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倾听雨的声音,清脆响亮,触动心弦。睁开眼,花儿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盼望春天,期待普神山的约会!
这是我收到衷诚的最后一个信息。
我是在中汉市康德乐医院实习时认识衷诚的。
康德乐医院是中汉市一家具有近百年历史的公共卫生医疗救治基地,是中汉市感染性疾病医疗质量控制中心和艾滋病医疗质量管理中心。医院环境优美,院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处处可见翩飞的鸟影,可闻鲜花的芬芳。我们中汉卫生职业学院是康德乐医院的合作单位,学院每年都要安排学员到医院实习,我们班四十五名学员被安排到康德乐医院实习。
穿上洁白护士服的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动——保护生命、减轻痛苦、增进健康是我们护士的职责。我暗下决心,在医院认真学习,使自己获得扎实的专业理论知识和娴熟的护理操作技能,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刚开始,我和巫青青、吴霞等几个小护士总是跟在带教老师屁股后面,边学边记,不懂就问,但带教老师的态度不是很友好,可能是他们工作太过繁杂的缘故。几个礼拜后,我们开始尝试操作,那一刻我们要拿出自己的勇气,战胜自己的心理。
巫青青是我们的开心果,工作之余喜欢拿着手机给我们讲网上的冷笑话——闺蜜刚交了个男朋友长得特帅,羡慕的不得了,就对我男票说看人家男朋友长的多帅呀,谁知他淡淡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他女朋友又没我的漂亮。一下觉得我男票颜值暴增,忍不住给他买了一件衣服做了一顿饭……
众人纷纷鼓掌,都说精彩。
我讥讽道,夸赞一句又买衣服又做饭,那是个傻妞!
吴霞兴致勃勃道,我也给大家讲一个——我初三有个女同学,晚上八点多去澡堂洗澡,抄小路回寝室,有个窨井盖被工人掀开忘盖上了,她一脚踩空,但她反应很快,居然用手撑住了,向路过的男生呼救。男生看到大晚上窨井里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喊救命,吓得头也不回跑走了,后来她自己爬上来了……
众人又是鼓掌。我说,你这个同学不错,靠人不如靠己。
正说笑着,值班医生衷诚进来了,他训斥道:“亏你们还是护士,一点常识都没有!在值班室不戴口罩讲笑话,有那么好笑吗?”
巫青青嘟囔道:“这是值班室,又不是病房。”
“我们医院是公共卫生医疗救治基地,这里的患者大多是感染性疾病。你们不仅要对病人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衷诚的样子像是要吃人的老虎。
脱去白大褂,衷诚外表斯文,皮肤白皙,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我很难想象,如此一副书生皮囊竟发出恶汉般的狂吼。
中午在食堂吃饭,衷诚礼貌地给我们打招呼,然后在隔壁的餐桌前坐下。巫青青在我耳边窃窃私语道:“这人像个太监,见了漂亮女人心里就失衡。”
“不懂得怜香惜玉,一辈子得打单身。” 吴霞附和道。
“你们俩嘴巴太损了。” 我赶紧制止道,“其实衷医生并没有恶意,是我们自己没有防护意识。”
我们按时参加科室和医院护理部开展的各种护理知识讲座和教学查房,把自己所学的理论知识充分地应用到实践当中去,做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衷诚查房特认真,尤其是对危重和手术后病情尚未稳定的病人随时观察并加以处理、记录。有一次,我们跟着衷诚查房,他了解病人恢复效果不好,认为药方有问题,提出换一种药方。主管医生固执己见,坚持自己的药方。衷诚叫家属找直接找科主任,逼迫主管医生调整了药方。
“这衷诚简直是死脑筋。”下班后,我们在宿舍谈起此事,巫青青不解道,“病人恢复快慢关他什么事,他这样做不是与主管医生为敌吗?”
“青青姐简直神了,刚刚我就看见那个主管医生在训他呢。”吴霞道。
“医生应拿病人当自己的亲人看待,不应该有一副对生命漠然的态度,尽快恢复病人健康是第一位的。” 我不以为然, “如果这病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么看?”
