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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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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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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下天上一颗星

来了。她说。

来了。他答。

走吧。她说。

走。他点了下头。

她在前,他在后,朝小区外走去。两人步履都有些疲乏,有些沉重。

出了小区,是一条整日车来车往的街道。她穿过人车混杂,闹闹嚷嚷的大街,径直朝公交车站台走去。跟在后面的他说,打的吧。算了。节省一个是一个。打一趟的,乘公交可坐五个来回。她的回答让他感到有点难受。

到了公交车站台,他不再站在她后面,而是与她齐肩站着。立时,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汗酸味。他很想伸手捂住鼻子,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他担心他的动作会刺伤到她。

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小区的一颗银杏树下。那会,时值正午,整个小区被太阳烤得青烟袅袅。她疲乏地坐在一棵枝叶茂盛的银杏树下,手里端着一碗方便面,半天挑起几根,若有所思地望着,之后,叹息一声,将一次性筷子挑起的几根面塞进嘴里。其中一根面条从嘴里滑了出来,她连忙用筷子去夹。结果,没有夹住。面条从筷子间滑落在了她短裙没遮住的右腿上。她自自然然地将筷子伸向腿上那根面条,慢慢夹起,旁若无人地送进了嘴里。看到这一切的他,恶心得直想吐。

不用看,她都知道他此时的神情。自己身上什么气味,她比谁都清楚。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洗澡了。不是她不想洗。在家里,她是天天要洗的。不光要洗,洗过后还要在透明的睡衣上洒点香水。她喜欢香水,觉得香水天生就是她的命。可是,自打一个月来前来省城帮儿子装修房子,以前优雅的生活,被忙碌的奔波和烦心的装修给粉碎了。

远远地一辆浑身贴满了如狗皮膏药般广告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开了过来。站台上一阵涌动。夹在人群中的她和他,被抢着争座位的人裹挟着上了车。车厢里如插笋子一般,不是前胸挨着后背,就是后背亲着屁股。他一只手抓住吊环,另一只手护在她腰间。这种不动声色的呵护,令她十分感动。当然,起初的感受并不是这样。她以为他是借机揩油。男人那点心思,她怎会不明白。就厌恶。就拒绝。如是几次,她发现护她的手规规矩矩,从未有过企图,心里就坦然了。

发现她浑身酸臭,是在电梯里。

那天,他去美华装饰材料城回来,在电梯口遇到了她。他看见她黑色裙子上沾着少许白瓷粉。那种瓷粉,他太熟悉了。于是,他猜想,眼前的女人跟自己一样,也是来给孩子装修房子的。问话已到了嘴边,但被他咽回去了。她戒备的眼神告诉他,她拒绝同陌生人说话。电梯来了。他们都潜意识地遁了遁,意思是让对方先行。明白彼此意思后,他含笑伸出右手,示意女士优先。她略显尴尬地跨进了电梯。跟着,他也跨了进去。电梯的门一关,一股浓烈的汗酸味直朝他鼻孔里钻。他低头嗅了嗅,没有在自己身上嗅到异味。那么,电梯里的汗酸味无疑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女人埋着头,显然是不想搭理他,确切地说是防范他。因为,就在她提着的棕色包里,装着她刚刚从银行取来的五千块钱。这年头,杀人越货的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谁能保证电梯里就不会发生抢劫或者杀人的事呢?明白异味来自面前的女人后,他不由得打量起她来。由于女人埋着头,他只能看到她半边脸。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她善于保养,尽管脸色疲乏,但却掩藏不住原本的白皙。几根银丝从油亮亮的黑发里探出头来,悄无声息地窥视着主人的艰辛。他判断女人油亮的头发,不是打的摩丝,也不是洒的咖喱水,而是一次又一次汗水浸润的结果。当他目光移到女人鞋上时,更加确信了进电梯前的判断。因为,女人的黑色皮鞋上沾着几粒细小的白色斑点。他敢肯定,那种白色,不是别的,是刮瓷的瓷粉。因为,他的鞋上也时常会沾染上点那种白色。他对她突然产生了兴趣,有种他乡遇知音的感觉。给儿子装修房子这些天来,除了跟卖材料的老板讨价还价外,他几乎没跟人有过交流。他和儿子龟缩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出租房里,近在咫尺,却很难见上一面。儿子天天早出晚归。经常是他鼾声起了,儿子才疲惫地回来。房子装修到什么程度了,需要购买啥材料,他一一记在一本绿色笔记本上。而儿子对材料的要求,也是通过那本绿色笔记本来传递的。女人大概意识到了他在观察自己,侧了下身,把一个单薄的背影甩给了他。我有那么令人讨厌吗?他很想把心中的想法告诉背对着他的女人。这时,电梯里的灯闪了几闪,熄灭了。电梯里一片漆黑。随即,他听到了她惊悚恐怖的一声尖叫。

