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两千年初期吧——再具体的时间点,我已然忘却。我曾在北方的某杂志周刊上发表过一篇散文,名目好像叫:哥哥的王国,如果稍有偏差,那大抵也就是这五个字的左右,因为依稀记得那篇文的轮廓,写的是哥哥当孩子王的事。
哥哥活的这半生,寥寥的,也就是在村里的那段童年、青少年时光值得说上一二,成年后走向社会,轨迹平淡得有些无奇,上不曾匡扶过社稷,下也不曾安抚过黎民,对社会谈不上什么的大奉献,在人众中也论不上什么贤达。《三国演义》中说:贤者居上,能者居中,智者居侧,工者居下,这四句话似乎已经涵盖世间所有人的能力和位置,可是偏偏他并不在其中,如果对他的能力性格非要说个子丑寅卯来,只能建议大家去看看陈道明版的《楚汉传奇》电视剧,刘邦在村里混迹的那段,就是哥哥短暂一生的样子。
只是刘邦三十六计,计计都躲过了死签。而在死神面前,哥哥躲过了一二,却没有逃过三四,在生命最为青葱、火辣的年段忽然划下了休止符。
再次提笔写下这段往事,已是不幸事的六年后,反反复复的梦境总是携裹着关于他的人生足迹,以“惊马槽阴兵过路”的方式重现在我的梦夜里,驱使着我从繁忙的扶贫工作中挤出时间来,把他慢慢回忆,慢慢书写。
在我还没上学那会儿,记得哥哥不幸染上了伤寒。半个月里,高烧、惊厥等各种状况折磨着哥哥,使他日昏夜迷生死两不是。在八零年代中后期,村路不通交通阻塞,村里的医疗条件也非常差,加上父亲远在几十里外的山村教书,不到周末也很难回来一趟,家里的生死之事没一个拿主意的人,往往一拖就是十天半月。
奶奶不忍看哥哥被病痛如此折磨,只好勉强应允村里唯一的从家畜的线索中“自学成医”的婆姨给他打氯霉素针。注射的位置是在臀部外上四分之一处最安全,这点婆姨是背得了,演习中下针操作的步骤也非常得当,这点让她原先紧张的脸色立刻增添了一丝作为医者的荣光,仿佛在暗暗告诫猫在她肩前盯着她不离不弃的、同是老眼昏花的奶奶道: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很快,药的剂量卡住了实践的瓶颈。倘若是禽畜,剂量多点少点,大不了一死,损失跟失手都不会被计算在责任范围内,临了该招待吃喝的还得招待。可是这人本没死,却因剂量打成了没法活,那责任就大了。姨婆虽老,这点她却不敢不记得。
兹事体大,在不明药理、用法、用量和不良反应等情况下,权衡再三再四再五,婆姨终于艰难地以鸡的体积来作为参照,剂量定在0.15g,早晚各一针。针后凌晨,哥哥发了几回汗,吐了几回痰,烧似退不退,人也似醒非醒,看似比没打针前好一些,可是专注看着他那双泛白的眼,似乎又比之前严重过。这次到姨婆猫在奶奶肩前,她的内心此刻分明是紧张的,可是她却故若沉稳地瞥了一眼哥哥,不再做权衡便决定把剂量加大到0.2g。奶奶急着直跺脚却也束手无策,只好答应。次日上午打了一针,呕吐更厉害了。好在收到两日前捎人送去口信的父亲下午赶到了家里,制止了下午那一针,并且立刻把朦朦胧胧的哥哥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在医院折腾了十来天,才躲过了这死劫。
上小学后,每当周末时,不约而同的同龄人就会来到我家附近聚集,因为迫于我父母的威严,大家都不敢明着来家里邀约哥哥,因此只能在屋后那棵大榕树下吹口哨,暗示人员聚集完毕。哥哥接到暗号后便从后门悄悄溜出来,村里鸡飞狗跳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用弹弓打村首富家的鸡,完了拿去山林里烤着吃是他带头的;去逗疯婆婆,惹她疯狂发飙追着他们满村跑是他带头的;一边是魔教光明顶,一边是武林三大门派,人物事件战斗都是他导演的;把人分成两组,猜码定角色,谁赢谁是解放军,谁输谁是土匪,分好角色后以山间最高那棵树为界,只待哥哥一声令下,一场可怕的“战争”就在山间开始了,“啾啾砰砰啪啪”的各种炮弹声、轰炸声、子弹声裹挟着童真随即充斥荒野,好不惨烈。