“甄嫦,你怎么老帮他话,莫非你看上他了?” 巫青青指着我问。
“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谈恋爱吗,难道丘比特的箭射中你了?” 吴霞不依不挠。
“我撕烂你们的嘴。” 我追着巫青青和吴霞,突然趴在床上哭了。
“你怎么了?” 巫青青害怕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了。
吴霞也在一旁奇怪地看着我。
“这不关你们事,我就想哭。” 我擦干眼泪,独自一人登上了医院后面的普神山。
黄昏的普神山像是一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康德乐医院依普神山而建,山上有个湖,湖岸曲线玲珑,湖面酷似一个观音,人称观音湖。湖边草木葱茏,湖面碧绿如镜,一座飞檐翘角的六角小石亭浮于观音湖之边。我坐在石亭的石椅上,捂着双眼,任泪水尽情流淌。
我和巫青青、吴霞住一个寝室,三人情同姐妹。巫青青和吴霞是本市人,而我是来自山区的一个小镇--青溪镇。她们都请我去她们家玩过,看到她们的幸福生活,回来后我忍不住用被子包着头偷偷抹泪。去年,巫青青谈恋爱了,男友方旃是市中心医院的医生;今年,吴霞也谈恋爱了,男友是东城区公安局的一个民警。每每看到她们交流男友发来令人脸红的信息,抑或是邀她们出去吃饭、购物、看电影,我都特别的羡慕。有一次巫青青男友的同事看到我和巫青青的合影,硬是捧着花到护理学院来追求我,被我当场拒绝。这个医生不死心,到学院堵了我好几次,后来我干脆告诉他,我有男友了。巫青青和吴霞追着问我,男友是干什么的?我搪塞道,我不喜欢这个医生。巫青青可惜道,这医生挺帅的,其实你们俩俊男靓女正合适。吴霞道,我表哥在一家国企工作,要我为他物色个美女,这个周末我约你们见见面怎样?我说,谢谢你们,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谈恋爱。她俩诧异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
我不是不想谈恋爱,而是没有谈恋爱的权利。
我母亲年轻时是青溪街远近闻名的美女,弯弯的柳眉,一双明眸勾魂慑魄,鹅蛋脸晶莹如玉,嫩滑肌如冰似雪,身材曼妙纤细, 性格温柔娴静。我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他觊觎母亲的美貌,使尽浑身解数将母亲娶回家。母亲是父亲的亲表妹,两家大人认为亲上加亲,更是喜不自禁。殊不知,父亲此举害了我们这一代,我大哥患侏儒症,身高不到一米三;二哥先天智障,五岁了都不知道叫爸妈;父亲害怕了,给我取名甄嫦,希望我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二哥七岁时掉进池塘淹死了,受此刺激,父亲得了神经病,两年后被汽车撞死在街口,连肇事司机都没找到。
家庭的变故让母亲美貌不再,四十出头的她头发花白,皮肤粗糙,脸色蜡黄。母亲在青溪街开了家裁缝店,可近年受市场的冲击,来店里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母亲连维持我们一家的生活都困难。母亲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大哥找个媳妇,为甄家传宗接代。大哥这个条件很少有人看上他,姑娘或多或少有残缺,结果有一家人看中了他,他们生怕神经病女儿没人要。我坚决反对,我认为大哥宁愿一辈子打单身,都不能娶神经病。母亲叹息道,你大哥这个样子能找到好人吗,能有个伴就算不错了。我怒不可遏道:“愚昧!要是当初你不找爸,哥会是侏儒吗?要是哥找了神经病,那我们家一代不如一代,甄家就彻底完了!” 母亲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手捶地面:“老天啊,我头世造了什么孽啊?”我疾言厉色道: “你还有脸哭!我恨你,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哭着跑到学校去了。当天晚上,母亲投河自尽,据说是邻居拉上来的。事后,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说母亲。
大哥最终还是娶了那个神经病,为此母亲还向亲朋好友借了两万块钱。
我十四岁身高就超过一米六了,有人说我的相貌赶上了年轻时的母亲,邻居们在老是我背后指指点点,说甄家的希望就寄托在我身上了。我最怕和那个患侏儒症的大哥走在一起,看见人们鄙夷的目光,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甄家,过上正常人家的生活。因此我发愤读书,不少人是用心读书,而我是拼命读书,我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我的命运。初中毕业后,我的成绩本可上重点高中,但我选择了上护理学院,这样可以早日离开甄家。
可是,我上护理学院的学费母亲都凑不齐。亲朋好友都知道,母亲没有偿还能力,大哥给人看门都没人要,只能卖卖冰棍或是做做杂工。接到护理学院录取通知书,我在家以泪洗面,母亲无奈,只好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到集市上去乞讨。我把母亲拉了回来,我宁愿不上学,也不想让母亲没尊严。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魏天放的人找到我母亲,说是他可以供我上护理学院。魏天放开出的条件是我毕业后嫁给他儿子,将来在他诊所工作,他保证我一辈子衣饭不愁。魏天放在县城开了家“魏氏肝病诊所”,专治各种肝病,尤其是擅长病毒性肝炎抗病毒治疗。魏家在县城买栋别墅,据说诊所收入颇丰。魏天放的儿子叫魏辉,省医学院毕业后与父亲一道在诊所工作,但去年不幸出了车祸,后来锯了一条腿。魏天放和我邻居是亲戚,一直在为儿子物色媳妇,听说我家的情况赶到青溪镇,对我很满意,于是提出供我上学。我看过魏辉的照片,除了残疾之外,其他条件都不错,我咬牙答应了,毕竟离开甄家是第一位的。
魏家的别墅造型别致,室外曲径通幽,室内雕梁画柱,简直就是一座小皇宫 。上学后,魏天放几次邀我去他家吃饭,我都拒绝了。有个周末,他叫小车来接我,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进入别墅,给人一种气势恢宏又古朴幽静的感觉,我仿佛到了天堂;可见到魏辉,我的心突然跌落谷底。魏辉根本不是个正常人,对我进来没任何反映,表现出情绪低沉、不安、烦躁,偶尔自言自语。魏天放告诉我,出车祸后,魏辉患有自闭症,很少与人交流,慢慢就会好的。
我绝望了,身体的残疾我尚能忍受,可精神的残疾是我接受不了的。难道我只能步母亲的后尘?我想摆脱魏辉,可我没有力量,我还得靠他父亲的支助来完成学业。
夜色渐渐笼罩整个普神山,观音湖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迷离恍惚。上山锻炼的人群影影绰绰,有走路的,有跑步的,还有人在健身器材上扭动腰肢,不远处一群老大妈在音乐的伴奏下起舞翩跹。
“甄嫦,你怎么了?”一个身着一身耐克运动短装的青年出现在我跟前,仔细一看是衷诚。
“没什么,我上山散散步。”我赶紧擦干眼泪,搪塞道。
“人生就像一个登山的过程,道路崎岖不平,偶尔被枯藤杂树绊脚,或是被岩石划破皮都很正常。” 衷诚显然看到我在抹泪,他宽慰道,“放下就是幸福,明天又是一个灿烂的早晨。”
放下!我放得下吗?
