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青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老师让画花鸟。安安从文具盒里拿出水彩笔,俯在桌上专心致志地画起来。
站在讲台上,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老师,朝着安安大声说,安安,不要又画你的破吊脚楼。女老师的话,安安懂,全班同学都懂。因为,每次不管老师布置画什么,安安都只画吊脚楼。女老师第一次发现时,很生气。拿起安安的图画本,唰地一下,把安安刚刚画出吊脚楼轮廓的那一页给撕了。女老师以为给了安安震慑后,他会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对她的话会俯首帖耳。批改作业时,女老师翻开安安图画本,见还是画的吊脚楼子,气不打一处来。她气恼地走进教室,拧着安安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犟!安安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女老师,不吭一声,任凭她发落。女老师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松开了手。被女老师教训的安安,依然我行我素,每次美术课,还是画他的吊脚楼。如是多次反复后,女老师也懒得生气了,任由安安去画,最多嘴上提醒一句,就像刚才。
安安十一岁,黑黑的,矮矮的,嘴里长着一对龅牙。从水桶溪教学点三年级转来大湾中心校时,班上没人肯与他同桌。两年过去了,他依旧是一人独坐。平时,班上的同学也不跟他玩,都怕他鼻下那两条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那仿佛总在感冒,鼻涕总流不完。有事忙时,比如打篮球,比如吃饭,他来不及伸手去揩,就哧溜一声将那两条长龙吸回去。同学们都害怕听到那“哧溜”的声音。尤其是用餐的时候,女同学们一听那声音,就恶心,就哇哇大吐。为了让女学生们安静吃饭,陪餐老师会把安安拉出食堂,让他一个人在空旷的坝子上站着吃。有一次,安安被拉出食堂不一会,就下起雨来了。开始,雨下得小,陪餐老师没怎么在意。直到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才愣过神,赶紧跑到食堂门口叫安安。安安充耳不闻,闷头闷脑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和着雨水,一口接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那之后,即便安安的“哧溜”声再大,陪餐老师也不把安安拉出食堂吃饭了。
安安画的吊脚楼,是有楼有窗的那种。一楼是煮饭、吃饭和爷爷住的地方。煮饭的灶头是石头砌的,上面安着一口大铁锅。那锅不光煮人吃的饭,还煮猪吃的食。饭桌是方板做的四方桌,四根长板凳,围桌而放。坐在桌边的人,安安有时画四个,有时画三个,有时画两个,最少时画一个。画四个的时候,在他心中就是爷爷、爸爸、妈妈、他自己都在。画三个的时候,是妈妈不在。画两个的时候,是爸爸妈妈都不在。画一个的时候,就是只有爷爷一人在。这得依他心情而定。次数画得最多的,是三个人在。不在的妈妈,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楼上共有两间房,一间爸爸妈妈住,一间他住。爸爸妈妈住的那间有大床,有大柜子,有大穿衣镜。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水桶溪清澈的溪流。他的那间,除了一张小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安安的设想。这种近乎瑰丽的想象,令他着魔。
这次,安安在餐桌周围画的又是三个人。画完最后一笔,一滴凄凉的泪从他眼眶里冒出来,落在了图画本上。他又想妈妈了。
安安的妈妈喜欢打扮,黑亮黑亮的头发早上是盘着的,下午又改成一挂披在肩上了。衣服的颜色,色彩亮丽,式样新奇,不是在肚脐眼那挖个洞,就是在肩上披一块。勒在丰满身上的褂子,仿佛布料不够似的,又短又紧,要是出气稍大一点,就能把它绷破。她是肚子里有了安安后,才跟安安爸爸来水桶溪的。生下安安两个月后,她就在水桶溪消失了。安安妈妈在水桶溪的那段日子,寨上人从没见过她洗衣煮饭,更没有见过她下田栽秧。见得最多的是她坐在屋檐下,一边照射着太阳,一边细心地修剪指甲。她在看她指甲涂上那些鲜亮颜色的时候,脸上会呈现出一种醉心的笑来。不过,那笑往往只那么一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愁云和一声哀叹。