二十多年后再次回忆,最玩味的便是这枪战游戏,枪械刀剑都是哥哥用废木板按着模型锯出来的,因为平时战斗到最后,都会安排一场“白刃战”,因此“刀枪”的长短对两边的胜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没有特效和真功夫的配合下,任何一方的武器哪怕长出一两公分来,胜负也就没有了悬念。因此在刀枪的长短胖瘦上,哥哥做了统一的标准。
在枪战中,最具特色的武器便是“手雷”。“手雷”是刚翻的玉米地里还连着泥巴包子的玉米杆根部,然后在泥包中嵌入一个小炮仗。战斗前,每一队只能捡五个“手雷”,由队中力气最大的人充当“炮手”。战斗中,队长叫仍手雷弹,炮手便点燃“手雷”尾部的小炮仗,然后用力扔过对面去,泥根子在空中翻飞了一会,触地时炮仗也刚好“砰”地一声炸响,随之地上冒起滚滚烟尘,那模样还真像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
所有的游戏哥哥都立了规矩。就拿“现代战争”来说,谁看见谁冒出头来,说出躲藏处的特征后,便大喊一声叫道:“啪+某某”,被“啪”的人无法逃避藏身处特征的质证,只能应声倒下出局。若是特征说得对,啪出来的名字也对,这时你还赖着不“死”,那你以后都不能再跟他们玩了。
有规矩就要有奖惩,在坚定推行“玩耍制度”的过程中,哥哥没有因为我是他亲弟弟而对犯错的我法外开恩,也没有因为一直不受器重的小伙伴护驾有功而不赏,他秉公办事,进一步巩固了他“核心玩家”的地位。
进入青少年时光后,危险的动作类游戏我们都不怎么再玩了,因为在某次激烈的“战争”中,哥哥的下巴被“敌人”的刀剑捅出了一个血洞,本来大家都以为只是破了个口子而已,可是仔细一看,伤口分明已经通到口腔里,舌根处都出血了。哥哥叫来一碗水吸进去,果不其然,水含在嘴巴里,竟然涓涓的从下巴的伤口处流了出来。由于怕父母责骂,小伙伴们采摘了刺儿菜用石头砸碎后给哥哥敷到了伤口上,然后便悻悻地各自散去了。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雾气层层叠叠笼罩着四野,好似布上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油纸。到晚饭时还不见哥哥回家,妈妈骂骂咧咧的责令我出门去寻他,并且摆出细树枝做好对他“动武”的准备。我刚走出家门才几步,忽然听到有人细声的在跟我打暗号,我循声看去,朦胧间看到一团小黑影缩在屋檐下那口石磨后正瑟瑟发抖。往日里,在村口闲聊的大人们可没少给我们讲关于鬼魅的故事,说黄大爷放牛的时候,牛在平坦的大路上直打圈圈,怎么赶都赶不走了,说半夜里黑伯回家在村口的松树林看到一个发着荧光的小孩在哭泣了,说我的伯母去参加丧礼,半夜回来后看到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前面,那人不但不声不响还越来越高越走越慢,只见一缕青烟幻起,人忽然变成了一口棺材挡住了她的去路,回家不久后她便病故了。总之在壮族,特别是在山顶上的我们屯,鬼魅事件似乎特别的多,因此看到此情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双腿发麻地返回家里,待到跟妈妈打着手电筒出门查看时,才发现那小缩影竟然是满脸血迹的哥哥......
