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承诺

“宗耀，我明天一早就回凌家洲。”吃完晚饭，把桌子收拾干净，刘灵美把儿子凌宗耀拉到阳台上，悄声说道，“我和你姐说了，她会安排徒弟小青来接送坤坤和莎莎。”

刘灵美不愿儿媳妇听到，她怕儿媳妇不高兴。凌宗耀在县城开了家装潢公司，请了个保姆负责照顾儿子凌坤和女儿凌莎的起居，不料保姆的母亲住院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凌宗耀只得把母亲接来，照看一双儿女。孙子十岁，孙女也已经五岁了，刘灵美照看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十天，这次才来三天，但她心里实在不放心水根、木根兄弟。这几天，她总是担心他们惹是生非、掉入池塘、饿肚子或是走失等等，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向他们的父亲凌海泉交待。

“妈，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我在你心中的份量还没水根、木根兄弟重呢？” 凌宗耀不高兴了，他朝着母亲吼道。

“你这里离开我没关系，但水根、木根兄弟俩离不开我。” 刘灵美执拗道，“既然我答应了海泉，我就不能食言。”

“你真是不可理喻！他们是傻子，他们不知道回报，你能照顾他们一辈子？你已经照顾他们11年了，对得起海泉叔了！将来你照顾不动了，咋办？” 凌宗耀把话说完，“嘭”的一声将门关上，坐在客厅透粗气。

这些话凌宗耀对母亲说过无数遍了，但母亲就是鬼迷心窍。母亲才五十出头，但头发花白，满脸憔悴，这都是照顾水根、木根兄弟累的，他心疼。这次保姆请假，他特地将母亲接来，让她享受天伦之乐，慢慢把水根、木根兄弟忘了。谁知才三天，她就想着回去。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在工地上摔死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和姐姐俩抚养大，如今自己公司效益还不错，姐姐开了家裁缝铺，姐弟俩都在县城买了房买了车，他希望将母亲接到县城和自己一块过，但母亲就是丢不下水根、木根兄弟。

第二天一早，刘灵美炒了一碗干饭，弄了一个回锅肉，打了个家乡蛋汤，听着儿子吃得吧嗒吧嗒响，她感觉非常内疚。儿子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如早饭，一碗干饭就着家乡蛋汤咕噜咕噜吃下去，他认为是人间美味。而他媳妇早上吃不下干饭，他只有和媳妇孩子一块吃稀饭馒头。她也想到儿子身边来，但她不能来，因为水根、木根兄弟比儿子更需要她。

将孙子送到小学、孙女送到幼儿园，刘灵美疾步来到客运站，登上了去老家凌家洲的班车。县城距凌家洲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看着一排排高大的建筑急速后退，她远远看了一眼儿子所住楼盘的大致方位，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凌水根、凌木根兄弟确实俩有点特殊，哥哥凌水根今年26岁，弟弟凌木根要小2岁，他们的智力只相当于2～3岁幼儿的水平，属于二级智力残疾。事实上凌水根、凌木根兄弟俩和刘灵美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之所以走入刘灵美的生活，源于11年前邻居凌海泉的一句临终嘱托以及当时刘灵美许下的一句承诺。

刘灵美和凌海泉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26年前，凌海泉与患有智障的妻子结婚，婚后先后生下两个儿子，由于遗传，孩子都患有先天脑瘫。在小儿子一岁多时，凌海泉的妻子因病去世，留下他一个人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不幸的是，11年前的一个冬天，家境窘迫的凌海泉突发心脏衰竭，四处筹钱到医院救治，却因治疗无果导致病情愈发加重。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内心却放不下两个患有脑瘫的儿子，弥留之际，凌海泉含泪拉着前来探病的刘灵美的手道：“他婶，如果我有个万一，帮照顾一下我两个小孩吧，给他们口饭吃就行了。”

“你放心，孩子有我。”刘灵美没多想就应承了下来，她不想给凌海泉留下遗憾。“有我一口吃的，绝对不会饿着孩子。”

凌海泉为人很好，勤劳务实还乐于助人。刘灵美的丈夫去世后，那时孩子还小，她不会耕地，她家的田地都是凌海泉帮着翻耕的。为感激凌海泉帮忙，刘灵美主动帮他家插秧。凌海泉在世时，村里70多岁的孤寡老人凌老水在家中意外摔断双腿，凌海泉将老人接到自己家里照看，和刘灵美一起请乡村医生给老人看病，并一直照顾到老人去世。在刘灵美心里，凌海泉的善举给了她带去很大的感动，也正因如此，在凌海泉临终托孤时，她才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没过多久，凌海泉就去世了，他的葬礼是刘灵美一手操办的。从那时起，刘灵美就承担起照顾水根、木根兄弟的重担。

令刘灵美没想到的是，一句承诺改变了她后半辈子的生活。水根、木根兄弟智力低下，他们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难以自理，连饮食起居都需要打点。刚开始的几年，水根、木根兄弟家里的责任田从耕种、播种、管理到收割，都是由刘灵美一手包揽，剔除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把米碎好送到他们家中。这注定是条艰辛的道路，刘灵美很烦，也很累，但是她义无反顾。

