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桂东南的一个小山村,推窗望去便是连绵不绝的山、连绵不绝的松。山不高,松倒有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比松树更傲骨的就是花岗岩了,连它周边的茼麻、小蓟、山棯子、芒箕草……都俯伏着。如果你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它上面,休息一会儿,看一看云飞,听一听鸟啼。
家乡最不缺的就是石头了。就连幽深的溪涧、山谷,都会看到挨挨挤挤的鹅卵石。小溪清澈见底,那些鱼儿和蝌蚪,或佁然不动,或俶尔远逝,或往来翕忽……有时还会趴在圆嘟嘟的鹅卵石上耀武扬威。但对于鹅卵石,我小时候倒有点儿厌恶,走路硌得脚底极不舒服,尖利的石角有时还会把脚划出血来。
上学后,石头也离不开我们的课余生活。在与石头的接触中,慢慢地,我对它的态度有了改变。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游戏。女同学的游戏大多是抛石子、捉迷藏、跳绳,而男孩子则是滚铁环、钉榄核、打水漂……能听到瓦片石砾在水面滑过的声音也是美好的。打水漂的游戏,是最简单易行的。农村不缺水,池塘、沟渠、江河、水库……随时随地可以在脚边捡拾一块瓦片或石头,就可以打水漂了。石头最好薄而长,这样在水面则会漂得更久远些。看到它们在水面上奔跑,激起了一朵朵美丽的浪花,我的心儿也扑腾扑腾地往山外跑。
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块石头。月笼寒波诗友写的那块《石头》,其实就是少年时代的我们:“少年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中,作出投掷的姿势/这枚不起眼的小石头/像瞬间被命运挟持/——被扔了出去/平静的水面,荡开裂纹/而后,复原如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考上县师范,飞出了山窝窝。县城有一条浩浩荡荡的浔江穿境而过,江中央有一处名胜景点“渔洲雁信”(后来,梧州建设长洲水利枢纽,此景点已沉入江底)。县志有记载:“渔洲位于县城附近浔江中,形似游鱼,秋冬见洲,时有鸿雁飞集,邑人以为科甲之征兆。”秋天,许多文人墨客多到此地游玩,明末大将军袁崇焕青少年时期也常来此观雁,以期沾一沾鸿雁的瑞气而科举高中。他的家离这里不远,曾作有一首五律《游雁洲》。
周末,特别是仲秋的周末,融融丽日,我有时亦会呼朋引伴,到此一游。洲上的鹅卵石,与家乡的一模一样。我当时想,家乡的石头是不是长出了翅膀,随我进城了?秋天,这里不但雁多,小石子也多。游人坐船登上小洲后,或戏水,或拍照,或赏雁……有些人还采集斑斓的小石球,有的拿回去或铺盆景或垒假山,有的搬回去或砌石墙或盖猪栏。
在求学的路上,石头给我的印象是硬梆梆的,鲁迅给我最初的印象也是硬骨头的样子,像一个斗士。后来才知道,其实我没有全对,没有深入对方的内心而下的结论都是莽撞的。我读了鲁迅的一些书,慢慢地探讨鲁迅的内心和生活,竟然发觉他是很早就得自然之趣的人。他喜欢养花,也喜欢小石头。在他家客厅的黑色长桌上,总摆着一个花瓶,里面养着一株万年青,淡黄色须根下面,总看见有一些圆石子。
石头有今生,亦有前世。一粒小石子,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人间。毛姆说过:“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人如此,石头何尝不是这样!每次听到谭咏麟唱“陨石旁的天际,是我的家园”,我就想,石头是不是从宇宙中来的呢?通过查找一些书籍,我终于知道,宇宙中的星云收缩、旋转、再分裂,形成了固态天体,再经数亿亿年物理及化学的演变,就出现了岩石。石头的诞生及它所飞行的旅程,要比人类漫长艰苦得多!
