，忘记了交待。今天大家伙只管玩，拼命玩，不需AA制，不花一分钱。真的？问话人激动的声音把车窗玻璃都给震抖了。被叫着牛皮客的秃头盯着秦朝辉问，班长，你埋单啊？秦朝辉说，谁埋单大家伙就别管了，开心玩就是。明白此行是白吃白喝白玩后，欢乐热闹的气氛立马就回来了，车上歌声笑声响成一片。整个过程中，坐在导游位置上的李晓玉，始终笑盈盈地望着前方，一句话未搭。

事后，有消息说，那次悬崖玻璃栈道吃喝玩乐的费用是李晓玉一人掏的腰包。对此，牛皮客很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李晓玉的心计，目的是拉拢人，要人气。班上同学都知道李晓玉前后离过三次婚，嫁过三个男人，就不怎么待见她。现在又嫁了第四个男人，更觉得她有些不要脸，跟出卖自己没啥两样。然而，正是她的第四个男人，投资开发了半山小镇的悬崖玻璃栈道。和牛皮客一样，同窗情群里的不少人，心里忽然就有了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又有客人来了。秦朝辉慌忙抹了下眼睛，迎了上去。

来客是三男两女。男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女的也差不离。走在前头的男人，穿着青布对襟衣，脚上变形的黑皮鞋沾满了黄泥。他身后的另两个男人，也是一袭青衣。瘦点的那位穿着一双皱皱巴巴的休闲鞋。高点的那个穿的是表面泛白的棕色皮鞋。两个女人穿着规整，头发巴贴，衣服陈色虽旧，但洗得干干净净。

秦朝辉走到那几个客人面前，张口想喊，却愣是没喊出声来，哽咽地着抽泣起来。瘦点的那个男人两眼麻旺地说，我们接到电话就赶来了。秦朝辉一边流泪，一边把拿在手里的小白花，别在了瘦男人胸前。之后，他往后腿了一步，弯腰给瘦男人深深鞠了一躬。两个女人见状，不等秦朝辉动作，主动从他手里拿过小白花，一脸肃穆地别在了胸前。秦朝辉赶紧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给她们一人鞠了一个躬。另外两个男人看明白秦朝辉用意后，也主动拿过小白花，自个儿别在了胸前。秦朝辉履行程序似的赶紧转身给他们鞠躬。

那五个客人是秦朝辉老家来的亲戚。去年清明返乡祭祖时，他见过他们。可能是久居城市的原因，他对亲戚们的穿着、吃相、住房、摆设很是看不惯，甚至有种说不出口的厌恶。草草在瘦男人家吃了点饭就开车走了。然而刚才，当他迷蒙的泪眼看清来客是他曾在心底嫌弃过的老家亲戚时，心头的那份感动，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

与老家来的客人分手后，秦朝辉就被人叫到后山看地去了。返回时太阳已经落山。因心里一直惦记着同窗情群里的动态，便赶紧拿出手机来看。其实，在后山看地时，他已看过五六遍，每次都是失望。这次微信中同窗情群的图标上总算有了个红色的圆点，尽管圆点中心只显示了个“1”，他仍怦然心动，迫不及待地点了开来。那条信息来自远方的潘老师，没有一颗文字，只有一张流泪的圆脸。看着手机显示屏上那张无声流泪的圆脸，他的心针扎一般痛。潘老师啊潘老师，发个“节哀”就那么难吗？虚情假意。全都他妈虚情假意！发泄完心中的愤懑，他长叹了一声，绝望地删除了昨天夜里发布在同窗情群里的信息。

那条被秦朝辉狠心伤心删除的信息内容如下：

各位同学，先母刘红芬，于公元2019年10月15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六岁。兹定于10月17日上午9时，在天云山殡仪馆举行追悼会并火化。谨此讣告。

秦朝辉哀告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一层薄雾将天云山殡仪馆遮遮掩掩地罩了起来。从灵堂走出来的秦朝辉，伤心欲绝地望着殡仪馆前空旷的坝子。恍惚间，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他布满血丝的眼里。会是他吗？他不肯相信，就赶紧瞪大眼睛看。这下他看清楚了，暮霭中远远向灵堂蹒跚走来的人，正是那个刚才被他在心里责骂的潘老师。顿时，他便泪如雨下。