“我看你在这批学员当中很特别——优雅、善良、真诚。” 我们缓步下山,衷诚边走边说,“你对病人的笑是优雅的,这优雅中包含善良和真诚。”
第一次听见男孩夸自己,我心里挺开心的,我说:“病人其实很痛苦,我们护理人员应该用我们的心去感受他们的病痛,体味他们的需求,并给予力所能及的护理与帮助,其实这是我们护士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你能这样想最好。” 衷诚道,“如果你把护士对病人的态度对待你的家人或者你的同事,你还会有烦恼吗?”
显然衷诚认为我刚才抹眼泪是与谁在生气,我哭笑不得。
“做人要真诚,做事要认真。” 衷诚很健谈,“小时候我身体不太好,读大学后我每天跑步5公里,风雨无阻坚持不懈,后来还成为校运会1500米亚军,现在身体棒极了。认真做事,就一定会有回报。你要珍惜现在难得的实习机会,掌握各种常见病的症状、体征和护理要点,这样将来上班就游刃有余了。”
下山后,衷诚与我告别,我把他叫住,道:“衷医生,麻烦你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我怕巫青青和吴霞嚼我和衷诚的舌头,这是往我伤口上撒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开心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衷诚打个响指,加速往康德乐医院跑去。
望着衷诚轻盈的背影,我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
几个月过去了,学员们不停地穿梭在病房之间,我们很累但也很高兴,因为我们终于能胜任老师交给我们的任务,可以自己去独立完成护理工作。那天我当班,病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小孩血管太细,我扎了两次才成功,小孩怕疼,在病房哭个不停。小孩父亲到办公室抗议,说下次给他小孩扎针不要找实习护士。衷诚反复道歉,说下次一定注意。
小孩父亲出去后,衷诚板着脸道:“我告诉过你,做事要认真,光有善良和真诚是不够的。”
“我是很认真,可小孩血管太细了。” 我嗫嚅道。
“这不是你出错的理由。” 衷诚提高声调道,“为什么有的人扎针不疼呢?办法是有的,关键是你否认真去学。”
后来,我主动向医院的一些老护士请教,她们扎针果然有许多技巧。比如,主动与患者沟通交流,谈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转移其注意力,趁其不注意时,快速进针;还有,对于年老体弱、营养状况差的患者,静脉既不充盈又不显露,可用热毛巾敷几分钟,使静脉扩张并清晰可见,等等。实习期间,我抢着干活,其实我就想争取多一些操作锻炼的机会,更好地掌握护理操作技能。
实习转眼就要结束了,同学们都在谋划自己的将来。巫青青计划报考男友方旃工作的市中心医院,看来她真的想和方旃过一辈子。吴霞一进康德乐医院,就被这儿优美的环境吸引了,她打算报考康德乐医院。她们问我报哪,我谎称说回老家青溪镇,我要照顾家人。其实我是没资格报考其他单位的,我签了“卖身契”,毕业后我只能回“魏氏肝病诊所”工作。
这天我在办公室写实习自我鉴定,衷诚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今晚六点普神山见。我对阳光帅气的衷诚很有好感,接到他的字条,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我不应该见衷诚,但我还是忍不住往普神山跑。远远见衷诚站在六角小石亭边不停地看手表,我躲在一棵茂密的松树下十分着急,我希望他早点离开,这样我就少了些愧疚。然而,一个小时后衷诚仍没离开的意思,这让我的心如针扎一般。
“不好意思,有个事耽搁了。” 我下定决心出现在衷诚面前。
“我还怕你不来呢。” 衷诚赶紧用餐巾纸擦石椅,热情地邀我坐下。
“你想报考哪所医院?” 我刚坐下,衷诚便急切地问。
“我还没想好。” 我茫然道。
“我希望你能报考我们医院,这样我们就能成为同事。” 衷诚局促道,“我希望今后能天天见到你,我们俩双宿双飞。”
“对不起!我不打算留在中汉市。”衷诚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我不想耽误人家。
“不管去哪,首先得过考试关。” 衷诚并不在意,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份资料递给我,说,“我同学办了个事业单位考试培训班,据说通过率很高,我特意要他帮留了两个指标。”