自那之后,各家家长便严格看护起自家的孩子来,我们也因为这次教训,玩起了另外一种“修真”游戏——学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到到怪石林立的“过羊山”建立自己的小皇朝。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难以置信,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的孱弱,吃不饱穿不暖,可是在哥哥的指挥下,我们却以惊人的毅力从山脚下修了一条平坦的石板路直通山顶,路的两边插上用尿素袋裁的旌旗,从远处看去,俨然一座缩小版的“梁山”。
山顶处,是木头搭建的“宫殿”,宫殿内有个“王位”,上面七扭八歪坐着的人就是哥哥。宫殿外,两侧各有五个石座,分别是他的副将、谋士、和管事的座位。座位后两边都站着小甲士,他们腰间别着枪,后背背着刀剑,用藤子扎起腰、绑起库管,手中握着“旌旗”,他们纹丝不动的时刻保卫者首领的安全。
这就是我们八九十年代纯人玩的“王者荣耀”,大体也不比现在的手机版差,因为那时候开局真的不需要什么,连一条狗都不要,就能轻松获得无邪的快乐。
小学四年级时因为成绩差,爸爸给哥哥留了一级,自那时起,直到初中毕业,我与哥哥都在同一个班上读书学习。那段时期,活泼好动的我在家在学校惹下了不少麻烦事,却都被一向不爱带着我一起玩、而且久不久还跟我爆发冲突的哥哥顶着、扛了下来。初中毕业后哥哥便无心学业早早迈入社会,他的孩子王秉性在这时期更显成熟,因为很多村里的小青年看到他辍学,也都跟着他辍学了,一帮人平日混在一起,开始学抽烟、玩扑克、打麻将,娱乐从“修真”玩到了“真修”。一向节俭从不向父母伸手却在哥们中大方存在的哥哥为了兄弟情谊,开始出门工作。我记忆里他做过石场的爆破工,做过冶炼厂的司机,也独自一人去广东闯荡过,直到成家之后才稳定了下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在当地有名的国有企业——铝业公司当一名烟囱清理工。
对哥哥的记忆,也就到此戛然而止。到如今,已六年,时光看似渐行渐远,可是与他走过的岁月却依然犹如昨日。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是2015年9月7日——假若不是因为我那憨厚的、没有多少文化却偶尔呈现着某种睿智而被同龄人喜爱的哥哥在那天遭遇了不幸,我也不会记得这个平凡的日期。上午十一点四十三分,我接到邻居兄弟的电话告知,二哥被卷进厂房里的抽风机,不幸遇难了。我踩着奥拓生硬的油门,没命地直奔铝厂而去,七拐八绕地到达错综复杂的厂区,才亲眼看到地上“蛙式”地躺着一具人。他的双手跟雕似的半环抱在前胸,双手从指尖到臂膀已经被烧黑变形,原先张驰而富有胶原蛋白的整个左侧面部也被烧得一片模糊,只露出白的牙齿。倘若那不是从小跟我寸步不离的亲哥哥,碰见那样的惨状,恐怕对于在临床上见惯了尸体的我来说也会退却三步吧!
我顶着烧灼的刺鼻的人体糊焦味,把已经僵硬如柴的哥哥抱起来,抱在怀里,渴望着所见的一切只是一个假象,渴望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渴望着哥哥的身体依如往日拥抱时那般柔棉,可是他僵硬得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身体,偏偏印证着这个安静又富活力、中肯又串着流气、节俭又大方的男子已经不在了,那种“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的悲痛,让我在那一刻生死两不能。
邻居兄弟在一旁跟从远处不断赶来的亲朋讲述着事故发生的始末。原来,一贯节俭的哥哥仅仅只是为了捡回不慎从烟囱顶部掉落的水杯盖子,便从烟囱内侧的铁梯子爬了下来,拿回水瓶盖后,钻过烟囱底部的一处缺口时,抓住洞外的抽风外挂机借力抽身而出——早上他们上班时发现那个地方漏电的时候,已经把电源开关打了下来,谁曾想,在他们工作中不知哪个又把电源开关打了上去,导致哥哥误认为抽风外挂机是安全的,结果在抓住外挂机时整个人被260瓦的强电吸了进去。
还在高处工作的两人看底部忽然没了人影,叫了也不回应,便从烟囱外的铁梯子爬下来,才发现这悲伤的一幕已经发生。一同在铝业公司内做烟囱清理工作的宁叔打下那没有安装自动跳闸设备的电闸刀,把他撬下来放到地上,就成了这“蛙式”状。
空气中散播着浓烈的烧焦味,这个味道在我紧紧抱着他的时候,已经通过呼吸道根植到我的神经和每一道骨血里,以至于多年后的现在,每当我闻到烤焦的味道,我依然会不由的全身抽搐颤抖……
三月三就在今日,看着蔓草丛生的坟头,不禁想起苏轼的一句话: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人间事,皆幻灭生死,逝者如斯夫,文至此,浅忆抒怀,深忆徒悲,唯愿故者天国安好,祈望生者人间安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