安葬好母亲后，伤心绝望的秦朝辉，狠心退出了同窗情。

第一个发现秦朝辉退群并做出反映的是黄脸烟鬼高俊。那天，高俊想跟秦朝辉商量点事。他儿子下个月结婚，想请秦朝辉在同窗情群里号召一下。之前几个同学家里有事，也是秦朝辉出面号召的。同窗情群里的同学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很给秦朝辉面子，全都去了办事同学家热闹。那天高俊拿出手机，先是在同窗情群里找秦朝辉，连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秦朝辉名字。就急忙慌慌地打秦朝辉电话。电话接通后，高俊直截了当地问，同窗情群里怎么找不到你名字？秦朝辉以沉默作答。高俊见秦朝辉不语，追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秦朝辉这才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些天有点累，不想被微信打扰。高俊说，不想被打扰你调成静音就行了。不等秦朝辉回答，高俊又说，你是不是退群了？秦朝辉说，算是吧。高俊急了，说，同窗情是你建的，怎么一声不吭就退了。秦朝辉说，我太累了。挂了哈。高俊还想说什么，手机里便传出了盲音。随后，另两个与高俊目的一样的同学也发现了秦朝辉退群，就都在同窗情群里发了消息，询问有谁知道群主退群的原因。同窗情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的猜可能是他误按了退出键，有的说可能是他想躲避最近几个同学家的喜酒，还有的说可能是他厌烦群里的某些人了，各种猜测沸沸扬扬。期间，不断有人打电话询问秦朝辉。秦朝辉一律以太累了为由进行搪塞。

精明的高俊对秦朝辉的解释压根不信，就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追问。秦朝辉实在憋不住了，就说，大家有事都让我出面号召，我也乐于帮助大家。高俊打断秦朝辉的话说，可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时，你却退了群。你是看不起我？秦朝辉冷漠地反问，又有哪个看得起我呢？高俊笑了一下，说，你是群主，是同窗情的核心，大家以你为骄傲，怎么说无人看得起你呢？你对我们大家来说，那就是众星捧月啊！秦朝辉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甩出一句话来，那我母亲去世时同窗情群里怎么全都默不作声啊？高俊听了秦朝辉这句话，就不言语了，低头摆弄其眼镜来。憋在心里已久的话说出来后，秦朝辉长长地输了一口气。

明白秦朝辉退群的真正原因后，高俊心情极其复杂，既有内疚，也有失望。后来经高俊在同窗情群里把秦朝辉退群的来龙去脉一说，同窗情群里又一次全体默不作声。

高俊想借秦朝辉的号召力把儿子的婚事办得热闹一些，又把秦朝辉拉进了同窗情群，还主动去秦朝辉家就自己对他母亲去世时的不发声作了解释。秦朝辉打断高俊的解释说，事情已过去，你啥也别说。高俊说，我们班就你有号召力，老同学，你就出面在同窗情里帮我吆喝一声吧。秦朝辉用穿心透肺的目光盯着高俊说，我有号召力？哈哈哈哈，好个号召力！高俊被秦朝辉的突然举动给搞懵了。秦朝辉说，不明白是吧？那我把事情摊开来说，我母亲去世，我在同窗情群里发的那条消息，大家肯定都看见了，可是全都默不作声。你说，我这是有号召力，还是没号召力？高俊被秦朝辉问得哑口无言。

与同窗情群里的同学翻脸后，秦朝辉几乎杜绝了所有社交活动，潜心写起小说来。业余创作一直是他的爱好，坚持了差不多二十年。虽然没有在大刊上发表过作品，但县里、市里的内刊，每年都有那么一两篇。也因此，他被吸收为县里和市里的作家协会会员，时不时地被邀请参加一些采风活动和笔会。与马杰的相识，便是在一次改稿会上。

那次改稿会，主办方为加强作家们的联系，特意建了一个文学生活馆群，秦朝辉和马杰自然也在其中。马杰个子不高，眼睛细眯，但谈起文学来，激情澎湃，唾沫飞沾。秦朝辉与他交谈时，会时不时地抬手掩面。他们先是在文学生活馆群里聊，熟悉后就面聊，之后又相互加了微信。由于聊得投机，两人仿佛都像找到了知音一般，很是有些心心相惜。他们的关系走向亲密，是秦朝辉给马杰的一篇小说提的建议。马杰的那篇小说叫《邪》，讲的是与巫、与神有关的故事。秦朝辉看后，写了如下意见传给马杰：《邪》的故事涉及到的“传统文化”元素不少，但那些都是一种形式的呈现，你没有“从中去开掘他们身上的文化特质，多侧面地展示他们的逼人才气、磊落胸怀、高贵操守和审美趋向。”小说创作除了“传统文化”的侵染外，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故事。你的《邪》，其“好故事”尚未形成。修改时，建议把故事想好写好。

