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所长

莲花乡的莲是一绝。每年盛夏时节，莲花乡便成了莲的世界、花的海洋，呈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壮观景色，吸引了许多城里游客前来观光。

司法所万义云所长的慢也是一绝。万所长做什么事情都慢，不着急，不上火，不论是去开会、去吃饭或是出门旅行，他总是慢慢腾腾，似乎不迟到就不舒服似的。有一次去县里开政法工作会，乡长叫通迅员催了三遍也不见万所长的人影，眼看时间来不及了，乡长只好叫司机发动车加速前行。这时万所长才出现在乡政府门口，乡长都气晕了，恨不得下车捶他一顿，他打开车窗怒吼道，你自己坐公交车去。万所长也不着急，搭乘公交车从省城辗转到县城，赶到县城会都散了。

万所长五十出头，瘦高的身材，背有点驼，长长的眉毛，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万所长因为慢，人人称之为慢所长。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莲花乡司法所工作，慢所长是我的直接领导。第一次下乡，我就领教了慢所长的慢。那天新城村周、段两姓因为青峰岭山林权属发生纠纷，乡长命慢所长前去调解。莲花乡就一条千米来长的老街，人们以街为市，街道两旁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街上有挑担赶路的，有骑三轮车送货的，汽车穿梭往来，人声鼎沸, 活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慢所长熟人多，话也多，人们拉着他问这问那，他总是笑容满面，不厌其烦的解答；抑或是聊家常，谁家媳妇贤惠，谁家儿子争气，谁家丢了一只狗，谁家捡了一只猫，等等。一条千米长的老街，我和慢所长骑着自行车愣是走了两个小时，赶到新城村已是吃中饭的时光。

我是个急性子，一路上憋得很难过。上了自行车，我忍不住问：“慢所长，乡长叫我们调解周、段两姓山林权属纠纷，要是他们打起来怎么办呢？”

慢所长笑眯眯道：“不着急，死不了人的。”

我们赶到新城村时，周、段两姓在村委会已经打起来了。有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个人打破了头，送到乡卫生院包扎去了。

村支书抱怨道：“慢所长，你也太慢了！你叫我九点钟约双方代表到村委会来调解，现在都快吃中饭了！”

我心里一惊，因为周、段两姓发生肢体冲突我们是有责任的。

慢所长淡然一笑，他简要问了一下情况，然后拨通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请他们派人来处理打架事件。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带走了当事人员。

慢所长与双方代表在会议室协商，他慢条斯理道：“青峰岭保持原状最好，东、西、北面由周家耕作，南面仍然是段家祖坟山，你们何必翻烧饼呢？”

周家代表争执道：“青峰岭主权是周家的，我们有解放前的土地证，段家不能再在青峰岭葬坟了。”

段家代表反击道：“整坐青峰岭都是我们先人买下的，你们周家人不能在山上耕作。”

慢所长道：“既然你们是这个态度，那今天是谈不拢的。但我要讲清楚，要是你们因纠纷打死了人，可不关我的事。”

这时众人才想起他们中的代表有的被派出所带走了，有的送进了乡卫生院，于是口气一下软了下来：“慢所长，我们听你调解，叫派出所把人放了，行吗？”

于是双方又坐下来谈。慢所长希望双方签个协议，但双方代表都不肯签，因为他们怕成为历史罪人。谈到傍晚，双方都没谈出个果，最后勉强达成了维持现状的共识。

回乡政府的路上，慢所长问：“小王，你觉得今天的调解成功吗？”

我说：“不算特别成功。”

慢所长道：“如果周、段两姓没打架，可能达不到这个效果。有些事急不得，慢效果更好。”

我愕然，难道慢所长姗姗来迟，就是想让周、段两姓发生肢体冲突？

我有很多同学分配在省城、县城，只有我分配在乡镇。见我失落的样子，慢所长劝道，乡镇比起省城、县城，虽然条件要差一些，但更能锻炼人，或许将来你的成就更高。你在乡镇什么样的事都会遇到，与什么样的人都会打交道，你成不成材，就看你敢不敢把自己置于乡镇这个大熔炉中。遇到困难并不可怕，关键在于你怎样去克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和坎，吃苦受累并不可怕，怕的就是你不能吃苦受累。常言说的好，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得到甜中甜，不能吃苦，将来你什么也得不到。慢所长还说，农民群众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憨厚、朴实。与农民打交道，要尊重他们，不能瞧不起他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把处理问题看作是服务，对他们要有亲和力，认真地听他们说，要不厌其烦的听完他们的陈述，再根据所掌握的情况讲道理、讲法律依据，使他们感到你所说的是维护他们的，这样他们才能信服你、信任你，你在他们的心目中才有一定的位置。要让司法所成为群众的出气筒，群众的气出完了，这个社会不就和谐了吗？