我惊讶古人的智慧,他们早早就关注石头了。颇有个性的石头在《诗经》深处,随着宛转的歌声款款而来:“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冷漠的石头,在诗人的笔下,却是含情脉脉的。曹霑公云:“爱此一拳头,玲珑出自然。”宋代时期更是把赏石文化推到了极致,赏石专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如杜绍的《云林石谱》、常懋的《宣和石谱》、渔阳公的《渔阳石谱》等。
大诗人范成大亦是玩石高手,在他的《太湖石志》有言:“石生水中者艮岁久浸,波涛冲击成嵌空。石面鳞鳞作黡名曰弹窝,亦水痕也。扣之铿然声如磬。”若不与石头长期耳鬓厮磨,断然是写不出如此深刻而传神的文字。以书画两绝而闻名于世的米芾更是石痴,对石下拜而被国人称为“米癫”,他创立的相石理论“瘦、透、漏、皱”,今人还屡试不爽。
石头也成就了一批艺术家。艺术家们以刀代笔,在它的身上千雕万琢。石雕,是刻刀与斑斓奇石的奇妙相遇,更是人与自然的对话。石雕精致如秀锦,一面照壁、一座牌坊、一个山门,便已足够惊艳。
走进一些奇石馆,人们总会眼前一亮,一些石雕石纹清晰、色彩艳丽,清丽而又典雅。它们栩栩如生,似青纱、似飞鸟、似昏鸦、似月牙……似池塘中的睡莲,似翩翩少女,亭亭玉立,长裙飘舞。
石头也是一个小宇宙。芸芸众生何尝不像一颗颗小石子?正如斯宾塞所说:要把它雕刻成神的姿态,或是雕刻成魔鬼的姿态,悉听个人的自由。
我参加工作后,总感觉石头也是能飞翔的。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山上的石条、门口的石狮、公园的石门……它们就是连接天地的一个物体,就是天地的肚脐。无论在平房,还是高楼,它都深深地隐藏在墙壁里,成了楼房的心,乃至魂。
石头也是有气的。当读书或写作时,我喜将石头置于书桌上,读到会心处,即用石头压住书页,细细品味;写作写不下去了,我便摸抚石头的脉络、纹路,神就清爽。文章讲究气的连贯,有石头在,气就超乎的顺。
石头也是有皱纹和眼睛的。或许,从它诞生之始,光滑无痕,而经过风吹雨打、铁凿人踩、浪刮波推,才在它的身上渐渐形成了一些皱纹或伤疤。看着它的每一条皱纹,我有时觉得它的身体里也流淌着一条仿似故乡的河流,也有一轮月亮,一座村庄,一片草地……每次注目着它,就像回到了故乡,有它的地方,无论多深的夜,我的心里都注满了月光。它身上的每道疤痕,仿佛就是它的眼睛,看透了人情世故,越折磨则“眼睛”越璀璨、深邃,它望尽了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看到了一个人微渺的一生。
我曾涂鸦了一首《河石吟》:“万态沉浮出岸旁,日泡月浸得灵光。惊涛骇浪随身过,笑拥长河入梦乡。”大概就是这种心绪的反映吧。我的家乡有座南山寺,寺内有形态各异的石刻。观赏这里的石刻,班固作的《封燕然山铭》就会在我的脑海里铿锵回响:“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此文被认为是我国有史记载的“边塞纪功碑”之源头,“燕然勒功”典故由此而生。
人们选择坚硬的物体刻字,是因为想到了永恒。在依次选择过陶器、青铜器、铁器和竹木以后,人们最终选择了石头,因为它来之于山野,与巍巍青山、滔滔江河常在,得天地之正气,与日月兮同寿。
我曾到过陆绩的故乡姑苏,在苏州文庙内,我看到了从家乡漂泊而来的石头,上面镌刻着遒劲、清晰的“廉石”两个大字。我瞬间流泪了。陆绩曾在我家乡任过郁林太守兼偏将军,勤政爱民,政绩颇厚,两袖清风。他任满返乡,因财物稀少,舟轻飘荡,只好在郁江边挑选了一块大石头压稳船舱,这便是“廉石”的由来。
石头也是有故乡的。有些石头一直留在故土,有些则离乡背井,建功立业;有的成了工艺品,有的成了牌楼坊,有的成了磨刀石……石头也是有心灵的,它的心灵来自于天地。石头纳天地之仁怀,不自私、不炫耀,均匀地分发给万物,而藏匿着它温软的心。如磨刀石,它为了别人的光芒,自己宁愿凹陷下去。它越受折磨越发光亮,宁愿把身体使劲地弯下去,也要将自己至诚的心捧出来。
但石头的脚步何曾停歇,它一旦遇上水泥、沙子、尘土、水,便成了道路,成了桥梁,成了高楼……
今晚,月光如水,我多么渴望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故乡,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石头,扎根于村头,守护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