“谢谢你!”接过资料,我内心很感动。
“能否加个微信?或许将来我去你那个城市工作。” 衷诚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那目光纯净如水,在我看来像一团烈焰,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我有男朋友,对不起!对不起!”我捂着眼睛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普神山。
我将衷诚推荐的培训班的资料转送给巫青青和吴霞,这个培训班果然名不虚传,她们俩参加培训后,如愿考进了心仪的单位。
为了证明自己三年所学,我偷偷地报名参加了县医院招收护理人员的考试,结果笔试成绩名列第二,但面试我放弃了。
毕业后,我切断了与所有同学的联系,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一家私人诊所工作,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个残疾“未婚夫”。做人要讲诚信,按照约定,我按时到“魏氏肝病诊所”上班。我试着与魏辉沟通,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但他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喜欢关在房间里看《皇帝内经》,持续好几个月,似乎没有厌倦感;或是一个人下围棋,自己跟自己下,乐此不疲。他不能与人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分不清亲疏,与父母的关系也显得很淡。我邀他去外散散步,或是去看看电影,他说什么也不肯出去。
魏天放很伤心,他原本想为儿子找个媳妇让他从车祸的阴影中走出来,没想到儿子的病情越来越重。他不好意思道:“小甄,你就当他是个病人,我相信他的情况一定会好转的。”
我研究了自闭症患者的护理措施,自闭症患者的智商一般都要高于正常人,他们一般不屑与人交流和沟通。于是我也读《皇帝内经》,开始学下围棋,时不时与魏辉讨论其中的话题,渐渐地,他不再腻烦我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把魏辉当作“准丈夫”,只是把他当做我的一个病人。但一想到嫁与魏辉为妻,我心里就有一种本能的反抗心态,这与卖身没有两样。我在纠结中度日,在痛苦中挣扎和徘徊,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院内一颗桃花恣意展示她的美丽和妖娆。在我心里,早没春夏秋冬的概念,我拼命的工作,以此麻木自己的神经。这天,衷诚突然出现在诊所,他约我去澄湖公园见面。
蒙蒙细雨,如烟如雾,染绿了树木,染绿了小草,将澄湖公园装点得姹紫嫣红。衷诚一把抱住我久久不肯撒手,任我怎样推都推不开。衷诚瘦了,黑了,他从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放在我手上,急切道:“将钱还给魏天放,我们一起去中汉。”
衷诚找了我很久,始终没有我的消息。听说我有男朋友,他曾死心了,但越想越奇怪,有男朋友应该是高兴的事啊,怎么哭了,是不是对男朋友不满意?联想到上次在普神山看到我在抹眼泪,衷诚确信我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他,他想弄个究竟。他找到吴霞,问我在哪儿上班?吴霞说我失去联系了,谁都不知她在哪儿。衷诚从网上查阅了去年各地招收护理人员的名单,见没有我的名字,他怀疑我没考上,可能是不好意思与同学们见面。后来听吴霞说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还将事业单位考试培训班的指标让给了她和巫青青,衷诚就更奇怪了——难道甄嫦没参加考试?
衷诚觉得我是个迷,他要解开这个迷团。他来到青溪镇,找到我那个贫穷的家,看到我那患侏儒症的大哥和神经不正常的嫂子,在我母亲口中得知我的一切。他返回中汉市,从银行取出两万元,火速赶到县城来找我。
“魏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我将钱推还给衷诚,冷静道。
“我知道你想甩脱魏辉,但你的善良和真诚让你下不了决心,所以你彷徨甚至是痛苦,一个人偷偷地躲在普神山上抹眼泪。” 衷诚着急道,“报恩的方式有多种多样,难道你一定要付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吗?”
