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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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延绵数百里的群山中，一座红石山突兀而出，引人注目，人称红石岭。红石岭下有一个小山村，有五十几户人家，姓辜，随地貌特征称之为红石岭辜村。
据说红石岭辜村有四百多年的建村史，明末清初，辜姓先人为逃避战乱，逃难至此。当时辜姓先人已饿了三天，逃到红石岭山脚下已奄奄一息，他在山脚下的小溪中捧了一口水喝，清洌甘甜，看到山上有金黄色的果子，使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到山上采了些果子吃，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辜姓先人认为红石岭风水不错，就在山脚下驻扎下来，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才有了今天的红石岭辜村。
红石岭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常年白雾缭绕，你仰头向上望去，可以看到红色的山尖直插入白云里面，无法看到它的真实面目。红石岭顾名思义以红石为主，山顶上是红石，山脚下也是红石，土地非常平脊，只有半山腰有一块六十几亩的山地可种植旱作物，山脚下有一块高低不平的耕地种植水稻，人们在红石的缝隙中栽种一些蔬菜、玉米、大豆等，因此红石岭辜村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穷村。
红石岭辜村的穷还在于村上人患病的多，不少人四十几岁就开始患病，生病了不能劳作，又要花钱医治，许多人家因病致贫或因病返贫，据说红石岭辜村很少有人活过七十岁。
初秋的天空里，团团白云像洁白的棉絮，在空中变换着曼妙的姿态，慢慢地飘浮着。秋风和煦，阳光明媚，树木开始脱下她绿色的夏装，换上了金色的秋装。拐子慵懒地躺在藤椅上，沐浴着秋日的阳光，听着收音机，口中念念有词地哼着曲，他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桔子树上挂满金灿灿的果实，眼角眉梢都藏着笑意。
“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拐子一拐一跌哼着曲来到灶房，从锅中铲出一碗红烧肉，用手抓了一块扔进口中，香儿不腻，主要是那层肥肉到嘴里化成汁水的感觉，回味无穷。拐子做红烧肉有一绝，他选择做红烧肉的肉一定要是五花肉，那种三层加肥加精肉的，还带有肋骨，这种肉做出来的红烧肉肥嫩而不油腻，肋骨旁边的肉质又松嫩，他在烧制的过程中加上五香八角茴和红糖，色泽红润，香气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拐子将红烧肉放在小竹篮里，吆喝一声：“三虎，把这个送到石头家里去。”
三虎从地上蹿起来，摇着尾巴，咬住篮框，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往山下飞奔。
三虎是一只金毛猎犬，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威武雄壮。它是大虎的后裔，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野猪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树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住野猪的大腿，野猪落荒而逃。
望着三虎矫健的身影，拐子开心地笑了。三虎既是他的帮手，更是他的朋友。
拐子和石头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这在红石岭辜村众所周知。他们之所以成为兄第，源于大虎，也就是三虎的祖辈。
说来拐子不是红石岭辜村人，他是五十年代中期哑巴从泗水街上捡来的。泗水当时是区公所所在地，后来改为泗水公社，现在叫泗水乡。哑巴年轻时力大无比，挑一百多斤重的担子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当时红石岭辜村在山上种了梨瓜，大队就叫哑巴送一担梨瓜去区公所。放下梨瓜，哑巴准备返回红石岭，在街口看见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圈人，原来一个一岁左右瘦骨嶙峋的幼儿被遗弃在街上，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哑巴不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见幼儿哭个不停，就向旁人讨了口水给幼儿喝，谁知幼儿哭声骤停，望着哑巴咯咯地笑了起来。哑巴起了恻隐之心，呆在幼儿边上不肯离去，希望有好心人将幼儿抱走。可是直到天黑，幼儿无人问津，这时幼儿可能饿了，又大声啼哭起来，声声凄厉，让人肝肠寸断。哑巴见状，下狠心在街上买了一个包子给幼儿吃，幼儿接过包子却不吃，拉着哑巴的手不放。哑巴只好抱起幼儿，幼儿才放心地啃起包子来。哑巴流泪了，于是将幼儿抱回了红石岭。