自今,安安也没有见过他妈妈。从能走会说起,安安就问他爷爷,妈妈咋个还不回来?之前,无数次地安安爷爷告诉他,你妈妈和爸爸在广东打工,过年就回来。于是,安安就一年一年地盼,可怎么也盼不回来妈妈。去年,读四年级的安安问爷爷,是不是妈妈不要我了?他爷爷抹了一把泪说,你妈妈不是不要你,她要等你爸建了新房子才回来。安安扫了一眼歪歪斜斜的木房说,我们家不是有房子吗?安安爷爷叹息一声,说,你妈妈不喜好住老房子。安安问,那我妈妈喜欢住哪种房子?安安爷爷说,有楼的那种吊脚楼。安安就不吭声了。在水桶溪,有楼的那种吊脚楼,要有钱人家才建得起。
安安妈妈的愿望,安安不会懂。当年她跟安安爸爸来水桶溪,不是她爱安安爸爸,肚子里的安安,也不是安安爸爸的。她答应跟安安爸爸来水桶溪,是因为安安爸爸愿意做她肚子里孩子的爹。生下安安后,她就要走。安安爸爸央求她留下来,她说,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建一栋吊脚楼。我要坐在吊脚楼上看溪水。安安爸爸建不起吊脚楼,无奈只得让她走。自打知道妈妈喜欢吊脚楼后,安安就开始在图画本上反反复复地画吊脚楼了。
离开学校,没有了图画本,没有了彩色笔,安安画不成了,就用水桶溪边的鹅卵石磊。
从安安读书的寄宿制学校到水桶溪,要翻三座山,过两条河。其中一条河,就是水桶溪。水桶溪的水像镜子,明晃晃的,照得见人,照得见山,照得见树,照得见云。安安尤其喜欢看鸟儿在水中飞的样子。每次遇到那种情景,他鞋也不脱就踏进溪里,用手去抓水中的飞鸟。其实,他晓得那是抓不到的,但就是想去抓。结果,每次他都扑腾得一身是水。之后,他带着兴奋,也带着失望,走上岸来,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喘气。溪边那些鹅卵石,仿佛工匠细心打磨的艺术品,光滑细腻,摸着舒服极了。
每个周末回家,安安都会在水桶溪边玩一阵鹅卵石。以前,他爱玩母鸡下蛋。玩的时候,先用鹅卵石搭一个圈,然后找来形状像鸡蛋的鹅卵石放在圈里。开心时他自己装母鸡,叉开两腿坐在那个圈上,嘴里咯咯地叫着。不高兴了,他搬来一块石头,压在那些鹅卵石鸡蛋上,蹲在一旁发呆。自他从爷爷那里晓得,妈妈是住不上吊脚楼才离开水桶溪的后,他除了在图画本上画吊脚楼,还在溪边用鹅卵石搭吊脚楼。在这里,他比在图画本上更用心,更卖力。因为用鹅卵石搭的吊脚楼,比图画本上的实在,不光过路的人看得见,妈妈要是回来,也看得见。
安安搭吊脚楼的溪边,离水桶溪寨子还有段距离。从学校回来,趟过哗哗流响的溪水,顺山而下三四里,远远地看见一个山洼,洼地上有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寨子,那就是水桶溪。清亮的溪水,绕寨而过。建在溪边的房子,全是有楼又窗的那种吊脚楼。以前,安安在溪边玩耍,看那些吊脚楼,就像看溪里的水,路边的草,山上的树,田土里的庄稼,没有觉得有啥了不起。但在知晓妈妈不肯回来的原因后,安安对那些雄踞在溪边的吊脚楼就生出了羡慕,就暗暗发誓,要为妈妈建一栋吊脚楼。在安安意识里,只要有了吊脚楼,妈妈就肯回来。
去年过年前,爸爸在老师的手机里说要回家过年时,安安猛不丁地问了一句,妈妈要来吗?安安爸爸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说,还说不准。爸爸的回答,安安听懂了,“还说不准”就是说没最后定,有可能不回来,也可能回来。安安巴望是后一种结果。所以,接完电话,虽然心头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欣喜。那个电话过后,他在画楼上爸爸妈妈房间时,在以前已有摆设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大衣架,上面挂着他妈妈穿的白色长羽绒服和红色长围巾。画着画着,他就听到了上吊脚楼的脚步音,还有带着丝丝甜味的说话声。安安觉得那甜丝丝的话音,就像学校门口小卖店里的香味水果糖,令他向往,令他陶醉。他无端地觉得,说话甜丝丝的人,一定是妈妈。激动兴奋中的安安,忘记了自己是在画画,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妈!