马杰看了秦朝辉提的意见，很是佩服。经过修改，在一家省级刊物发表。从此，两人的关系就变得亲密无间起来。相互间经常交换作品，探讨创作。然而，成也微信，败也微信。让秦朝辉想不到了是，就是这个心心相印的文友，竟然干出了极不要脸的事。

半年前，秦朝辉把自己写的小说《树上的身体》传给马杰看，希望他提提意见。马杰在微信里回复“收到”后，就没下文了。秦朝辉以为他有事忙，才没能及时反馈意见。几天前，秦朝辉去图书馆借书，意外地在一本刊物上看到马杰的名字以及所发表的小说，气得他肺都快炸了。他立马微信连线马杰，可是对方总是占线。稍稍冷静后，他愣过神，方才明白马杰把自己给拉黑了。顿时，他额头青筋暴跳，愤愤地骂道，狗日的马杰，老子跟你没完。

让秦朝辉如此愤怒的原因，是马杰把他的小说《树上的身体》，改头换面成《花样》拿去发表了。《树上的身体》是秦朝辉用心写的一篇小说，里面的每个字，每个标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了证实马杰抄袭了自己的小说《树上的身体》，他把两篇小说都发在了文学生活馆群里。

 文学生活馆群里的朋友对照阅读了两篇小说后，对马杰自然是一边倒地口诛笔伐。群主狠狠一脚把马杰踢出了文学生活馆群。

秦朝辉虽然得到了文学生活馆群里道义上的支持，但马杰对他的伤害却使他对文学生活馆群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这次是马杰，下次说不定就冒出个李杰、张杰、熊杰来。由此，他想到了网络上那些关于文坛的是是非非，心中那座神圣的殿堂便开始坍塌。于是，他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文学生活馆群，恶狠狠地删除了微信通讯录里的马杰。但这并不等于秦朝辉放过了马杰，他已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律师，决心以法律的手段对马杰进行制裁，不能让自己的劳动成果就那样打了水漂。

马杰的抄袭，让秦朝辉郁闷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单位，他整天阴沉着个脸。她老婆说，整天马着个脸给谁看，又不是我抄袭你的小说。老婆显然是生气了。为缓和气氛，他强作欢颜地说，人家不是心情不好嘛。我哪敢甩脸给老婆你看啊！他老婆嘴一撇，量你也不敢。同他一个办公室的胡亮见他阴沉着个脸，就开玩笑地问，是不是与嫂子冷战了？秦朝辉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去去去，哪跟哪啊。胡亮刨根问底地说，除了和嫂子冷战，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我们辉哥如此不高兴。秦朝辉就愤愤地说了小说被抄袭的事。胡亮立即骂道，狗日的文盗太不要脸了，竟拿我们辉哥的屁股去当脸戴。秦朝辉本想忍住不笑，但没能忍住，笑声噗呲一下从嘴里喷了出来。

“五一”前的一天早上，秦朝辉在单位群里看到一条参加联谊活动的信息，之后还收到了一份烫金的请帖。原本他是不想参加的，但碍于情面，他最后还是去了。

联谊活动是锦江房地产公司发起的。秦朝辉所在的规划局是被特邀的单位之一。对于锦江房地产公司，秦朝辉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老板是个美女，叫乔珍。与其见过一次。虽然四十出头了，脸上却既没有斑点，也没有皱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透出一种妩媚。那种妩媚，是乔珍所独有的。它不像普通女人的妩媚那样，娇柔做着。她的妩媚透着一种精明，一种智慧。不少官员都想在她身上打主意。秦朝辉道听途说过一些关于乔珍的绯闻。对于这样一个传闻不断老板公司举办的联谊会，不会只是娱乐那么简单，肯定藏着什么幺蛾子。

    秦朝辉的猜测没有错。锦江房地产公司举办的“五一”联谊会，就是冲着6号地产项目举办的。按照乔珍的指示，锦江房地产公司的公关小姐邢晓娜，通过关系在规划局、土管局、城建局、房产局、环保局等单位群里发出了热情的邀请。当秦朝辉在联谊会上见了相关部门的一些熟悉面孔后，更是深信不疑自己的猜测。

