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最初看到母亲头上的白发,大约是在母亲四十四、五岁的那年。
那天,我手的食指扎了根刺,自己用针拨弄了好一阵子,挑出短短的一截黑刺。过了一会儿,再摸还是感觉疼。我想可能是针尖伤了皮肉,养两天就会好的。哪知道,两天后手指伤口处有些红肿,越发疼痛了。母亲把我拉到阳光直射的窗下,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拿起一根针,划着一根火柴烧一下针尖。一只手捏住我的伤指,另一只手用针尖轻轻地拨弄,然后俯下身,嘴里“噗、噗”的对着我手指吹着气。这时,我清晰地看到母亲头上的黑发中混杂着丝丝白发,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揪着隐隐作痛,这远比手指的痛更刻骨铭心。我已长发,养我的人却变老。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母亲的身上、头上,那些白发格外的刺眼。每根白发好似在告诉我,一个长子媳赡养公婆的辛劳;呢喃着长嫂对小叔子、小姑子包容和付出;低述着抚育子女所倾注的心血。生活中母亲从不抱怨,但透过缕缕白发让我感知到母亲给予家的贡献。
一九七九年我结婚了,那年母亲五十一岁,可头发却已经花白。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忍了几天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母亲说:“大喜的日子不许哭。”虽然这样说着,但透过泪水我已经看到了母亲眼里闪烁的泪光,看到了母亲头上那缕缕白发。妈妈呀,在您这花白的头发里,我读出了您默默承受着丈夫早逝的痛楚,感受到您的坚强和隐忍;您用柔弱的肩膀独自挑起儿女婚姻大事的重担,灰白的头发见证了您多年来的含辛茹苦。
后来,侄女的降生了,母亲为照顾她唯一的孙女,随哥哥去了外地生活。此后的多年里我与母亲一直是聚少离多。九十年代末,电话走进了千家万户,跟母亲通电话成了我的期待,电话线两端连着我与母亲的心,但是也没能缓解我的思母之情。随着时光的流逝,与母亲通话时,我说话的声音需要越来越大了,母亲真的老了。
穿越风雨人生,每个人的生命里都留下岁月浸染的痕迹;似水的流年,又给母亲头上染了一层霜,飞逝的光阴把满头银发的母亲带入垂暮之年。每次去看望母亲,我刚拐进楼群,远远就会看见母亲的身影,她的目光不时地向来路张望着。当邻里走过时,她就会对人家大声说:“闺女打电话说来看我,一会儿就到家了。”声音里透着兴奋和期待。偶遇天气不好,在楼下没见到母亲,我就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阳台的玻璃窗里映出白发苍苍母亲那期盼的目光。这一幕已潜入我的灵魂,多年以后用心去抚摸依旧温暖。无论儿女年龄多大,无论相距多远,即使儿女已经抱上了儿孙,仍是母亲的守望和牵挂。
搀扶着母亲打开房门,屋内总会氤氲着饭菜的香气,我会贪婪的吸吮着,尽情地享受着妈妈的味道。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她不知重复多少遍的故事。这些絮絮叨叨忽而把我带回孩提时代,忽而又仿佛看到母亲年轻时的倩影,我总会将这些温暖的旧时光拥在怀里带入梦中。
相聚的日子转瞬即逝,与母亲告别总是那么不舍。每次分别母亲都执意送我到公交车站,从家到车站的路不是很长,但我们母女走的时间却很长。每次载着我的车驶出好远了,母亲还会在原地伫立着,无论是春夏或是秋冬。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好似蒙上一层灰色薄纱的天空低垂着,满头银发的母亲身着红色毛衣外套,为阴暗的天地点缀了一点靓色。还没走到车站,小雪花星星点点地飘落下来。我登上公交车向车下的母亲招手,示意她赶紧回家。车启动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我努力的伸着脖子向后张望,母亲还站在原地。车速越来越快,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车窗外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着,风拂起母亲头上的银丝,与晶莹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一帘水雾朦胧了我的双眼,以至看不清车窗外的景致,但母亲似一帧剪影留在我的心里。
如今,母亲离开我十多年了。每当我在街上看见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时,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家走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