安安喊出“妈妈”那天,是在星期二下午第二节的术课上。上美术的女老师和班上的同学,被安安的喊声,搞得一愣一愣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怪异地看着安安。在老师和同学们责备的目光下,安安把头低了下去。女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啥也没说。那是他心中的秘密,不管哪个问,他都不会说出来。女老师问不出个所以然,以为安安是故意捣乱,借此发泄她对他的罪罚,就狠狠地乜了他一眼,以示告诫。
下课后,平常最爱捉弄安安的肖军,走到安安座位前,大声讥笑说,长鼻龙,想妈妈想疯了吧!“长鼻龙”是肖军给安安起的绰号。安安吸溜了一下鼻涕,瞪圆眼睛望着肖军。肖军学着电视剧中那些晃晃儿的口吻说,啊,好凶,我好怕。说罢,指着自己胸脯,来啊,打我啊!安安突然站起,一拳打在毫无防备的肖军鼻子上。立即,一股殷红的液体从肖军鼻孔里流了出来。肖军看着滴在地上的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打人了!打人了!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打人后的安安,在班上更孤独了。唯有画吊脚楼时,他才感觉到一点快乐。为了那点快乐,也为了妈妈,安安画得更勤了。以前他只在美术课上画,现在,晚自习上也画。学习委员去班主任那里告安安的状,说他不做作业,老是画吊脚楼。班主任说,他爱画啥画啥,只要不影响晚自习纪律就行了。之前的之前,班主任找安安问过,为什么只画吊脚楼,不按美术老师的要求画?安安闷着头,半个字也没吐。末了,班主任摇摇头,伸出食指,指着安安说,你个闷葫芦。就再没了下文。
安安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显得很急迫。他想早点赶到溪边,趁天色还明朗,接着干上周没干完的活。上周五,他在溪边搭建的吊脚楼,要不是爷爷来找,一楼就搭好了。安安爷爷在溪边找到安安时,安安正兴致勃勃地在搬鹅卵石。安安爷爷生气了,喘着气问安安,为啥子放学了不回家,害得我满山坡地找?安安说,我在给妈妈搭吊脚楼。安安爷爷听了,心里一颤,浑浊的老泪就从深陷的眼眶里爬出来了。他颤巍巍地拉起安安沾满泥巴的手说,安安你的孝心要是你妈妈晓得了,保准高兴。安安仰望着爷爷说,爷爷,我给妈妈的吊脚楼搭好了,她就肯回来,是不是?安安爷爷喉咙像是被啥卡住了似的,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安安搭建的吊脚楼,全是用他捡来的鹅卵石磊的。长不到两尺,宽也就一尺多点。就快搭完的一楼有三间房,跟他图画本中画的格局一样。一间煮饭,一间吃饭,一间爷爷睡觉。楼上怎么搭,安安早想好了。溪边有的是干树枝,捡来铺起就是楼板。铺好楼板,就可以继续搭爸爸妈妈住的房间了。
许是走得急了点,安安走到他搭建的吊脚楼前,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看着面前的吊脚楼雏形,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少有的笑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他妈妈穿着他画的那件白色长羽绒服,脖子上围着那条红围巾,笑盈盈地朝他走来。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溪边的沙地上空荡荡的,连只虫子也没有,哪有他妈妈的身影。无望中的安安,暗自神伤起来。呆呆地站立了一阵后,他开始搭建起吊脚楼来。
