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家还在住平房。
入春的一天,父亲用自行车驮回两棵手指粗细的藤条,一圈圈的盘着,根部有坨土,光秃秃的显得很羸弱。父亲告诉我那是葡萄藤,一棵是“猫眼”,一棵是“玫瑰”。
父亲在院子里选了不碍事的地方,取下地砖开出一块地,四周用砖圈起来,洒上厚厚的新土将两棵葡萄藤种下,又足足地浇了一遍水。
第二天父亲买来粗细不等的竹竿,搭起高高的架子,将细弱的葡萄藤顺着竹竿牵到上面,再用绳子固定好。我问父亲:“这么细的小枝条,什么时候才能结出葡萄呀?”父亲边干活说:“这是从葡萄园移栽过来的,照顾好了它们,明年就能结葡萄,如果是扦插的就不行了,那得需要三年才能结果。”其实,当时我还真不懂什么是移栽,什么是扦插,只是知道了这个名词而已。
不知过了多少天,葡萄藤抽出许多新条,藤条上钻出了一个个鹅黄色的小绒球。又过几天小绒球变成了嫩嫩的小叶子,叶子上布满细小的白色绒毛。
天气越来越热,弱小的葡萄藤像小孩子似的不知节制地疯长着,细嫩打着卷的枝蔓相互缠绕着,肥大叶子绿油油地泛着亮光。一场雨过后,枝叶迫不及待地爬上纵横的架子,就像搭起翠绿色镂空的天棚,将盛夏时节火热的阳光分割的七零八落,洒下一地斑驳。
转眼到了深秋季节,葡萄叶子退去了光泽,变成黄绿相间的颜色。一阵又一阵的秋风,将叶子吹成褐色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院子。最后只剩下棕色的主藤和褐色的枝条缱绻在架子上。
进入冬季后,父亲把架子上的枝条逐一放下来,然后比划着长短把枝条剪下一截,我看着很心疼地说:“好容易长这么长,怎么又剪掉了?”父亲说:“现在剪掉是为了明年更好地生长,舍得、舍得,没有舍就没有得。”从那时候我知道了舍与得的哲理,而且年龄越大对其越有所感悟,舍与得、断舍离这人生的大智慧,其实就蕴藏在日常琐碎的生活里。
父亲把修剪好的两棵藤条分别盘成两个大圈,用砖头压好再盖上一层土准备过冬了。
第二年春天,父亲将葡萄藤从土里刨出来,又把它们整齐地绑在架子上,浇水、施肥精心地侍弄着。葡萄藤上新枝条越长越多,叶子越来越茂盛,张张扬扬地将整个葡萄架遮得严严实实,好似碧绿色的大凉棚。清风徐来叶子随风摇曳,偶尔会有稀疏的阳光穿过叶缝间隙,在地上留下稍纵即逝碎银般的光晕。
大约5、6月份的时候,葡萄藤上长出许多黄绿色的小球。过了几天,小球开成白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一阵小雨过后小花落了一地,抬头望去,一串串绿豆大小的葡萄挂在架上。我兴奋地喊起来:“长葡萄了。”父亲高兴地说:“没白费劲吧,如果种上它就不管了,哪里会这么快结果,这就是有付出才有回报。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一样,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父亲的一番话,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并且受用一生。
炎热的夏季,太阳炙烤着大地,一阵阵热浪袭来。这时候左邻右舍的阿姨们就会聚集在葡萄架下,有做针线活的,有做外加工活的,说笑着忙碌着;在外面玩儿热了的孩子们,淌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跑到葡萄架下歇息乘凉;蛰伏在叶子中绿色的“大豆虫”,因为不经意留在地下的粪球,使其暴露了行踪,成了捉虫钓蛤蟆小伙伴们的俘虏。
葡萄一天天的长大,那棵玫瑰葡萄珠粒不大,但长的很紧密,一粒挤着一粒像饱满的玉米。猫眼葡萄则不同了,珠粒又圆又大,像一座座珍珠宝塔,又像一堆堆翡翠珠。8月份,玫瑰先于猫眼成熟了,颜色依然是绿色,但显得晶莹剔透了。猫眼成熟的时候,也没有变色依然是碧绿通透,又大又圆好似玻璃球,可以看见里面的核,阳光照射下酷似猫咪的眼球,放到嘴里细甜细甜的,汁水从嘴角不自觉地流出来。
收获的季节到了,父亲站在高凳子上,用剪刀将熟透的葡萄逐串地剪下来,一会儿就是一盆,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父亲难掩收获的喜悦,摸摸这串、看看那串,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母亲给邻居们这家送几串那家送几串,与大家一起分享收获的快乐。
就这样年复一年,葡萄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葡萄藤一年比一年茁壮,收获的果实一年比一年丰硕。勤劳的父亲依旧精心地侍弄着、忙碌着,与亲朋好友分享着。
1977年7月,在葡萄架上挂满累累果实的时候,父亲病了,病的很严重,肝癌晚期。一个月后,葡萄熟了又该收获,父亲却走了,49岁的父亲走了,永远不会回来。
那天,送走父亲后,我失魂落魄地站在葡萄架下,抬头痴痴地看着那一串串颗粒饱满葡萄,碧玉般地挂满藤条,翡翠似的葡萄珠仿佛都睁着明亮的眼睛寻觅着主人。忽然,一声闷雷轰隆着滚过,淅淅沥沥的雨点“刷、刷”地打在葡萄架上,雨丝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了下来,葡萄珠上挂满雨滴,扑扑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脸上,葡萄的泪滴伴着我的泪水一起肆意地流淌、流淌……
过去,葡萄架下曾留下多少欢声笑语,曾留下父亲多少汗水和足迹。而今,只有我关不住的泪水。
万物皆有灵性,没有父亲的年月里,那两棵葡萄失去了往昔的茂盛与丰盈,显得衰老了。而我每到葡萄挂满藤条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心里默默地念叨“爸爸,葡萄熟了,等您收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