别怕。慌乱惊悸的他很快镇定了下来。

天啊!电梯在下滑。女人的声音惊恐而绝望。

不会出事的。他嘴里冷静地安慰着女人,其实内心的恐惧一点不比女人少。

救命啊!女人狂乱地舞动着的双手突然触到了他身体,于是,她不顾一切地伸开双臂,朝他扑去。

他被她死死地抱着,有点儿喘不过气。

不怕。有我呢。他用对待至亲一样亲切的口吻对她说。也就在那一瞬,他再次闻到了她头上的汗酸味。

电梯里闷热难熬。黑暗中筛糠似的她死死抱着他,并将脸紧贴在他胸前。他明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面临死亡的恐惧,于是,他伸出湿津津的手,轻抚着她酸臭的头发,轻抚着她透湿的后背。在他手的安抚下,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缓慢和匀称起来。他知道,她心里的恐慌减轻了。就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又能说什么呢?所有华美的言辞,都不如两人相拥而感到安全。他们虽然谁也看不见谁,而且,就在十几秒前,她对他还心存戒备。然而,仅仅十几秒后,他和她却如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突然,他们头顶上的灯亮了。随着,电梯开始了上行。明亮的灯光使她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当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男人拥着时,愤怒倏然窜了上来。片刻,仅仅是片刻,电梯熄灯、下沉以及由此引发的惊慌,一一呈现在她眼前。轻轻地她推开他手臂,在23的数字上按了一下。他一言不发地站着,默默用关怀的眼神望着她。电梯准确无误在23楼停下了。门还未完全打开,她就逃命般地奔了出去。他很想对她说,不用慌,已经没事了。但是,终究没说出来。她走了几步,似乎觉察到了不妥,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电梯的门正好在那一刹合上了。他虽然没有听到她说啥,但是,他知道,她是为他转身的。

公交车走走停停行驶五个站后,他跟着她下了车。

他是应她之约到美华装饰材料城帮她选购装饰材料的。电梯事件后,他们在小区里又遇到过几次。每次,她都显得腼腆,羞怯,有意回避着他满是暖意的目光。他明白,她在为电梯里的相拥感到难为情。有天,他们在电梯过道里相遇了。她见实在躲避不了,才涨红着脸跟打了个招呼。他朝她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很巧,那天也只有他们两人乘电梯。他看出了她的心悸,微笑着说,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的。她对他的善解人意,有一种发自从内心深处的感激。电梯启动,平稳上行。一切正常。

你——在给孩子装修房子吧?终于,他把憋在心里多日的话放了出来。

我看你也是。她的声音透出一种无奈与惆怅。

孩子忙,顾不过来。他尽量把话说得柔软一些。

唉!她叹息一声后再无话。

那是一声包含着沉重、辛酸、纠结、责任的叹息。那叹息,他懂。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他既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他在说这句无奈中的安慰话时,一长串数字倏地浮现在了脑海里。那串数字,是他二十年的银行债务。如果,他不背负这二十年的债务,儿子就只能是,也许永久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一朵云。

他的话,她自然也是懂的。她也相信好日子会到来。只是,好起来的那个日子,似乎有些遥遥无期。

显示电梯楼层数字的23熄灭后,她低头出了电梯。这次,她没有再转过身来。她不想让他看到已然爬到眼眶边的晶体。那晶体,在他脑子里浮现出那一长串数字时,就已经有了。

电梯门合上后,他先按亮楼层数字15,接着又按亮下行键。原来,他儿子的房子在15楼。他是担心她孤独,担心她害怕,陪着她多上了八层楼。

美华装饰材料城是一个有着数百商家,集灯饰、油漆、电线、墙纸、地板、瓷砖、石膏粉、石膏线、门窗等家装材料于一体的综合市场。前前后后,他来过数十次。谁家的墙纸品种齐全,谁家的灯具款式新颖,谁家的光带质量好,他全知道。自然,她也来过。为了节省,她比他更细致,同一样商品,不看过三五家,断不出手。之所以还要约他一起来,是她觉得他更专业。这,源于他们的一次交流。

那日,他买了四卷墙纸回去,在进小区的大道上与她不期而遇。她盯着他抱的墙纸,说,可以看看吗?

