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云南,最想去的地方是极边小城——腾冲。
位于云南西部,高黎贡山臂弯里的腾冲,是西南边陲的一颗明珠。除了底蕴深厚的历史文化,还有特色的侨乡文化、玉石文化、丝路文化、抗战文化……循着抗战文化的历史脉络走进腾冲国殇墓园。
腾冲西南,来凤山北麓的叠水河畔,有一座建于1945年的墓园,这是为纪念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收复滇西、攻克腾冲的第二十集团军阵亡将士而修建的,是全国建立最早、规模最大的墓园。
走进松柏参天、绿茵铺地的国殇墓园,缅怀之情油然而生。一条105米的甬道,寓意1840年鸦片战争到1945年收复腾冲是105年。火山石铺就的甬道把我带入血与火交织的岁月,让我一步步了解那段仇与恨的历史。
腾冲,是西南古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翡翠都在这里集散。自古就有“金腾冲银思茅、琥珀牌坊玉石桥”的民谣。然而,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了腾冲人民的乐土,一场战争打破了边陲重镇的平静,腾冲人民跌入苦难的万丈深渊。
1942年5月,日军从缅甸进犯我国云南,占领了怒江以西的大片国土,切断中国与国际资源流通的运输线——滇缅公路。日军占领了腾冲城后,修筑大量的防御工事,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架锅煮活人、将活人的心肝挖出炒熟食用……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1944年5月,为了打通滇缅公路,策应密支那驻印军作战,中国远征军在不宜渡江的雨季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拉开滇西大反攻的序幕。8月2日,第二十集团军向占据腾冲达两年之久的侵华日军发起反攻,以云梯登城、空中轰炸等方式,经过12天激战,以惨重的代价摧毁了城墙上的层层堡垒。8月14日,远征军突进腾冲市区,日军利用稠密的街巷和相连的房屋,家家设防、巷巷筑堡。远征军与日军展开激烈的巷战,一间屋一条巷地争夺,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血的代价。据当年村民说,收复后的腾冲城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焦土之上到处都是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腿挂在树上,手贴在墙上,遍地是血和弹药烧焦的痕迹,所有的树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每一条河都淌着血水,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二十集团军会战概要也记录了这场面:“攻城战役,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动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垣”。经过42天的焦土之战,9月14日腾冲成功光复,沦陷127天的腾冲又回到人民的手中,创造了全歼藏重康美大佐联队长以及日军6000余人的战绩。远征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9618名中国远征军和19名盟军官兵在战斗中牺牲。
战争结束后,面对一片废墟,腾冲人民并不急于重建家园,而首先是祭奠阵亡将士。在时任云贵监察史的国民政府委员李根源先生倡议下,兴建墓园以慰英灵。政府拨款、海内外华侨慷慨解囊,老百姓捐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点钱。墓园于1945年7月7日建成,李根源据《楚辞》中的“九歌.国殇”篇,为之取名国殇墓园。
我购买了一束白菊花,庄重地捧在手里,心情凝重的漫步在墓园中。
墓园建筑群由纪念广场、忠烈祠、英烈墓冢、纪念塔组成。主要建筑呈中轴对称,逐层升高,依次递进。沿甬道前行百米,“碧血千秋”四个大字展现在眼前,这是墓园建成时由蒋中正题词,李根源代书的。再向上便是肃穆的忠烈祠,是供奉远征军将士的殿堂。忠烈祠门檐上方是蒋中正所题“河岳英灵”的匾额,正门上方是国民党元老、大书法家于右任手书“忠烈祠”的匾额,内外立柱上是何应钦及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将领的题联。
忠烈祠正面是孙中山像和遗嘱,两侧是镌刻阵亡将士姓名的碑石共9618名。回廊两边有蒋中正签署要求保护国殇墓园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布告”、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题“腾冲县忠烈祠碑”、李根源所书“告滇西父老书”、张问德之“答田岛书”等石碑。
忠烈祠后面小团坡下有“天地正气”四个大字,是书法家于右任先生所书。仔细观察发现其中的“地”“正”字都少了一竖,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是于右任先生留下的伏笔。他说:国土尚未收复,还有战死异国他乡的滇西男儿没有魂归腾冲这块热土。抗战仍在继续,待全国领土收复时,我再来补一笔。还有人说,那一竖代表支撑,每一个远征军都来自一个家庭,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家没有他们的支撑就不完整了。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腾冲姑娘小兰的故事,1944年腾冲战役前夜,小兰向远征军的连长请求,一定要在这个夜晚,嫁给远征军突击队里一个她心爱的士兵。第二天部队出发了,小兰与新婚丈夫在江边作别。从此,小兰每天都会站在江边等候丈夫归来,这一等就是六十年。十万远征军舍家为国,多少腾冲儿女血染疆场;多少小兰在等待亲人归来;多少家庭因为顶梁柱的离去而妻离子散。而至今仍有英魂未归,想到这里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深深的三鞠躬、献上鲜花,用手指在少一竖之处重重的划上一道,从心底呼唤所有为国捐躯的英灵,召唤他们回家,看看今天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人民生活的幸福。