刘灵美尝试着教他们如何生火、做饭，以期他们学会自力更生，不料却诱发了一场火灾。 那时，水根、木根兄弟学会了生火、做饭，刘灵美心里美滋滋的。一天中午，刘灵美在家里做饭，水根蹦蹦跳跳跑到她家里嚷叫：“美、美婶，火！火！火！”

刘灵美跑到门口一看，水根、木根兄弟家着火了，火头已蹿出了屋顶。她赶紧呼喊救火，与村上人一起奋力灭火。但由于火势太猛，整个房梁都烧坍塌了，兄弟俩住的一栋破旧土木房烧没了。所幸水根、木根兄弟俩没事，他们看着自家的房屋变成一片灰烬，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一刻，刘灵美觉得命运对他们兄弟太不公了，父母双亡，上无片瓦，又是智障，她抱着他们哭成一团。

刘灵美把水根、木根兄弟接到家里住，还没住两天就和儿子凌宗耀闹僵了。水根、木根兄弟根本不懂事，用勺子浇水到电视机上，站在床上小便，买了新衣服第二天就用剪刀剪，然后撕掉。他们还剪掉凌宗耀媳妇一件新买的裙子，把他媳妇气哭了，后来跑娘家去了不肯回来。凌宗耀一定要赶他们兄弟出去，他对母亲说，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刘灵美耐心对儿子说，你要克服一下，将贵重东西藏起来，我答应你海泉叔要照顾他们兄弟的。如果我不管，他们兄弟肯定会出事的。凌宗耀见说服不了母亲，一气之下跑到县城租了套房子住，连续两年过年都是在外面过的。刘灵美理解儿子，水根、木根兄弟俩的介入，扰乱了他们一家正常的生活。她也被他们气哭过，因为跟他们没办法把道理讲通。有时她真想放弃，但又于心不忍。

为了让儿子回家过年，刘灵美思忖着帮水根、木根兄弟重盖房子。她积极向村委会反映情况，申请解决了部分资金，不够的发动亲友捐款。她将儿女一年三节给她的一万块钱捐了出来，为其他人做出了榜样。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她请专人进行设计，帮水根、木根兄弟盖了一栋三间一层的砖混房，还出钱添置了一些家具。

每晚睡觉前，刘灵美都要帮水根、木根兄弟俩把衣服搭配好，不然不知冷暖的两个“孩子”会把衣服全部穿上身，生怕别人拿走一样。每天晚上，刘灵美还得把他们家的门锁好，不然他们不知会跑到哪里去，到时得满村子找人。每天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刘灵美把水根、木根兄弟俩当亲生儿子一样，不厌其烦、不图回报，默默地照料了11年。

“美、美婶回、回、回来了！” 正在田里挖荸荠的水根看见刘灵美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扔掉铁锹就往村口奔。

“美、美婶！” 木根也不甘落后，两兄弟像短跑比赛似的。

水根接过刘灵美手中的行李，木根搀着刘灵美的胳膊，他们的头昂得特别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们像是告诉众人，我们的“妈妈”回来了，我们是有“妈妈”的人。在他们心目中，美婶就是他们妈妈。

“你们乖不乖？” 刘灵美笑吟吟问。

“乖！”水根赶紧汇报，“我、我们在龙顺伯地里挖荸、荸荠，我们挖、挖得可快了，龙顺伯昨天还表、表扬了我。”

“龙顺伯也表扬了、了我！” 木根生怕哥哥抢了他的风头，“我挑了一担荸、荸荠上街卖、卖，龙顺伯说，说我力气可、可大了！”

“听话就是好孩子，美婶就喜欢你们。” 刘灵美从行李包里拿出两个苹果，和颜悦色道：“这次你们表现很好，美婶奖赏你们每人一个苹果。”

水根、木根兄弟俩啃着苹果的动作很夸张，看得出来，他们得到美婶的奖赏感觉特开心。

这次去县城带孙子孙女，刘灵美特地将水根、木根兄弟托付给龙顺。龙顺家正要挖荸荠，刘灵美说，让他们俩做点事最起码不会乱跑。来到龙顺的荸荠地前，龙顺叫苦连天：“灵美啊，你总算来了。他们俩怎说都不听，两人拼命挖，好好的荸荠，挖坏了三分之一，卖都卖不出去。”

“龙顺哥，给您添麻烦了！” 刘灵美感觉不好意思。

“没什么。灵美啊，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你，你真不容易。” 龙顺感叹道，“以后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回到家里，见晾衣杆上像麻花似的胡乱挂着几件衣服，刘灵美心里一喜，水根、木根兄弟知道洗脏衣服，这就是个进步。

“这衣服谁洗的？”

“我！”“我！”

两兄弟都举起手。

“你们会洗衣服很好，但晾衣服要晾抻，不要卷在一起，这不好穿。” 刘灵美重新将衣服洗了一遍，说，“你们再晾一下。注意，一定要晾抻。”