慢所长一席话增添了我在乡镇工作的信心，也让我掌握了一些调解技巧，尤其是他把处理问题看作是服务的观点，让我茅塞顿开。由于我性子急，过去我参与纠纷调解，不等纠纷双方说完，就依法依规亮出自己的观点，结果双方均不接受。慢所长说得对，要不厌其烦的听完他们的陈述，他们陈述的过程其实就是他们情绪宣泄的过程，他们情绪宣泄完了，才能更理性地接受我们的观点。还有他让司法所成为群众的出气筒的观点特新颖，群众把气撒在司法所，心中的气消了，自然不会再去闹了。

后来，我的性子也慢了许多。我惊讶地发展现，我一慢，所有纠纷都迎刃而解。一些在我看来解决不了的纠纷，纠纷双方从上午争到下午，最后自己争得精疲力竭，回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慢所长性格之所以慢，是他长期搞司法调解工作形成的。

一天，一对小夫妻跑到司法所闹离婚，他们俩结婚才三个月。女的说，男人骗她，送她家的礼金全是借来的，还有，过去对她好全是装的。男的说，女人好吃懒做，天天要吃好的，就是金山银山也要吃光。双方都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坚决要求离婚。

慢所长笑眯眯地听完他们的陈述，拿出一本司法调解笔记本，记下了他们的诉求，和颜悦色道：“你们俩的离婚诉求排在66号，下个月5号过来调解。”

女的一听就不高兴了，她嚷道：“你这不耍我们吗，办个离婚还要等下个月？” 男的捶桌子骂慢所长不作为，扬言要到上级告他。两人在司法所闹了一个多小时，慢所长就是不给办。

见闹得差不多了，慢所长瞟了我一眼，道：“小王，今天不是去枫树村吗？” 我心领神会道：“所长，我们该动身了。” 慢所长做了一个请的姿式，道：“你们先请回，否则耽误我们的工作，你们的离婚诉求又要推迟一天了。”

一路上，我忿忿不平道：“慢所长，这两夫妻太猖狂了，您为什受这窝囊气？给他们办了不就结了！”

慢所长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夫妻过日子有个磨合的过程，或许磨到下个月5号他们就不想离婚了。”

果然不出慢所长所料，后来这对小夫妻不再闹离婚了。年底，这对小夫妻给慢所长道歉来了，说当时一时冲动，要不是慢所长按着，他们可能做出终生后悔的事来。原来，这对小夫妻在省城开了个服装店，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可不久，我却忘了慢所长的教诲，做出了令我一辈子都后悔的事来。

那年夏天特别热，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从地上卷起一股热浪，炙热的气息让人汗流浃背。慢所长请假照顾生病的老伴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司法所当班，坐在办公室的我就像刚睡醒似的，昏昏沉沉不想动弹。李副乡长带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找到我，说是请我帮个忙，帮这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办个假离婚证。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叫秦爱莲，她丈夫在县农业局工作，两人育有两子一女，说是离婚后两子一女可随丈夫上商品粮户口。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假离婚没办过，要不还是等慢所长来办。李副乡长不悦道，你年纪轻轻的办事怎么这么拖沓？要是让你攻坚克难怎么办？这事我会跟慢所长说，出了问题由我兜着。我一想也是，这事李副乡长出了面，我何必做恶人呢？

慢所长上班后，我把帮秦爱莲办假离婚证的事向他汇报了。慢所长一听，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和过去慈眉善目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指着我怒斥道：“你糊涂啊！你糊涂啊！我叫你凡事慢、慢、慢，你怎么忘到后脑勺去了呢？”