安安爸爸去年是在除夕那天傍晚回到水桶溪的。安安晓得爸爸要回来过年,而他更希望的是,妈妈也回来过年。那样,他就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拽着妈妈的手,要钱买糖,买衣服了。最让他按捺不住的是,学校放寒假时他带回了那本画满了吊脚楼的图画本。他要告诉爸爸妈妈,那是他给他们建的吊脚楼。安安爸爸接过安安递给他的图画本时,疑惑地望着安安。安安也不多说,就那么一句,你各人望。安安爸爸就用他粗糙的手,翻开了图画本。他在看到第一页上的吊脚楼时,以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有些心不在焉。翻到第二页时,见还是吊脚楼,他没耐心了,随手把图画本扔在了黑不溜秋的饭桌上。安安闷闷地拿起图画本,硬塞进他爸爸手里。安安爸爸有些恼,想发火,但没有发出来。眼前这个孩子虽不是自己的骨肉,但承诺了事,即便是千金压顶,也必须担当起来。更何况,他还叫了自己十一年爸爸。安安爸爸平息心头的怒火后,再次翻看起安安的图画本来。他发现,安安的图画本不光一二页画的是吊脚楼,整整一本图画本全都是画的吊脚楼。他的手越翻越慢,越翻越沉,最后那页,翻得尤其艰难,就像千万根钢针在刺他的手。翻看完安安的图画本,安安爸爸把目光投向安安爷爷。安安爷爷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声,是我帮安安说的,他妈妈喜好吊脚楼。安安爸爸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撞击。他忽然明白了儿子画那么多吊脚楼的用意,眼泪就唰唰地滚落了下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图画本,伸手把安安来过来,先是泪眼迷蒙地看着,继而一把将安安紧紧地搂在怀里。
年过完了,安安爸爸又要去广东打工了。临走时,安安爸爸用手机给安安照了一张相。相片里的安安,没有“长鼻龙”,也没有愁眉苦脸,因为他爸爸给他说了,手机里的这张相片,是拍给他妈妈看的。拍照的时候,安安眼里,心里,脑子里,全是他想象中的妈妈,所以,照片上的安安一脸灿烂的笑容。
儿子,明年我一定把你妈妈找回来过年。这是安安爸爸对安安的承诺,也是安安爸爸说给安安的最后一句话。
安安记着爸爸的话,天天地盼着明年的年早点来。
吊脚楼就要搭好了,安安在想,房间里不能空,爸爸妈妈那间里的大床、大柜子、大穿衣镜、衣架,一样不能少。还有,为了让妈妈高兴,他要把能背诵的课文和古诗,用普通话背给妈妈听。但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上个月,学校组织了一次朗诵古诗文比赛。坐在台下的安安,被台上同学们的朗诵给深深吸引住了。同学们的朗诵,不光普通话好听,配的音乐也好听。当时他就想,我也要用普通话背诵课文和古诗给妈妈听。有了这个念头,安安在语文课上就格外专心,语文老师用普通话说的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他都认真地听,用心地揣摩。为把普通话说得像台子上参加朗诵比赛同学的那样好听,一向不在课堂上举手的安安,一天在语文老师布置朗读课文时,竟主动举了手。语文老师在林立的小手中发现安安举起的手时,很是意外。她愣了一下,脸露笑容地说,今天,我们班上课从来不举手的安安主动要求朗诵课文,这个机会,我必须给他。大家同意吗?回应语文老师的,不是她所希望的响亮一致的回答——同意,而是极其冷淡的稀拉拉的声音。
安安朗读的是第九课,内容是高洪波的诗《我想》:
我想把小手
安在桃树枝上。
带着一串花苞,
牵着万缕阳光,
悠呀,悠――
悠出声声春的歌唱。
安安朗读到这,被同学们的起哄给打断了。语文老师示意同学们
安静,但是片刻之后,又嘤嘤嗡嗡地闹起来了。同学们对安安沉闷沙哑,断断续续的朗读,极其反感。肖军甚至站起来要求语文老师换人。语文老师本来想让安安继续朗读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坐下了。下课后,肖军取笑安安,长鼻龙,是不是也想上台参加朗诵比赛?旁边的同学起哄道,长鼻龙上台,我们班准拿一等奖。教室里顿时一片大笑。
受了羞辱的安安,没有灰心,朗读的欲望反而更强了。他发誓要把课文朗读得好听,不是想上台比赛,而是为了妈妈。由于怕同学嘲笑,他把练习地点选在了学校很少有人去的角落。很多次,他在练习朗读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同样的一幅画来,他妈妈坐在吊脚楼窗前,他反背着双手站在妈妈面前,张大嘴巴,背诵着他练了无数次的《我想》。他妈妈在听他朗读时,开始脸色不怎么好看,听着听着,绷着的脸就舒展开了,而且,还有了笑容。安安好高兴,好激动啊!遗憾的是,那样美好的情景,只出现在他头脑里。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了期待。他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在过年时,同爸爸一起回来。有了这个期待,安安的朗读就练得更起劲了。