 锦江公司想要拿下的6号地产，迟迟没有结果，是因为有另外两家房地产公司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项目，其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为了尽快把6号地产拿到手，乔珍让邢晓娜策划了“五一”联谊会。邢小娜做了几个方案送乔珍审，都被否定了。邢晓娜说，乔总，我真没招了。乔总闭着眼睛沉默一阵后说，这样吧，“五一”的联谊活动搞个化妆舞会。把跟我们工作有联系的部门领导都请来。事情定下来后，乔珍吩咐邢晓娜，一定要通过这次联谊活动弄到所有来宾的微信。邢晓娜一时没想明白乔珍为什么那样做，但依然坚定地给了乔珍一个保证。

“五一”联谊会当晚，市规划局、土管局、城建局、房产局、环保局几位局长，还有6号地产项目村的黎村长，都如约参加了锦江房地产公司的联谊会。为了表示热情，乔珍和邢晓娜早早就站在九龙宾馆门口恭候着了。

秦朝辉出门前，挑选了他喜欢的那件报喜鸟格子衬衫，从衣架上取下玫瑰红领带，然后走到卫生间镜子前，对着镜子把领带系上。镜子里的四方脸面色红润，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自得地甩了下头，发现头发些凌乱，便随手拿起梳子梳理起来。收拾停当，他推门走了出去。行走在去九龙宾馆的路上，他心里那个疑惑又冒了出来。他告诫自己，无论联谊会上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一定要把持住。到了九龙宾馆他才知道，联谊会原来是化妆舞会。

宴会厅改做的妆舞会会场灯火通明，布置得宏伟而气派。大厅的吊顶上装饰着漂亮的五彩饰带，四周的墙壁挂着造型不同的脸谱，餐桌上摆着漂亮的鲜花和红葡萄酒，气氛神迷，令人目眩。参加联谊会的嘉宾进入会场后，有穿着旗袍的漂亮女子将面具送上。

秦朝辉得到的面具是一张狐狸的脸。拿到手后，他莫名地有种不好的感觉。狐狸在人们的意识里，总是与奸诈这样的贬义词联系在一起的。

晚八时，联谊活动正式开始。乔珍代表锦江房地产公司致了简短的欢迎词。接着，邢小娜向来宾作了化妆舞会的介绍。邢小娜说，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同仁，在舞会开始前，请容我啰嗦几句。化妆舞会，起于2000多年前的爱尔兰。爱尔兰的塞尔特人以每年的10月31日为最后一天，1月1日为新一年的第一天。在这新旧年交接的夜晚，塞尔特人相信死亡之神会带着看不见的灵魂重返人间，找寻替身后得以重生，因此他们燃点火炬，焚烧动物以作为给死亡之神的献礼，而族中的祭师也会主持祭典。为了驱赶黑夜中的游魂野鬼，塞尔特人就利用动物的头或皮毛，把自己打扮成鬼怪的模样，并且口中发出可怕的声音，以驱赶死亡之神。这就是化妆舞会的由来。现在，化妆舞会已成为了欧美上流社会以及公司年会、庆功大会上必不可少的一种娱乐形式。化妆舞会的魅力在于它的时尚派对。由于这种舞会情趣高雅，乐趣无穷，形式别致，新鲜刺激，颇受人们的欢迎。下面舞会正式开始。

邢小娜的介绍一结束，舞厅里立刻喧哗起来。乔珍得到的是一具黑色猫面具。猫的眼眶上方，粘着长长的猫眼毛。头顶的上部插着三支孔雀的羽毛。正是那三支竖立的孔雀羽毛，使得乔珍的面具显得鹤立鸡群。她一戴上，就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在热烈的喝彩声中，乔珍款款走向分管房产、规划的李副市长。这时，《今夜无限》的音乐在大厅里响了起来。在乔珍的热情邀请下，李副市长跟在乔珍身后下了舞池。其他装扮耀眼的年轻女子纷纷走到她们早就关注着的几个局长面前，矜持地伸出手，将舞伴拉入舞池，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陪伴秦朝辉的是个瘦高女子，面具也是一张狐狸。进入舞池后，瘦高女子说，先生，我们有缘啊！秦朝辉说，是吗？瘦高女子说，当然啦！秦朝辉问，此话怎讲？瘦高女子说，我们的面具都是狐狸，这难道不是缘分？秦朝辉唯恐被瘦高女子轻看，凑近她耳朵说，是的，确实是缘分。瘦高女子说，既然是缘分，我们加个微信吧。秦朝辉立马想起了欲望天空，心里就很抗拒。瘦高女子见秦朝辉不语，将身体朝秦朝辉贴近了一点，附在他耳边说，是不是我那做得不好，让先生不高兴了。秦朝辉被耳边瘦高女子嘴里吐出的热气给熏得昏呼呼的，就答应了她的要求。舞曲终了时，瘦高女子牵着秦朝辉的手，走到摆着红葡萄酒的桌子前，边倒酒边说，今晚有幸与先生相识，我们喝杯酒庆贺一下。这时的秦朝辉已经身不由己了，接过瘦高女子递来酒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跟瘦高女子碰了杯。几杯酒下肚后，瘦高女子提出加微信，秦朝辉二话没说，拿出手机就扫了瘦高女子的微信二维码，然后发来个微笑的表情图。瘦高女子接到他微信消息后回复了一张笑脸。就这样，瘦高女子轻易地就把秦朝辉的微信弄到了手。