“借钱还钱,天经地义。还了钱,你就心安理得。你不好开口,我去找魏天放说。”衷诚见我半天不吱声,转身就要去“魏氏肝病诊所” 。
“魏叔叔是个好人,我不能过河拆桥。” 我把衷诚拉住道,“其实我想过离开魏家,但我不想伤害魏叔叔。魏辉患自闭症很严重,不能正常生活,我在魏家,他心里就有希望。”
“你不想伤害魏天放,就忍心伤害我吗?” 衷诚眼里露出泪光,“这大半年来,我闭上眼睛就是你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心疼!我就想保护你,让你永远不流泪。”
我一把抱住衷诚,忍不住号啕大哭,任心中的压抑尽情地释放。我半倚在他身上,感受到他那颤抖的心。我们相吻了,我情迷其中,仿佛进入温柔梦乡,如月光泻地,似漫天落叶,我希望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许久,我推开衷诚,道:“魏辉对身边的人不信任,他只愿与我交流。我想等他正常后,再离开魏家,这算是我对魏家的回报。”
衷诚重又把我抱住:“亲爱的,只要你乐意,多久我都等。”
“我们来个三年之约。” 我的目光充满期待,“三年后的今天,我们在普神山的六角小石亭见。”
我们击掌为誓--相约普神山。
普神山的约会让我灰色的生活顿时充满亮光,我感觉生活是那么的美好。我找到魏天放,表明我不会嫁给魏辉,我不是不守信用,而是心里始终有一种卖身的感觉。我在诊所免费干三年,算是我对您供我上学的补偿。我表示,三年内我保证让魏辉恢复正常,这样您也没有后顾之忧。
魏天放没想到我会离开魏家,他以为我这样人家的女孩会贪恋他家的财富。魏天放是真心喜欢我,舍不得我离开,见我去意已决,他叹了口气,道:“小甄,是我太自私了,总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来照顾魏辉。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想走,你现在就可以走。至于资助你上学,算是我们叔侄间的缘分。”
“魏叔叔,我说了,魏辉不恢复正常,你赶都赶不走我。” 我不想欠魏天放的人情。
自闭症目前并没有特效药物治疗,主要的治疗方法是特殊教育训练、社会交往训练、言语治疗、物理治疗、作业治疗等。衷诚经常发一些各大医院治疗自闭症的方法给我,他希望魏辉早日恢复正常,我得以尽快解脱。第一年,魏辉就接受了我,感觉我和他没距离。我经常给他讲一些有趣的笑话,或请教《皇帝内经》中的问题,或和他讨论下围棋的技巧。第二年,我主动和魏辉交朋友,一次不行就两次,后来他终于答应成为我朋友。他始终不肯服药,我说我是你朋友,肯定不会害你,我坚持让他服了几个疗程的药。后来,我邀他出去散步,他不再反对了,心胸开阔了许多,与父母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第三年,魏辉开始关心诊所的事务,甚至与父亲讨论肝病的治疗方案。他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衷诚的出现让我增添了自信,我恢复了与巫青青、吴霞等同学们间的联络。她们问我怎么失踪了?我说考县医院面试时刷下来了,目前在一家私人诊所打工,没脸与同学们见面。她们都说,私人诊所收入高,工作量又小,比大医院好多了。我知道她们是安慰我,不让我难堪,这才是好姐妹。
去年,巫青青和市中心医院的医生方旃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吴霞和那个民警吹了,现在和一个东城区的公务员打得火热,据说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她们问我有白马王子吗,我调侃道,没人看上我这个灰姑娘。
衷诚经常给我发信息,大多是一些有关希望的名言警句,如:只要一息尚存,一个人就不应当放弃希望;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希望是支撑着世界的柱子。希望是一个醒着的人的美梦……。衷诚希望我走出过去的阴影,鼓励我坚强勇敢。他经常对我说,阴霾终会过去,幸福终将来临。每每想起衷诚鼓励的话语,我都特别感动,是他把我从过去的泥淖中拉出来,让我的人生有更积极的意义。
三年之约日益临近,衷诚想按揭一套房作为我们的婚房,他反复征求我对地址、户型的意见。我说,普神山见证了我们的爱情,我希望将来我们每天都能在普神山上漫步,在观音湖边嬉戏,在六角小石亭窃窃私语。衷诚知道我的意思,于是在普神山下新开发的楼盘“幸福时光”买了一套房。我经常打开手机看我们的房子,想象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样子,总有一股无比的温馨和幸福感弥漫全身。
有一天,衷诚在微信中告诉我,“中汉海鲜水果市场”确诊7例SARS患者,传染性很强,叫我近期千万不要到中汉来。当时我没在意,只是嘱咐他自己保重。
过了两天,吴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衷诚被普神山派出所带走了。我问为什么?吴霞说,好像是说他在互联网上发布不属实的言论。我突然想起前天衷诚发给我的微信,心想,衷诚不是个造谣生事的人啊?
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给衷诚,然而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一个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实,但愿衷诚没什么大事。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见是衷诚的电话,我绷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问:“派出所的人没为难你吧?”
“没事,叫我填了一个训诫书。” 衷诚轻描淡写道。
“有些没结论的事,你最好不要乱说。” 我埋怨道。
“我没乱说啊!” 衷诚高声道,“我们医院确实接收了‘中汉海鲜水果市场’的7名患者,他们的症状与SARS基本相同,属于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我一同事在接诊时遇到患者,自己也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现在正在呼吸内科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这表明这种病毒能够人传人。我在大学同学微信群中提醒大家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说目前正在进行病毒分型。这是大实话啊,有什么错吗?”