又到周五。美术课上,美术老师意外地发现,安安没有在图画本上画吊脚楼,她诧异地看着安安,想问,但没问。安安在她眼里就是个教化不了的怪胎,要不然,他怎么那么拧,那么不听话。安安知道美术老师就站在身边,既不侧脸,也不抬头,一门心思地埋头画画。安安画在图画本上,让美术老师感到意外的东西,是一张大床。那是安安心中要安放在爸爸妈妈房间的大床。画完床,他又画大柜子,大穿衣镜,还有衣架,这些物件都是要摆在爸爸妈妈房间里的。另外,煮饭的土灶、吃饭的方桌、爷爷住的床、他自己的床,都要画。他早想好了,等下课放学回家,就把画好的大床、大衣柜、大穿衣镜、衣架、煮饭的土灶、吃饭的方桌、爷爷住的床、他自己的床,按照图画本中吊脚楼里的摆设,一一对应摆放在他搭建在溪边的吊脚楼里。
放学离开学校时,安安显得比任何一次回家都要高兴。他太想看到自己画的那些家具,摆放在他搭建的吊脚楼里是个啥样了。到了溪边,他跪在自己搭建的吊脚楼前,取出图画本,开始布置起来。他先布置的是二楼爸爸妈妈的房间。撕下画着大床的那页,摆在房间中间,他念叨道,这是爸爸妈妈的大床。接着,他撕下那页大衣柜,说,这是妈妈放衣服的,以后我有钱了,给妈妈卖好多好看的衣服。他将那页衣架紧挨衣柜放着。在放衣架的时候,他恍惚又看到了那件白色羽绒服和那条红色围巾。翻到穿衣镜那页,他想也没想,撕下就放在了窗边。他觉得窗边光线好,妈妈不用开灯就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还有,就是妈妈喜欢溪水,她可以一边梳头发,一边看哗哗的溪水。可是放下后,他犯愁了。穿衣镜放在地上,妈妈不好照呀。踌躇一下后,他随手在地上找了跟小树枝,折断一截,将穿衣镜用那截树枝钉在墙壁上的鹅卵石缝隙里。布置完爸爸妈妈的房间,他站起身来,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看着,他听到一个甜丝丝的声音在夸赞,吊脚楼好漂亮,我喜欢。安安真有出息!安安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其实,他知道,那个甜丝丝的声音是没有的,只是自己的幻想。但是,他喜欢幻想时的那种快乐和幸福。这之后,他开始布置自己的房间。完了,再进行一楼的布置。
图画本上画的摆设撕完了,安安松了一口气。绕着自己搭建的吊脚楼转了一圈后,他停在了临溪的那扇窗前。他出神地看着窗口,那个甜丝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安安,该背书了。安安说,妈妈,我背《我想》给你听。不等那个甜丝丝的回答,安安反背着手,背诵起来。
我想把小手
安在桃树枝上。
带着一串花苞,
牵着万缕阳光,
悠呀,悠――
悠出声声春的歌唱。
我想把脚丫
接在柳树根上。
伸进湿软的土地,
汲取甜美的营养,
长呀,长――
长成一座绿色的篷帐。
我想把眼睛
装在风筝上。
看白云多柔软,
瞧太阳多明亮,
望呀,望――
蓝天是我的课堂。
我想把自己
种在春天的土地上。
变小草,绿得生辉,
变小花,开得漂亮。
成为柳絮和蒲公英,
更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会飞呀,飞――
飞到遥远的地方。
不过,飞向遥远的地方,
要和爸爸妈妈商量商量……
第一小节,安安是实实在在地在背书。从第二小节开始,安安的背书变成了朗诵。朗诵时,诗中的那些柳树呀、桃花呀、风筝呀、小草呀、蒲公英呀,还有爸爸妈妈的容颜,一一呈现在了安安眼前。安安声情并茂的朗诵,把水中的鱼儿吸引到了溪边,让飞翔的鸟儿停在了空中,使溪边的草木兴奋得手舞足蹈······
沉浸在朗诵中的安安,没有听到远处传来的惊涛轰鸣,更没有看到夹裹着树木、牛羊、家具的巨大山洪,几乎是眨眼间,上游爆发的山洪就把安安和他搭建的吊脚楼给卷走了。呛第一口水时,安安想呼喊妈妈,但是没能喊出来,凶猛浑浊的山洪堵住了他的嘴。在滔滔的的山洪就要淹没他时,他看见一只伸手向他伸了过来。他认出了那是他妈妈的手,就想拼命地抓住。但是,他没能如愿,洪水把他和那只手无情地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