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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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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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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眼睛

我一直认为,故乡村头的那口古井,就是它的眼睛。离乡日久,每每忆念起那口古井,我的泪眼总是汪汪的,而它也是泪眼汪汪的。

人类离不开水,先民最初都是逐水而居,生活在江河湖塘边,到后来便自己掘井生存。故乡村头的那口古井,确切的年岁已无法考证,反正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它便有了。听村上最高寿的八公说,他也是喝那口井的水长大的,却亦不懂它究竟建于何时。

古井从不动声色,一年四季不悲不喜,就像静静守候在那里的澄澈眼睛,熠熠闪光,不管风来不来、雨来不来,它都波澜不惊。飞鸟来去,花儿落下,路人走过……它亦不惊不诧。它并不是不能抵达大海,只要有人为它凿一道口子,它就能流入白沙江,奔赴西江、珠江,汇成汪洋。它只是始终努力地在做一件事:涌出清泉。你每舀走一勺,它就涌出一勺,不涸也不溢。有一天你如果渴了,就可以掬水来喝,井水的甜美,会直抵你的灵魂!

井水虽从不兴波,但里面深藏着我童年许多奇特的想象。其实我总觉得井与龙息息相关,那绿墨墨的深处一定潜藏着一条蛟龙,里面有星汉灿烂、洪波涌起。

古井只有两米余深,清澈的泉水恍若少女的明眸,可以见底。井中有浮莲,有水藻,有青苔,有鱼儿,有蝌蚪……鱼儿和蝌蚪生活在清澈的井底,或欢畅地游来游去,或佁然不动。它们从不会像落叶一样飘向远方,它们迷恋这一寸水土,好像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

“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井水不但可以为我们解渴,带来甘甜,而且在炎炎夏季,还给我们带来清凉。夏天,我们会把西瓜、三华李等水果装进篮子里,放进井水中浸泡,过几小时后再拿出来吃,更香甜脆口,嘴中凉气四溢,暑意顿消。夏夜,村人都喜欢聚于井边纳凉,一边听老人讲古,一边在月下赏荷。山风徐来,夹着井水的凉气,好不清爽!到了严寒时节,古井却是“身在寒冬心在春”,井口总是热气腾腾,打上的井水也是暖暖的,仿佛带着温情。如果你久居城市,建议去山村走一走,嗅一嗅稻花香,听一听蛙鼓声,看一看那静谧的古井,它藏着生机、蓄着灵气。

山村的梦,从井水的汲取声开始醒来。清晨,当东方露出鱼肚白,薄雾便像少女的青衫笼罩着整个村庄。晨曦朦胧中,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走向古井,他们在井边或淘米,或洗菜,或洗衣,或挑水……朝阳从读书岭上空冉冉升起,照亮了村庄,照亮了古井,整个村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新的一天,便从第一个村民拨动古井的眼波开始了!

最热闹的,莫过于每年正月初一抢头啖井水。新水喻示着“新财与清爽”。为讨这个彩头,村民们暗暗较劲,都想挑新年的第一担水。但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必须待第一声鸡鸣后方可出屋。于是,当头鸡一啼,立时,门栓开启声、水桶撞击声、担钩声、喊叫声、摔跤后水桶散落的声音,顷刻间从全村各个角落传出,好不热闹!而那井台边,更是笑语连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相把水桶抛进井里。有的桶才提上一半,就与别的绳啊钩啊绞住卡住了;也有的桶没扣紧,又“砰”地一声掉入水中。新年的第一天,村人都笑容可掬,没有口出恶言的。

儿时,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汤圆,磨米都是用石磨。浸米和磨米用的水都是井水。石磨转动时发出的美妙音符,如同优雅的咀嚼之声。好一场耳朵的盛宴!洁白、浓稠的米浆,从石磨镌凿的经纬隙缝间悄然淌出,顺着磨盘槽路淅淅沥沥滴下来,周而复始,清香的糯米浆液流落于木盆之中,这种感觉太爽了!

从小,我就对青绿滑滑的井苔生厌,因它曾让我跌过跤。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它刮目相看了。那时,我不小心被红蚁咬了一口,肿了好大一个包,痛得我呲牙咧嘴。母亲笑呵呵地从井壁刮下一块指甲大小的青苔敷在我的患处,立马就止了痛。听说井苔还可治烫伤、痔疮、外伤出血、鼻炎等病,真是神奇。井苔是时光之物,是岁月留存的吻痕,入乎道,近乎禅。它为古井穿上生机盎然的青衣,它匍匐着亲吻井壁或井底的鹅卵石,谦卑而又虔诚。用入定的心抗拒岁月的寂寞,守护内心的一方热爱。

古井每天虔诚地望着天空,诉说着自己对大地的热爱。谁去看它,它都把对方深深地印进心里。天空疾飞的小鸟,偶尔口渴了,就到井边饮口清水,濯洗一下羽衣,又匆匆上路。偷偷往井中窥视的小孩,也能在井里看到一个可爱的自己。日间,蓝天和白云都跑到了井的怀里;黄昏,所有晚霞都落进了井的瞳仁,井水红得似火,好像天空在燃烧;晚上,星星和月亮也喜欢往井的怀里钻;到下雨时,井就把心爱之物藏匿了起来。

后来,村里用上了自来水,可不少人陆续搬离了故乡,我也来到了城里工作。人与井,总有灵犀相通。长时间不用,井就废了。古井逐渐从山村消失,就像盲人的眼晴,深深埋进了故乡的泥土里。它的周围,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杂草。如今,那汪有根之水,该从哪儿找寻呢?

昔日井边的那三棵古松倒是还在,但似乎没了往日的精神。松花悲悲戚戚地坠下,零乱地洒落一地,一片金黄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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