“昨天电视台都说你们是造谣,你还说没错?” 我不高兴道。
“那是不良专家误导政府,说这种病毒可防可控,不会人传人。这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衷诚的情绪很激动,“如果任由这种病毒肆意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吴霞告诉我,院领导找了衷诚谈话,并勒令他在科室大会作检讨。
衷诚是个率性之人,遵从内心的本性,一般的人很难说服他。我很担心衷诚,既担心他的性格使然,又担心病毒肆虐,因为他从不说假话。
我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这天,我接到衷诚的微信:我终于没造谣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又有人被感染了?
衷诚:是我自己感染了病毒,现在正在住院。
我:你都知道这种病毒人传人,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衷诚:前天我接诊了一位69岁的女性患者,她就诊的疾病是急性闭角型青光眼。我们平时接触患者也没有做特殊防护,病人来的时候也没发热,我就大意了。不过,第二天她就发烧了,等她CT做完,我就高度怀疑她是病毒性肺炎。她住院不久,我就出现了咳嗽症状。随后我的病情发展很快,出现严重症状,现在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那我马上去照顾你。
衷诚:千万不要过来,我不希望你处于危险之中,再说家属不能进重症监护室。目前我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肺功能恢复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新春佳节是中国最大的、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一年的辛酸,一年的收获,都会在这个时候得到释放,喜悦而又充满期待的心情冲淡了一切。然而,随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情况的不断变化,专家组忽然来到中汉,骤然让人们觉得形势严峻起来。官方媒体倡议:“请其他地区市民无特殊事项不要去中汉”、“请中汉市民尽量留在中汉”。地铁里、公交车上,人们纷纷戴起了口罩,行人也少了很多。农历腊月廿八注定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早上七点多醒来看微信,赫然发现了中汉市关闭公共交通的消息。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我真担心衷诚的病情。
一大早接到衷诚的微信:终于封城了!早干吗去了?他们欠我一个道歉。
我流泪了——傻啊!道歉是次要的,身体康复才是第一位的。
在中汉大地,悄然蔓延的病毒如一缸墨水,瞬间将这座城市染黑。中汉沦陷,疫情失控。万恶的病毒随着几百万涌动的人流迅速向各地发散,全国各地均出现新型冠状病毒患者。一时间,疫情以几何倍数爆发,十几天时间里,患者近三万人,死者超五百人。
这是一场无硝烟的战斗。各地均成立了防控机构,出台了各类硬性措施,关闭各类公共场所,取缔各类群众性活动,禁止举办各类人员聚集活动,最大限度减少人员流动,切断疫情传播途径。到处都是“个人防护三要素: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 “早发现、早报告、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 “见屏如面:网络拜年也是团圆!” 等宣传标语。
去年猪肉价格一路飙升,不料,口罩却在最后关头杀出重围,成为年度最时尚年货。大街小巷,车站码头,口罩成为城市乡村别样的一道风景线。
艰难时刻,有一部分人逆向而行。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多路医疗队伍星夜驰援中汉,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刻选择逆行,坚定的背影就是他们“战疫”的誓言;疫情之下,口罩等防护用品成了紧缺物资,为了能够保障供应,很多工厂春节假期也在加班生产,节后迅速恢复产能;春节不放假,这是不少快递公司节前的承诺,但疫情爆发后,这句承诺依然生效,他们给宅在家里的人们带来了诸多便利……。
我们诊所附近枫林村的一个村民也染上了新型冠状病毒。这个人是个大货司机,仅在中汉附近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吃了碗面就将病毒带回了家,可想而知,病毒的传播是多么猖獗。
我和魏辉都报名参加了县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工作,被安排在枫林村封闭管理组。县里对枫林村全面实行疫区封闭管理,为了防止疫情传播,在进村六个路口分别设置提醒区、防控区和核心区等三道关卡,采取“四班倒”模式,由150余名机关干部、公安干警、城管队员,24小时值班执勤,严防死守,做到“内防输入、外防输出”。我们医护人员的工作重点主要是进村入户消杀,并对村里5名密切接触者测量体温。
我将在枫林村测量体温的照片发给衷诚,衷诚总是给我树大拇指点赞。他很羡慕我,说:“我想早日出院,疫情还在扩散,我不想当逃兵,我还要上一线。”
我很担心衷诚的病情,吴霞说他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
吴霞在重症监护室工作,她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脱下防护服,轻松地喘口气。她告诉我,每一次穿防护服进入隔离区,她都要对着穿衣镜反复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有没有包裹不严密的地方。戴着口罩和护目镜,鼻梁和脸颊都压伤了,还闷了一脸的痘痘,但绝对允许用手去调整。这个衣服完全不透气,基本上穿上十分钟身上就湿透了,特别因为她戴眼镜,眼镜特别容易起雾,扎个针都要过去两倍的时间,即便是这样,工作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我发微信给巫青青,希望她照顾好自己。她说她临时抽调到“方舱医院”工作,就是那种为收治更多的病人而临时用大型场所改建的战地医院,6个小时连续工作,滴水未进,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全身都在疼。除此之外,她还要负责对10位患者进行生活物品登记,不够就通知家属送来。当她询问一位50多岁的大妈时,大妈说,不会有人给她送东西来了,因为她的家人都感染住院了,她父亲昨天去世,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说到这,巫青青声音哽咽,我也忍不住流下热泪。
我问:那你六个月的女儿怎办呢?