又一曲响起时，瘦高女子再次主动邀请秦朝辉下了舞池。

在秦朝辉与瘦高女子旋转起舞的时候，应邀参加联谊会的其他嘉宾，也被热情漂亮的女子拉着下了舞池。那些漂亮的伴舞女子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拿到了他们各自陪伴对象的微信。

联谊会结束，行走在返家路上的秦朝辉心情有些复杂。原本他以为要出现的“幺蛾子”并没有现身。看来是自己多想了。但是，他又不甘心。锦江房地产公司举办这样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绝不会没有目的。此前，关于6号地产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由于办公室工作不管项目审批，也就没多问。如此说来，自己被邀请参加今晚的化装舞会，完全是享受单位的“福利”了 。想到这，秦朝辉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在他脸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就消失了。一种莫名的不安突然袭上心来。让秦朝辉感到不安的是微信，瘦高女人的微信。毕竟，欲望天空给他的伤害实在是太深了。他停住前行的脚步，双手合十朝向深邃的夜空，心里默默地说，但愿一切是我多想。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瘦高女子并没有骚扰秦朝辉，她发给秦朝辉的微信，只是最平常，最普通的问候，偶尔转发点笑话。也因此，他对自己先前的戒备，疑虑感到后悔，其戒备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就在秦朝辉为自己的太过小心进行自责的时候，他意外收到了瘦高女子发来的一个红包。他神经立即绷紧了。如果是节假日，秦朝辉不会那么紧张。这不节不日，平白无故地发红包，让他觉得极不正常。就发了“几个意思”的回复过去。瘦高女子啥也没说，回了他一张笑脸。秦朝辉没有等来他需要的说明，心里更是忐忑不安。那个飞来的红包目的何在，数目是多少，搅得他夜不能寐。曾经有那么几次，他的右手食指都放到红包上了，只需用那么一点点力，红包数目的谜底就解开了。但最终，他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点开那个红包。关于利用红包行贿受贿的事情，不光网上揭露的多，他身边出事的也不少。他十分地清醒，稍有不慎，一个红包就把人给毁了。决定不点开红包后，他顿时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他知道，那个神秘的红包，只要自己二十四小时内不点开，之后便会自动返回到瘦高女子的微信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红包返回瘦高女子微信后，立马又被瘦高女子发了过来。秦朝辉见红包被返了回来，心中很是不快，愤慨地发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几个字过去。瘦高女子同上次一样，啥也没说，只发了张笑脸过来。秦朝辉猛然意识到，神秘红包成了他与瘦高女子之间橡皮球，如果不妥善解决，将会被反复地踢来踢去。于是，他决定约见瘦高女子好好谈谈，让她把红包收回去。可是当他微信联系瘦高女子时，才发现自己被她拉黑了。神秘红包于是成了烫手的山芋。

其实，收到神秘红包的不是秦朝辉一个人。事后得知，“五一”晚上参加锦江房地产公司联谊会的所有嘉宾都收到了数目不等的红包，多的五万，少的五千。全是以红包的形式发出去的。那批红包送出之后不久，锦江房地产公司便拿到了6号地产那个项目。直到这时，邢晓娜才明白乔珍要她想方设法弄到每个嘉宾微信的用意。