天地正气碑的旁边有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中校特务员王树荣、第七十一军少尉谍报员李生芬英烈碑,“抗日军中一虎将”寸性奇将军之墓,十九名盟军的纪念碑,还有远征军二十集团军阵亡将校纪念碑。一位满头银发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先生,长跪在远征军将校纪念碑前,瘦弱的身体努力的向上挺拔着,不时的用手向上推眼镜,擦拭着眼角。他是祭拜谁?是亲人、是朋友、是战友?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他与亡者的心灵对话。
拾级而上,圆锥形的小团坡石碑林立,3346块小石碑自下而上排列绕团坡一周,碑下埋葬着阵亡将士的骨灰罐,这些罐子材质、种类不同,都是当年腾冲百姓捐出来的。每块墓碑上都刻着阵亡者的姓名、籍贯、军衔、职务等,越往坡上军衔越高。他们虽早以长眠于此,但墓碑依然保持着战斗的队形,守护着失而复得的家园。他们只是十万勇士的代表,还有众多的远征军将士仍长眠在当年的战场,小团坡上的无名墓碑是他们唯一的纪念。
腾冲战役远征军将士阵亡9000多人,而这里只有3000多块墓碑,据说战役结束后,打扫战场寻找阵亡者的遗体,凭着每个战士军服上的胸牌来证实其身份,但有的身体已经破碎不堪无法辨认,由此可见当时战斗的残酷。心情沉重驻足凝望,那一排排、一列列整齐的墓碑下,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年轻生命,这其中有许多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的美好,没来得及体验爱情的滋味,蓬勃的人生就定格于此,我忍不住又一次流下泪水。但相对大部分没有留下姓名的阵亡者来说,他们又是幸运的,能长眠在生养的土地,青史留名千古流芳。
此时,眼前一座座的小墓碑仿佛化成有血有肉的勇士正在整装待发,随时听从祖国的召唤。在民族兴亡的生死时刻,他们义无反顾,不怕牺牲,冒着枪林弹雨,挺起不屈的脊梁,为民族解放而战,为民族独立而战,为人民的幸福而战,不管是留名和无名他们都是民族英雄。
团坡顶矗立着十米高的滇西抗战纪念塔,是用腾冲特有的火山岩砌筑而成。塔身书有“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光复腾冲阵亡纪念塔”,基座刻有蒋中正题词、李根源题写的“民族英雄”四个大字。整座纪念塔如利剑直指苍穹,又像将军站在制高处俯视着他的军队,指挥着他的士兵。
纪念广场上有很多组雕像,每一组雕像都在讲述着一个催人泪下的真实故事,每一组雕像都在无声的诉说那血泪的岁月。抗日县长张问德,彰显了中华民族风骨。1942年腾冲沦陷,当时的腾冲县长畏惧出逃。已是六十二岁的前清秀才张问德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出任县长,身带一面国旗走街串巷,召集乡绅民众一起抗日。他家祖辈是做玉石生意的,他捐出家中的玉石筹款抗日,还说服亲朋好友一起捐,为此,腾冲老百姓都说他是为国为民的“败家子”。张问德为抗日四处奔走,日本头目田岛企图收买诱降这位老县长,特此送来一封劝降书。张问德怒火中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浩然正气写下洋洋洒洒的檄文《答田岛书》,义正词严地怒斥日寇在腾冲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表达腾冲人民抗日到底的决心。受到民众的赞扬,但他总是淡淡地说“我只是中华民族的读书人”。
雷打树下绝食而亡的寸大进,让我看到了腾冲人民的气节。寸大进前清腾越守备,多年驻守边关功勋卓越,屡受朝廷表彰。他家父子两代四位英烈,有满门忠烈“寸门虎将”的美誉。1941年5月,日军发动了中条山战役,寸大进长子寸性奇将军任第三军第二十师师长,奉命进入中条山作战,寸性奇发誓与中条山共存亡。战斗中寸性奇率奋勇队与日军展开白刃战胸部受伤,之后又被日军的炮火炸断双腿,寸将军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自觉突围无望即说:“我腿已断,不必管我,我决心殉国,以保全国格人格!”言罢拔剑自刎。寸大进得知长子殉国的消息强忍丧子之痛,连呼“好、好、好”,称赞儿子的英雄气慨。寸性奇殉国一周年时,日本侵略者又占领了腾冲,已是88岁高龄的寸大进,眼见国土沦陷,倭寇猖獗,深恨自己年事已高无力报国,家仇国恨涌上心头,他誓死不做亡国奴,遂坐在被雷击断的千年古杉下,七天七夜绝食而亡,死后双目不瞑。之后寸大进的四子、五子也在抗战中殉国,有对联赞扬寸氏忠烈“山河破碎生不如死,为国尽忠虽死犹生”。
一座倒在地上的塑像讲述的是“饿死不吃军粮”的故事。在滇西大反攻时,二十万民众组建了送粮队,基本都是老人、妇女、孩童。他们人扛肩挑,翻山越岭,艰难跋涉,保证远征军给养供应。这位倒在地上的妇女,因缺衣少食饿死途中,而口袋里的军粮一粒都不少。她死去时,仍然用双臂紧紧护着军粮。
还有,还有…… 我徘徊在一组又一组的雕像前,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一次又一次地流泪,一次又一次地献花,一次又一次地鞠躬,一股热血在胸中沸腾。
站在用火山青石筑成的长129米中国远征军名录墙前,细数着墙上镌刻的103141名参与滇西抗战的中国远征军将士、盟军将士、地方游击队和参战伤亡民众的名字,心中肃然起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国殇墓园是腾冲军民镌刻在大地上的一部英雄史诗。
回眸看到悬挂着的那口大钟,正以警钟之吼时刻提醒后人勿忘国耻,珍爱和平。此时,我仿佛听到怒江低吟着屈原的国殇“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似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声音在高黎贡山谷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