巫青青:只有下狠心断奶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关键时期我不能退缩。
我安慰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女儿一定会理解你的。
巫青青抱怨道:我现在被方旃一家人烦死了。
我问:他们家谁感染了?
巫青青:他们自己吓自己。中汉封城后,有些人在恐慌情绪的压力下,认为每一口空气都是含毒的,多吸几口就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上星期,他哥哥被两个人架到我们医院,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状态很差。方旃在重症室一时出不来,我赶紧安排测体温,做CT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他自己走回去的。前天,他父亲在家量体温,结果低烧,他号啕大哭,说自己得新冠肺炎了,见不着儿子了。他母亲赶紧打电话给方旃,要他派个救护车来接父亲住院。救护车接上他父亲后,护士一测体温,正常了。后来才知道,测体温前他用温水泡了脚。
我说:中汉封城后,许多人的心理状态极度恐慌,这些表现其实并不奇怪。
巫青青:关键是这种心态影响了封城的效果。现在我们医院人满为患,很多人稍微有点发烧咳嗽,赶快去大医院看医生,直接把中汉肺炎定点医院给挤爆了,导致了大量的交叉感染。
我在为中汉人们祈祷,希望他们早日战胜新冠病毒,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
然而,疫情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尽管政府采取了许多措施,但不断增长的疫情数据和每日网络上不断爆发的添堵新闻还是让人们长期处于一种恐慌的状态中。
关键时期,中央疫情防控总指挥部吹响了号角,要求深刻认识中汉疫情防控的极端重要性和紧迫性,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切实增强责任感、使命感,以更坚定的信心、更顽强的意志、更果断的措施,发起全面总攻,打好中汉保卫战。
各地均采取有效措施控制源头、阻断传播,小区、村庄全部实行封闭管理。我所住的朝阳小区留一个出入口;设置24小时值守岗位;居民和车辆出入需持出入证并接受登记检查;所有出入人员都要进行体温检测;快递、外卖严禁进入小区,在指定地点存放。
母亲告诉我,整个青溪街都封闭了,路口设置了安全隔离栏,安排专人负责测量体温、人员登记和车辆消毒。所有结婚的都不允许办酒席;有家老人过了,亲朋好友都没通知就火化了。街上有家人从中汉回老家过年,居委会派人守在他们家门口不许他们出门,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叫人帮他们买。有的人不配合排查登记,拒绝接受测温,有的人还提供虚假信息,据说派出所关了好几个。我特意送了些口罩、消毒液回老家,交代母亲和大哥出门戴口罩、平时勤洗手、房间多通风,这段时间尽量待在家里,裁缝店下决心关了。
我老是在想,要是当初有人听信了衷诚的话,哪有现在这个局面?衷诚讲了真话,讲真话应该不需要勇气,而是为人基本的道德底线。这个社会有的人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没了,这太可怕了!
我为衷诚骄傲,他有一个医生的良知,他遵循科学,说出真相。我更为衷诚担心,吴霞告诉我,衷诚CT显示双肺多发感染,两次核酸检测均为阳性,呼吸困难加重,完全不能下床。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要去中汉,我要去照顾衷诚。
魏天放和魏辉阻止我去中汉,因为他们知道沿路关卡太多了,我到不了中汉,即使到了中汉,也见不到衷诚。
那时,我已经没有理智了,不管是否能见到衷诚,哪怕离衷诚近点都行。
见我去意已决,魏天放拉着我的手道:“小甄,我有个愿望,我想认你做干女儿,你看行吗 ?”