他说,当然。

他们在一张石圆桌旁坐了下来。立时,他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汗酸味。就在那瞬间,他脑子里冒出了给她开个房间,让她痛快淋漓地洗个澡的念头。

都买墙纸了,是不是房子装完了?她问。

快了。先准备着。说着,他拿起一卷墙纸,撕起包装的塑料膜来。

别别别,就这样看。她伸了伸手,想阻止他。

不撕开,你怎么看?

她觉得他实在太善解人意了,心里骤然一阵涌动。

撕完四卷墙纸包装的塑料膜,他拿起一卷金色的说,我选的这四卷全是基布面墙纸。

啥?她诧异地问。这墙纸的名字也太洋气了!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接着说,基布面墙纸的主要特点是透气性好。这种墙纸以纸为底层,以丝、羊毛、棉、麻等纤维织成面层,无毒、无静电、不褪色、耐磨而且色彩柔和,显得华丽典雅。当然,也有缺点。比如,布面容易积灰尘,不易清洗等。

他从她惊奇的眼神里受到了鼓舞,越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作为家庭装,大多采用纯纸墙纸、纸基PVC墙纸、无纺布墙纸等。在这三种墙纸中,多数人选纯纸墙纸。它最突出的特点是环保性能好,而且由于纯纸墙纸的图案多是由印花工艺制成,所以图画逼真。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耐水、耐擦洗性能差,施工时技术难度高,一旦操作不当,容易产生明显接缝。选择时需翻动纸张观察,纸质硬且白度好的就是好纸,而纸浆不好的纸质感明显偏软。目前市面上的木纤维壁纸并不多,有些不法商家甚至把PVC壁纸冒充成木纤维壁纸而销售,在选购时要翻开壁纸的样本,凑近闻其气味,才能辩其真假。

他对墙纸滔滔不绝的介绍,让她高看。就想,等到买墙纸时,一定请他帮着参谋。

进了迷宫样的美华装饰材料城,她轻车熟路朝灯饰区走去。他如护花使者般紧随其后。

来了啊,姐。不用再犹豫了,没有那家比我们店子更便宜了。

大姐,再看你就看花眼了。

来来来,生意做不做没关系。喝口水。歇歇。

这款是新来的,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这些从不同老板嘴里蹦出的热情话语话,说明她来这里已是多次。同样是选购材料,他就没她那么上心。他一般是先在网上查看,选准某种材料后,再到装饰市场上买。他儿子曾对他说,既然在网上看了,怎么不在网上订?他的回答是,网上价格是要便宜那么一点,但是网上没有售后服务。她来这里淘货,是不是因为同样原因呢?

转了几个来回后,她再次走进了“辉煌灯饰”。女店主见状,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姐地叫着。她径走到一款高悬着的水晶灯下,仰望着商标上的数字,问,打折不?打的。女店主唯恐跑了生意。

他瞧了一眼水晶灯上的商标,标价七千八百元。他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拐了下她,暗示她还价谨慎、小心。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明白了他的思意,就回了个让他放心的眼神。

二千八,买不买?她一出口砍下了大半。

大姐,你也太下得手了。女店主眼睛深处藏着的不屑显露了出来。

要我说,二千八都有点贵了。他有意要帮她再杀杀价。

哎哟,这位大哥,你比你太太还狠啊!女店主脸上的热情几乎退尽。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默认了女店主的话。

不买算了。她决断地说。

一副穷酸相,还想买高档灯。女店主刚才的不屑变成了鄙夷。

本来,她已走出了店门,听到女店主羞辱的话,立即转身,如英雄就义,大义凛然地一步一步地向女店主走去。

你你——你想怎么样?女店主着实被她的气势下倒了,颤巍巍地退到了她老公身后。

女店主老公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先前一直在电脑前摆弄,见老婆退缩过来,知是她不忌口惹了祸,赶紧站起来,对铁青着脸的她说,大姐,息怒,打折的事好说。原来,她和他老婆讲价钱的每一句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她气咻咻地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联卡,往桌上一放,傲气地说,七千八,我买了。

女店主听她说得那么坚决,脸上的惊慌一扫而光,贪婪地说,真的啊?