那个让秦朝辉坐卧不宁的红包，像狗皮膏药一样粘贴在他身上，甩不掉，揭不开。经过再三思考，他决定主动去向单位的纪检组长李红明汇报。敲门得到许可后，秦朝辉走进了李红明组长的办公室。李红明见是秦朝辉，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后，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递到了他手上，然后笑着说，今天秦主任怎么有空了？秦朝辉勉强挤出一个笑说，有点事向领导汇报一下。李红明以为他是开玩笑，用手指着他鼻子说，少来这些。喝茶喝茶。秦朝辉用右手按着怦怦直跳的心，略有些结巴地说，真——真的有——有事汇报。李红明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就认真地说，那你说吧。秦朝辉喝了口茶，等心不那么慌乱了，就把红包的来龙去脉以及退还红包无门的是和盘托了出来。李红明听后，半天没有发话。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一起集体行贿受贿案。秦朝辉见李红明不搭话，心就稳不住了，急忙解释说，我没有点那个红包。李红明回过神说，你做得对。秦朝辉紧张地说，红包退还不了，我该怎么办？李红明拍了拍秦朝辉肩膀说，你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现在你可以把红包点开了。秦朝辉慌张地说，点开红包我就说不清楚了。李红明说，你点开红包，看看数目是多上，然后，我与你一起去财务处，把钱转到财务上，红包就跟你没有关系了。听李红明这样说，秦朝辉心头悬着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在财务处处理完秦朝辉红包的事后，李红明立马去了市纪委，把案情向市纪委书记作了汇报。市纪委根据秦朝辉提供的线索，暗中进行调查，锦江房地产公司集体行贿受贿案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相关人员全部受到了处罚。秦朝辉因拒绝行贿，主动检举有功，受到到了表彰。

受到表彰的秦朝辉一点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在单位领导同事眼里成了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只是其一。更让秦朝辉感到伤痛的是，微信又一次险恶地打击了他。面对手机的微信朋友圈，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连续几次遭到朋友圈、微信群伤害的秦朝辉没有想到，原本让他乐此不疲的朋友圈、微信群，竟然险恶重重。每次只要一想起妻子换肝的钱被骗，母亲丧事遭集体静声，小说被抄袭发表，还有那个让他里外不是人的红包件，秦朝辉就有一种钻心刺骨的痛。他发现自己遭遇的所有痛苦，全是朋友圈、微信群所引发。为了搞清楚“圈”的准确解释，他在百度上进行了查询，发现其解释有三，一是把禽畜关在栅栏里；二是把犯人拘禁起来；三是闷在、关闭。清楚“圈”字的含义后，他仰天大笑。所谓的朋友圈原来不过是关禽畜的栅栏。那么由此推断，朋友圈里的人便全都是禽畜了。既然是禽畜，哪里还有人性呢？秦朝辉为自己看穿看透了朋友圈而沾沾自喜。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抛去了先前的顾虑，一个接着一个地退出了手机里的微信群。可是，当他翻看到标注“家”的微信群时，按键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在这个群里，有他的七大姑八大爷。他们都是不能得罪的人。如果退群，一定会遭到暴风雨般的责备。他们会质问，是谁得罪你了？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定会被误认为是不想跟大家来往。这样的结果，是秦朝辉不想要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放弃退出“家”的根本所在。他觉得群里都是至亲，不会发生坑蒙拐骗，尔虞我诈之类的肮脏事情，这才留在了“家”里。

“六一”前夕，秦朝辉大舅子发了一条“萌娃评选”的信息在“家”里，请大家帮忙投票。秦朝辉看了那条消息，并没当回事。他那满脸络腮胡，一身肥膘，说话粗声大气的大舅子之所以发那么一条信息，是他的孙子参加了网络“萌娃评选”活动。主办方在活动评选规则里说，获得“萌娃”称号的孩子和家长将被邀请到上海迪士尼乐园参加颁奖活动。如此大的诱惑，也就难怪大舅子那么热衷了。其他家人纷纷响应，表示大力支持，每天都按照要求投票。只有秦朝辉按兵不动。大舅子见他没动静，直接发了条信息给他，要求他每天必须帮忙投一票。看了大舅子命令似的消息，秦朝辉不得不妥协，也开始了每天的投票。

“萌娃评选”规则里说，参选不收任何费用，只要一张孩子照片和简单的介绍，是纯娱乐活动。秦朝辉后来在了解了评选活动的规则后，很是不解。商家不图回报，那开展这样的评选目的意义何在？他曾将自己的疑虑通过微信发给大舅子。大舅子回复他时，先是打了一串哈哈，然后说，你们文人就是弯酸。人家好心开展活动，当然有目的，就是想聚点人气。秦朝辉没再说什么。隔天，他在百度新闻里浏览时，看到一条消息，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立即复制下来，发给了他大舅子。那条消息如下：