“干爹!”看着魏天放期待的眼神,我一头扎入他的怀中。或许是我很小就没有父爱,魏天放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找寻到久违的父爱。
“不管你将来的路怎样走,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干爹永远支持你。” 魏天放的眼睛里充满慈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忧伤的心。
“感谢您的理解和关爱!这个家让我觉得很温暖。” 泪水漫上我的双眼。我感恩人生,让我遇到了魏天放,他帮我实现了求学的梦想,从没阻拦我去追求自己的生活。
去中汉市的公共交通停运了,干爹安排一辆别克商务车送我去中汉。
县城到中汉市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别克商务车整整走了一天。不少地方发布了入境道路实行交通临时管制的公告,乡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都设有卡点,有的地方嫌麻烦,干脆将道路堵死了。我们七弯八拐,接受了十几次盘问,测了十几次体温,走了一上午才走到高速路口。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一辆小车在行驶,好像专门为我铺设了一条直达中汉的高速公路,偶尔超越运送全国各地支援中汉前线人员和物资的车队,上面挂着“中汉加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驰援中汉,共克时艰!” 等醒目标语。
离中汉越来越近,我的心却越揪越紧,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衷诚,他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转?中汉东面的西里收费站有一个检查站,警灯闪烁,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当地疫情防控的公告和相关知识。别克商务车被警察拦下来了,两个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医务人员给我们测量体温,结果我的体温高达37﹒6度,被送往离检查站最近的一个集中观察点。
西里集中观察点原是一家连锁酒店,被东城区临时征来用作集中观察点。观察点对隔离人员每天早晚各测一次体温,工作人员还加强了对隔离人员的健康宣传、法治教育、心理疏导等工作,同时定期对隔离点周边区域进行消毒,为隔离人员提供必需的日常生活保障。头两天我本身有点肺部发炎,高烧不退,我被确定为新冠肺炎疑似人员。我自嘲地想,难道我和衷诚真是一对薄命鸳鸯?如能和衷诚在黄泉路上做伴,或许是老天对我最大的眷顾。医护人员先后给我抽血、拍CT、做核酸检测,在结果没出来之前我有点紧张,我真怕见不到衷诚。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下,我的高烧很快得到了控制,我知道这是一个好预兆,因为对于新冠肺炎感染者来说,一般的退烧药物是不起作用的。第二天检测结果出来,我的核酸检测均为阴性,我要求解除隔离,我想尽快见到衷诚。工作人员不允,他们说要连续经过两次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后才能排除新冠肺炎感染,同时仍要隔离观察十四天才能解除隔离。
几天没有衷诚的信息了,我发信息给吴霞,她也没回,我特别的紧张,摊开手掌一看,手心全是汗水。我打开电视机,胡乱地翻着台,但根本看不下去;观察点发的杂志,我翻了几页便扔在一边;我在房间来回地踱步,心情特别烦躁,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深夜,吴霞发来信息:衷诚病情危重,刚抢救过来。
一夜未眠,我对着幽深的夜空默默祈祷,但愿衷诚能转危为安。
第二天一早,我终于接到衷诚的信息:替我好好地活下去!
“不!不!不!” 我对着手机撕心裂肺地喊,“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我们三年之约的日子,答应我,你不会失约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说假话,你不会骗我的!我在普神山等你!等你!!”
奇迹终究未能发生,当天晚上衷诚还是走了。
衷诚的去世让我觉得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刚刚充满希望的我,刹那间陷入无边的绝望之中。衷诚不在了,他是我生命中仅有的一缕阳光,我觉得我的人生没了任何意义。我神情恍惚,仿佛灵魂离开了肉体,一股刻骨铭心的痛让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我没想到衷诚的去世引来网上热议,不少人向他致以深深的痛惜和哀悼!愿他一路走好!人们说他身上闪耀着医德之光,他是我们身边的平凡英雄。多数人表示,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战胜疫情魔鬼,就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我为衷诚高兴,他是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医生,他的去世激励着人们团结一致,正视困难,为打赢中汉保卫战而努力。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又是一年芳草绿,又是一度春花红。我们终于夺取了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斗争的最后胜利,我们赶走了疫情魔鬼,打赢了中汉保卫战。普神山派出所公开给衷诚道歉了,康德乐医院为衷诚召开了追悼会,称衷诚是“抗疫”英雄,是共和国的“白衣战士”。
街道依旧熙来攘往,公园依旧人流如织。人们无须带着口罩,他们畅快地呼吸着新鲜且没有病毒的空气。这个春天竞如此冰冷,许多人闻不到鲜花的馥郁,那些温馨甜蜜的记忆,瞬间成了郁结心间永恒的苦痛。这个春天太过沉重,许多人奉献了力量,奉献了爱心,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沐细雨绵绵,观花团锦簇。普神山的春天是如此的美丽,这正是衷诚生前描绘的美好景象。今天是我和衷诚约会的日子,我准时出现在六角小石亭,往日那个穿着一身耐克运动短装的青年仿佛就在眼前。
“请问你是甄嫦小姐吗?”一个身着白色T恤的小青年捧着一束鲜花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神情恍惚,难道是衷诚?
“我是玫瑰之约花店的,衷诚先生让我把这束玫瑰花送给您。”
玫瑰花上插着一行字:好好活下去!我爱你!我在天堂为你祝福!落款人正是衷诚。
衷诚真的来了,他没有忘记我们的约会!我接过玫瑰花,闻着那醉人的芬芳,任泪水铺满我的双眼……
夕阳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向了普神山,它以灿烂的笑脸与人们作最后的告别。我捧着玫瑰花,沐浴着夕阳的余辉,坚定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