两个人按刘灵美的要求，将衣服搭在晾衣杆上，抖了抖，然后用手抚平。

11年来，令刘灵美欣慰的是，她的话水根、木根兄弟还听得进去，你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他们的智商水平提升到了3～4岁幼儿的水平。他们对她的依赖感特别强，只要她一生气，他们立马变得听话起来。有一次兄弟俩去门口池塘顽水，刘灵美真生气了，说你们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们了。他们俩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一脸的歉意，站在刘灵美身边一动不动，她去哪，他们就跟着去哪。那天刘灵美洗头，兄弟俩一个人抢着倒水，一个人帮着洗头，两个人都特别殷勤。那时刘灵美哭了，对两个只有幼儿智商水平的兄弟，能有今天的表现，她很感动。有时，刘灵美不高兴，他们还会帮她捏脚捶背，逗她开心。

刘灵美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知道没有母亲的滋味，所以看到水根、木根兄弟没有父母心里觉得特别难受。开始抚养水根、木根兄弟时，她家经济条件一般，为改善家里经济状况，她时常帮人做饭赚钱。她做的菜不错，附近人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帮忙。那段日子最辛苦，她经常告诫自己，苦点累点没什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想让自己后悔。如今，水根、木根兄弟是乡里的精准扶贫对象，享受扶贫帮扶政策。兄弟俩的责田承包给了别人，一年有1500元左右的收入。现在两兄弟吃饭问题不大，但要吃好穿好却不容易，仍需要她的补贴。不过，这已经让刘灵美很满足了。

夕阳把整个大地变成了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凌家洲的山川、田野、村庄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吃完晚饭，刘灵美坐在院子里听采茶戏，或许是几天没见到美婶，或许是怕美婶再次出去不管他们，水根、木根兄弟俩一个捶背，一个按脚，两人脸上极力挤出讨好的笑容。刘灵美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人间真情，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这笑容震撼着凌宗耀，母亲在他家里从来没有如此舒心的笑容。今天快下班的时候，凌宗耀这才想起母亲血糖偏高，要他帮买台血糖仪，再配些口服降糖药。前两天忙得忘了，他赶紧去药店买了血糖仪和降糖药，趋车往凌家洲赶。看到如此情景，凌宗耀流泪了，难道我还不如两个智力残疾人吗？他们尚知道知恩图报，哄母亲开心，而我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却只会让母亲伤心难过。母亲信守承诺，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她这种大爱无疆、信守承诺的精神，是对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传承和发扬，我为什么要阻拦她呢？

那晚，凌宗耀在家里住了下来。他很久没在凌家洲住了。

从此以后的每个周末，凌宗耀都要带儿子凌坤和女儿凌莎回凌家洲看望母亲，和母亲一起照顾水根、木根兄弟。

凌坤、凌莎兄妹和水根、木根兄弟顽得很开心。凌坤帮水根、木根兄弟系上红领巾，教他们做操，教他们唱歌，教他们识字、算数，水根、木根兄弟都可以数到100了。傍晚，凌坤要解下他们脖子上的红领巾，水根、木根就是不肯，三个人在客厅团团转。凌莎教水根、木根兄弟跳舞，看着他们两个像企鹅似的，一招一式都显得特别别扭，刘灵美和凌宗耀母子在一旁笑出了眼泪。

那是一个秋天的周末，云淡风轻，阳光明媚。凌宗耀一早去农贸市场买菜，买了母亲最喜欢吃的回肠，买了水根、木根兄弟喜欢吃的猪脚，然后带着一双儿女，驱车往凌家洲方向疾驶。见到凌宗耀一家三口，水根、木根兄弟在院子里高兴得起跳。水根大声呼叫：“美婶，宗耀哥来了！” 由于近段时间交流得多，水根、木根兄弟说话顺溜了许多。

“妈，今天您歇着，中午的菜我来弄。” 凌宗耀招呼着把菜拎进厨房，一个人欢快地忙碌起来。

“奶奶，我的作文《身边的关爱》获奖了。” 一进门，凌坤就向奶奶报告喜讯。

“那你念给奶奶听听。”

“世界处处都有爱，人间处处有真情。爱，可以是朋友给的；爱，可以是同学给的；爱，可以是老师给的；爱，可以是邻居给的。

我奶奶将爱献给了邻居，我的水根、木根两个傻叔叔。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我奶奶因为一句承诺，毅然地接过重担，无怨无悔照顾他们十几年……

天空对鸟儿的关爱，是要让鸟儿飞得更高；水对鱼儿的关爱，是要让鱼儿自由自在的游动。曾经有一位伟人说过：“得不到友情的人将是终身可怜的孤独者；没有友情的社会，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说得多好啊！因此，人与人之间需要关爱，我们必须学会去关爱他人。奶奶为我做出了榜样，今后，我要接过爱的接力棒，像奶奶一样去关爱两个傻叔叔……。”

水根、木根兄弟不知道凌坤念什么，他们只知道一个劲地鼓掌。

刘灵美一把抱住孙子，眼泪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