开票吧。她对女店主老公说。

大家都冷静点。他知道她受了伤害,但不想让花冤枉钱,巴望自己这句话能让她放弃冲动的念头。

女店主急迫地从她老公身后转出来,欣喜地走到桌边,正要开票,被她老公一把将笔夺了过去。

你抢我笔干啥?女店主火气冲冲地说。

你呀——你——女店主老公睃了老婆一眼,拿起桌上的银联卡说,大姐,请收回你的卡。这盏灯不买了。你到别的店去看看,兴许有比这更好的。

我就买这盏了。她固执地说。

是这样,大姐,这盏灯有问题,刚才我爱人没跟你讲清楚。女店主男人态度诚恳地说。

他悬着的心一下落地了。他赶紧替她收起银联卡,拉着她就往外走。她用胳膊肘拐了几拐,企图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她没能挣脱掉,只得跟着他出了店门。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生意没法做了!

像你那样口无遮拦地乱语伤人,这店迟早得关。

······

女店主和她老公的争吵,他和她都听到了。已冷静下来的她,想起刚才自己的固执,不仅后背发凉。

你没必要生那么大的气。他把银联卡还给她的时候说。

那口气我咽不下。她说。

男店主要是不出面干涉,你真要买?他问。

我买的不是灯,是一口气。她说。

原来是这样。其实,她的心思,他早看出来了。那灯值不了那么多钱的。多亏了男店主,不然你就花冤枉钱了

值不值是一事,我要买是另一回事。她倔强地说。

我的意思是——

我不想听。她不就开个店吗?是,我是没有多余的钱,为给儿子装修房子,我一个瓣着两个花。甚至,香水不用了,澡也不洗了,她越说越激动,但是,我告诉你,只要是我儿子想要的,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帮他摘下来。她没有告诉他,之所以赌气肯花七千八百元,执意要买那盏灯,是因为那是她儿子上周末选中的。

她那犹如呐喊一般的话语,何曾不是他的现实写照?就在昨天晚上,他同他儿子就买什么牌子的冰箱,发生了争吵。他的想法是买个国产的就行了。儿子不同意,非要要买进口、变频、无霜的。儿子要买的那种进口冰箱,价格是国产同类型冰箱的四倍。他说用钱的地方还多。儿子赌气说,那就不买了。最终,他只得妥协。

现在去哪?他谨小慎微地问

没心情。哪儿也不去了。甩下这句话,她自个儿走了。

看着她渐渐融入人流的瘦弱背影,他心头想,要是她回头看我,我就跟上去。结果,事与愿违。她一直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丝毫没有回头看他的思意。

他毛闷地回了小区。老远就看到她神情沮丧地坐在水池边的石凳上。一束白亮的光穿过挤挤挨挨香樟树叶,投射到她倦意重重的脸上。她眨巴了几下快要粘在一起的眼睛,抬手遮在额前,侧了侧身,避过那束刺眼的亮光。稍后,她将额前遮阳的手移到右边太阳穴,有节奏地揉着。揉过太阳穴,她把手握成拳状,有气无力地在后背上捶打着。

犹豫了一阵,他还是朝她走了过去。去之前,他到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拿在手里。

喝点水吧。他把右手那瓶矿泉水朝她递去。

她停下锤腰的手,迟疑地看着他。

你要觉得占了我便宜,给我两块钱就行。他想用自己的幽默让她高兴高兴。

她还真笑了。

是先喝水,还是先给钱?

她当然不会给钱。又笑了一下后,她接过他递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他正想说啥,一股汗酸味随着风扑面而来。那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有时他觉得自己很懂,大有相见恨晚的遗憾。而有时,他又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比如,买灯;比如,不洗澡;比如,住在正装修的房子里,等等等等。