原来，李副乡长带着秦爱莲找过慢所长，慢所长不肯办假离婚证，后来在李副乡长施压下，慢所长要求秦爱莲和丈夫签一个假离婚协议书，结婚证压在司法所，三个月后销毁假离婚证。谁知秦爱莲的丈夫不肯签假离婚协议书，慢所长觉得其中有问题，一直顶着不办。

我嘟囔道：“是秦爱莲自己央求办的，有什么问题？”

慢所长急了：“我们办的离婚证哪有假的？万一她丈夫真想离婚呢？”

我第一次见慢所长急了，那样子像老虎吃人似的。我有点害怕，心里祈祷秦爱莲早点将假离婚证还给我。

春节前，秦爱莲哭着跑到司法所，要我将丈夫还给她。原来自从办理假离婚手续后，她丈夫不再回家了。她去县城找丈夫，她丈夫冷冰冰道，我回去干什么？我们之间没任何关系了。原来她丈夫与单位一漂亮女同事好上了，于是想方设法与妻子把婚离了。当然，帮儿女上商品粮户口也是事实，这是离婚最好的由头。

在丈夫与新欢结婚的当天晚上，秦爱莲在家自缢身亡。

得知秦爱莲上吊的消息，我惊呆了，因我的工作失误，导致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在人间。我彻夜难眠，我第一次意识到，跟经验丰富的慢所长比，我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

进入六月以来，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雨水之中，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十几天。上游的水呼啸而下，江河水位猛涨，莲花大堤超警戒线一米多。接到乡防汛总指挥部的命令，所有防汛分指挥部的人员都到各自岗位开展防汛工作。

慢所长和我分在在青沙圩防汛分指挥部，慢所长是分指挥长。青沙圩是莲花河边上一个单独的小圩子，有1600余人，5000多亩耕地。青沙圩堤身单薄，历来是莲花乡防汛的重点区域。据预测，洪峰明天中午过青沙圩，可今天大口湖段水位距堤顶不到一米，慢所长心急如焚，要求青沙村抽调100名基干民兵迅速搭建围堰，防止河水向圩区倒灌。慢所长做事雷厉风行，他身先士卒，冒着大雨和民兵们抗着草袋在大堤上来回穿梭。只见他脚底生风，动如脱兔，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都跟他不上他的步伐。看到他矫健的身影，我很难将“慢”字和他联系在一起，这还是我认识的慢所长吗？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奋战，第二天凌晨一条宽1米高1米的围堰屹立在大堤上。我正想靠着围堰打了个盹，慢所长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叫我与村支书立即通知群众转移到安全地带。然而，青沙村的群众见怪不怪，许多人舍不得家中的坛坛罐罐，就是不肯转移。慢所长急红了眼，他揪住村支书的衣领厉声道，要是一个群众没转移，我拿你是问！一夜未合眼的慢所长不顾身体的疲劳，逐家逐户督促群众安全转移，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安全转移，他才最后一个离开村庄。

可是洪峰比预想的更为猛烈，慢所长刚上堤，围堰冲垮了，大口湖决堤了。不到十几分钟的功夫，青沙圩成了一片泽国。慢所长心有余悸，要不是围堰阻挡了洪水，要是晚点转移群众，后果将不堪设想。

青沙圩决堤在全省造成了恶劣影响，事后，县纪委给予慢所长撤职处分。县纪委通报指出，万义云同志人称慢所长，他决策慢，搭围堰慢，作风散慢，做事拖沓，处置不力，对青沙圩决堤负有直接领导责任。

看到通报，我为慢所长喊冤。慢所长在这次防汛中决策不慢，搭围堰不慢，作风更不散慢，他在涉及重大而敏感的问题时一点也不慢，只不过因为他过去性子慢给人造成做事拖沓的感觉。这么大的洪水，任何人在青沙圩当指挥长都会决堤，但决堤后无一人伤亡这就是一个奇迹。慢所长不是一个罪人，他是一个功臣！

我找到慢所长，要他去县纪委申诉。慢所长淡然道，青沙圩决堤是事实，我是指挥长，理所当然要负责任。

青沙村支书带着100多人到县政府大院为慢所长鸣冤。县委书记接待了上访群众，县纪委被迫撤销了对慢所长的撤职处分。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县纪委第一次撤销处分决定，从此，慢所长大名远扬。

多年后，我调离莲花乡走上领导岗位，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和慢所长在一起工作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