网络投票隐藏的猫腻

 近日，泰安警方制作了一个视频，详细讲解了朋友圈投票、拉票的诈骗内幕。其中尤其提到，有一些针对儿童的评选，参与门槛低，奖品丰厚，无需拼才艺，只要一张照片和相关个人信息即可报名参加，得票靠前即可获得丰厚奖励。

记者检索“微信”“投票”“诈骗”等关键词，发现真有不少人因参加网络微信投票被骗钱的事。这些骗局要求报名者提供家庭真实信息，投票者先关注账号或绑定手机。

警方指出，这类活动的主办方往往真实性成谜，而且发送奖品方式语焉不详。一旦骗子掌握到用户重要的个人信息，他们就会据此编造一些重病、车祸等圈套，实施不法行为。

有些家长为了孩子得奖或者入选，还会主动选择花钱刷票，这个环节也暗藏猫腻。“即使你花再多的钱，可能永远是第二，得不到第一，因为第一的数据可以随时更改。”

 投票隐藏的“毒链接”更是让人防不慎防。大河市九阳区的蒙先生为给朋友孩子投票，结果点击下载了某软件。很快，他的银行卡就被盗刷了2万多元。

    警方介绍，很多大赛主办方大都通过公众号或网址链接发布，即使有群众投诉，警方也只能封掉，而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公司根本不会对外公布，换个公众号和大赛名字还可以继续行骗。

警方呼吁，杜绝参加任何网络评选活动。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秦朝辉大舅子收到他发的那条消息后，也暗自吃了一惊，莫非“萌娃评选”也暗藏杀机？但又一想，自参评投票以来，“家”里并没有人财产遭受损失，于是也就心安了，继续在“家”里吆喝，要大家帮助投票。

在“萌娃评选”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主办方发了条信息，为了增加娱乐性，除了微信投票外，QQ也可以投。尤其欢迎用Q币进行投票。一Q币可抵微信十票。秦朝辉大舅子看了消息，立马在“家”里发出号召，让大家用Q币投票。

秦朝辉对主办方投票方式的增加，多了一份戒心，没有立刻行动。网络上的套路实在太深，真让人防不胜防。本来，他是想在“家”里提醒一下的，看到大舅子热情那么高，也就不便开口了。从打用Q币投票后，大舅子孙子的排名直线上升，每天欢天喜地在“家”里发笑脸，感谢大家的支持，喜滋滋地表示，如去上海迪士尼乐园参加颁奖活动，回来时每人一份礼品，男的五香豆一包，女的上海丝绸一段。他的表态，极大地助推了“家”里的投票的积极性，用Q币投票的热情更高了。

QQ里的Q币不是飞来之物，得用人民币去买。这样无形中就把银行卡信息透露了出去。之后的一天早上，“家”里凡是用银行卡买Q币的人突然发现，他们银行卡里的数字突然变少了，被刷的金额，多的几万，少的几千。秦朝辉的损失最少。因为他用来买Q币的银行上只有三千元。除去先前买Q币的两百元，剩下的二千八百元被刷了个一干二净。

又一次被骗，秦朝辉对朋友圈彻底绝望了。一狠心，他将手机上的最后一个微信群“家”删除了。删除“家”后，他在微信里翻出“设置”，然后下移找到“通用”，点击其下的“功能”，再找到“功能”下的“朋友圈”，狠狠地点了一下“停用”，完成这些程序后，他便退出了热热闹闹的朋友圈。

手机里没有了微信群和朋友圈的秦朝辉，一时很是不适应，有事无事都把手机拿在手上翻看。促使他最终放下手机，是几次被骗的刻骨伤痛。秦朝辉啊秦朝辉，你怎么那么不记事呢？你还没被朋友圈、微信群的那些事伤痛心吗？朋友圈、微信群就那么值得你留恋吗？在多次如此这样咒骂自己后，他总算把玩微信群，玩朋友圈的事给放下了。不完微信群和朋友圈了，总得找点事来消磨。于是，他打开许久没开的书柜，将目光投射到台板的书籍上。当《大众哲学》《哲学导论》《西方哲学史》《西方哲学家精粹》《哲学精神》等书目出现在他眼里时，他烦躁的心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是医治你心灵伤口的良药。他周遭看了看，并无他人，才意识得到是自己大脑的思维活动。他从书柜里取出《哲学精神》，决定好生再读读。这本书他之前是读过的，书中不少地方有他读时做的标记。最近这两年，因为玩微信群，玩朋友圈，他与书籍已经疏远了。拿着《哲学精神》，他有种找回自我的感觉。接下来的日子里，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阅读。