发现她住在正装修的房子里,是个雨天的下午。他买灯带回来,见她一手提着一个纸箱,艰难地走着,就提出帮她提一个。她无声地把左手的纸箱给了他。走进23楼她儿子正在装修的房子,里面到处堆着装修的材料。进门右边摆着一个用木板钉的马凳,马凳上沾满了水泥浆。客厅地面铺满了刨花和锯木粉。正中放着两袋水泥和一堆沙子。其中一袋水泥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里面滑落出来的灰色粉尘,堆积成了一个小沙丘。主卧室门口码着三袋胀鼓鼓的瓷粉。拆下的门窗、吊顶用的木条、石膏板堆了书房一地。被切割舍弃的长长短短的瓷砖,散乱地堆在次卧的一个角落里。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瓷砖旁,放着一白一蓝两只油漆桶。白色那只油漆桶已被打开过,这从桶盖和桶壁上星星点点的漆痕可看出来。刺鼻的甲苯气味,更证实了他的判断。当他目光扫视到放于次卧窗台下那卷用塑料布裹着的凉席和夏凉被时,心莫名地痛了一下,莫非她夜里就跟这些装修材料为伴?她看出了他的疑惑,说,我儿子住地离这里远,来回要转好几次车,极不方便,就买了床席子和夏凉被将就着住了。而实情是,她儿子租的是个一居室,女友早跟儿子同居了,实在没她的地儿。

装修房子灰尘多,气味杂,有害身体。他就像跟家人说话一样,自自然然。

不打紧。几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她不以为然地说。

他突然明白她身上为何有那种难闻的浓烈汗酸味了。

你——还是该住在孩子那里。最起码,你可以——后半截话他没有说出来。

我是不是很邋遢?她爽性地看着他。

我没那么想。他矢口否认。

你想了,只是不想说。

他企图争辩,但被她制止了。

不要说你没那么想。我喜欢直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这样,他指了指卷着的凉席和夏凉被,也太亏欠自己了。

你是想说我在糟蹋自己吧。

他的心思被她不留情面地给戳穿了。

我知道自己身上,头上汗味重。我也想去澡堂洗个澡,可是,一张澡票要五十八元,我舍不得。她毫不避讳把不洗澡的原因说了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鼓起勇气说,洗澡的事,我帮你办。

她弯着腰,藏着脸,憋了又憋,还是没把笑给憋住。

他窘迫地看着她,不知是何好笑。

笑过后,她泪眼蒙蒙地看着他,你帮我怎么办?

他一品咂,自己刚才的话里就多出些别样的味道来了。也就莞尔一笑,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愿意,或者给你买澡票,或者给你开个房,无论那种方式,我都情愿。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从她怒气渐起的眼睛里,知道她误解自己了。

果然如此。

你出去。出去。她指着他,咄咄逼人地说。

他清楚,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只能是越抹越黑。

喝过水,她抬手擦去嘴角的水痕,说,谢谢你的水。

他见她气消了,心情明显好了,觉得可以继续前次没有说完的话了,壮起胆子说,上次是我没把话讲清楚。

那次?她显然记不得了。

就是帮你提纸箱那次。他提醒道。

半天,她吐出一个字来,哦。

他从她神情推断,她一定记起来了。既然话题被重新提起,他索性毫无遮掩地全说出来。

我声明一下,那天我说给你买澡票,给你开房,一点没有非分之想。就是想让你舒舒服服洗过澡,轻松轻松。

她又哦了一声。

他见她没有生气的迹象,继续说,天天吃方便面不好的。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上海某高校一个女研究生意外死亡。法医解剖她尸体时发现,她的肠胃内壁积着一层厚厚的钠。其死因,就是那些该死的钠。原来,那女研究生吃了七、八年的方便面。天长日久,方便面桶内壁上的钠,就留在了她肠胃里。

她不怎么相信。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了震惊。不管这消息是真的,还是他编的,她都听进心去了。

以后我少吃吧。她感激地望着他。

最好不吃。他脸上显出了少有的固执。

行。那就不吃了。她语气坚定地说。

他笑了。

她也笑了。

我想给你献献殷勤。他用他的幽默方式说。

她淡然地等着下文。

她的淡然其实是在告诉他,有话直说。

没有了。想说的刚才已经说了。他的话说得有点含混。

她默默地注视他,直到把他的头看低了下去,才悠然收回目光。

晚上八点,他把她从23楼接了下来,两人并肩朝霓虹闪烁的大街走去。她发现他不时伸手去摸右边的裤兜,想问,却没问。走到一家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前,他站住了。她也跟着站住了,心莫名地跳了几跳。就在这当口,他像玩魔术似的从右边裤兜里拿出一张房卡来,然后,慎重地交到她手上。那一刻,她清瘦的脸倏地发起热来。是拒绝,还是接受?她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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