《哲学精神》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最后一部分，也是黑格尔本人最为关注的一部分，讨论的是自然界如何体现绝对理念。在黑格尔看来，人高于自然界、高于动物之处就在于，人本质上是一个能够“思考自己”，即具有自我意识的精神实体，是一个能够摆脱物质、必然性的束缚而实行独立自决的自由的精神实体。既然人是一个自由的精神实体，因此人即精神、精神即人。精神哲学的任务就是描述“绝对理念”，通过自己的最高产物——人回复到自己、自己认识自己，实现思维与存在同一的过程。

秦朝辉翻开书，便看到自己用钢笔写在扉页的这段文字。虽然不是他自己的理解，但他觉得那些话，句句说在了他心上。于是便作为读书心得抄录了下来。现再次阅读，又有了新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就是一个“人回复到自己、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这一发现，令他感到惊喜。最近几年，由于沉迷微信群，沉迷朋友圈，他差不多把阅读给忘了，热衷于微信群、朋友圈里的热热闹闹，荤荤素素。现在冷静下来，他感到很是庆幸，自己还没有完全沉沦在微信群朋友圈里。在他醍醐灌顶的醒悟中，一篇散文在他脑子里浮现了出来。散文的题目叫《朋友，请管住你的手》。

从哲学书中走出来的秦朝辉出现在一同学嫁女的喜宴上时，同学们都感到了他的陌生。仿佛他不是大家曾经熟悉的那个同窗情群主秦朝辉，不过是另外一个也叫秦朝辉的人罢了。因为，他的那些同学都在玩微信，玩朋友圈，刷抖音，只有他像个思想者那样木木地坐着。高俊鄙视地说，秦朝辉，你玩什么清高。秦朝辉眨巴着眼睛说，我玩清高了吗？高俊说，还装。秦朝辉说，我装什么了？高俊说，现在这个时代，谁不玩微信，玩朋友圈，刷抖音？你退出了同窗情群不说，还退出了朋友圈。你这不是玩清高是什么？秦朝辉还没来得及解释，旁边的几个同学就附和道，就是。玩什么清高！秦朝辉见此，知道解释没用，没人会理解，那样做，只能是越抹越黑，就干脆闭了嘴。

“家”里七大姑八大爷，在群里找不到秦朝辉，朋友圈里也不见，都说他眼睛大，看不起人。他大舅子指着他鼻子说，秦朝辉，你退出“家”，就是不把我们当亲戚看。你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写得了几个字，发表了几篇小说吗？你赶快给我回到“家”里来，不然到你走的时候，没一个人去天云山看你，更没人愿意为你守夜。

当“天云山”三字进入秦朝辉耳朵时，他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天云山”是什么地方？人生的终点站，市里最大的殡仪馆。

秦朝辉，我再拉你一次，进不进“家”，你看着办。大舅子的这句话如千斤重锤，重重砸在他心上。

面对火气冲冲的大舅子，秦朝辉尴尬地笑了笑。

有啥好笑的？大舅子没好气地说。

秦朝辉立即收住脸上的笑容，把头侧向了一边。

你说啊！大舅子催促道。

秦朝辉缓缓地把脸转向大舅子，一字一句地说，“萌娃评选”的事你该不会忘了吧？

大舅子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被同学嘲笑，被大舅子指责的秦朝辉，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忧郁和痛苦之中。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呆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对，还是退出朋友圈和微信群对。更让他苦不堪言的是，如有同学同事也像大舅子那样拉他进群，怎么办？是进，还是不进？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就在他萌生那个想法后的不几天，胡亮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朝晖，你怎么退出了单位的群，连朋友圈也见不着你。秦朝辉说，我想好好静静，写点东西。胡亮不解地说，朋友圈和单位群又不影响你写东西。你想过没有，单位的人情世故都是通过群发布的。你不在群里，怎么和大家联络感情？万一有那么几家的红白喜事没有走到，你怎么面对？不等秦朝辉回答，胡亮热情地说，我还是把你拉进群吧。

秦朝辉知道胡亮的话说得很在理，也明白他的好意。但是，进不进单位的群，返不返回朋友圈，却让他十分纠结。胡亮拿出手机，举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我拉你进群和朋友圈了哈。

秦朝辉愣愣地盯着胡亮，张大的嘴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