哑巴将幼儿抱回红石岭后如获至宝，带着幼儿走东家串西家找村上的哺乳妇女讨点奶喝。村上人虽然穷，见哑巴没有娶亲，带个小孩不容易，也都出手相助，这家人送一双鞋子，那家人送一件褂子，另一家送一条裤子，还有的送上一些吃的东西，就这样哑巴将幼儿养到两岁多。
村上同年龄段的小孩都会跑，谁知幼儿不会走路，连站都站不起来。哑巴心急如焚，抱着幼儿到大队问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不懂，哑巴又抱着幼儿走了五十多里山路来到泗水卫生院，医生告诉他幼儿得了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是由脊髓灰质炎病毒引起的一种急性传染病，这是50年代常见病，其主要病变在脊髓灰质，损害严重者可有瘫痪后遗症，50年代末普遍采用疫苗预防后，其发病率已大大下降。原来幼儿的父母已经知道儿子患了小儿麻痹症，家里小孩多养不起一个残疾人，故而将幼儿抛弃，耽误了医治良机，使幼儿病情更加严重，后来成了一个拐子。
哑巴郁闷地将拐子带回红石岭。石头娘同情地说：“哑巴，你一个人活得都难，带一个拐子咋活哦？”大胖娘正颜厉色道：“你赶紧把拐子送回泗水街，这是全村的麻烦。我有言在先，我是不会管的！”
村上人众说纷纭，大家都觉得哑巴千万不要养个拐子。
哑巴想想也对，本想养个儿子做伴防老，现在养个拐子有可能成为自已一辈子的累赘，再说自家活得也难，他也不想害了拐子，于是他只好将拐子送回泗水街。当哑巴将拐子放到泗水街口转身就跑时，拐子大声哭叫道：“爹，爹！”
哑巴虽哑但不聋，这是拐子第一次开口讲话，他曾想教拐子说话，但无奈自己是个哑巴无能为力，没想到拐子无师自通。拐子的哭喊让哑巴撕心裂肺，他停住脚步，两眼噙满了泪水，下决心将拐子带回了红石岭。
生产队在红石岭半山腰种了梨瓜，从村上到梨瓜地要走二十几分钟，由于哑巴孑然一身，就派哑巴到地里看守。哑巴就在山上搭了一个茅棚，白天劳作，晚上与拐子寻欢作乐，爷俩其乐融融。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拐子就到八岁了，村上同年龄段的石头、大胖都到小学读书去了，唯有拐子在山上独自玩耍。
拐子天资聪慧，经常在地里算梨瓜，哑巴见状决定送拐子去上学，他希望拐子学点文化，将来能自食其力。
从红石岭到小学有二公里路程，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哑巴家住半山腰，平常人下山只要二十几分钟，拐子腿瘸得很厉害，要走一个多小时。而且下山要经过红石溪，连接红石岭辜村与红石岭的是一座小木桥，下游是一片沼泽地，那里古木参天，遮天翳日。当地人很少敢到这片沼泽地里去，即使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过。这片土地之所以与外界隔绝，原因就是有森林与沼泽的阻隔，因为那沼泽地看上去阴森恐怖且神秘莫测。说是小木桥，其实就是一棵枯木横卧成桥，桥很滑，一不小心容易滑入红石溪，如果春天水量足冲进沼泽地那就麻烦了。
当哑巴征求拐子意见的时候，拐子坚定地点了点头。哑巴为防备意外，就让大虎接送拐子，中午让大虎送饭给拐子去吃，既免去了路途劳顿，也可以让拐子在学校一心一意学习。
大虎是哑巴养的一条大黄狗，自从拐子上学后它便有新的使命。大虎很忠诚也很通人性，它认定拐子后，不论艰难困苦，始终不离左右，与拐子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大虎很灵活，只要拐子一个暗示它便心领神会，急其所急，解其所难，拐子牵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一路护驾，便没人敢来欺负。自从哑巴带着大虎送了一顿中饭给拐子后，大虎便承担起每天送饭给拐子吃的重任。
拐子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哑巴也不会给他起名字，上学后就随哑巴的辜姓叫辜拐子。
因为有大虎的陪同，拐子顺利上完小学。有一年春天，雨大路滑，拐子过红石桥的时候不敢走，便抱着枯木爬着走，书包不小心掉进小溪中。拐子便伸手去捞书包，不料整个人滑入湍急的溪流中，在即将冲入沼泽地的时候，大虎猛地蹿入溪水中，死死地咬住拐子的衣服，将拐子拖到岸边。此后，拐子逢人就说大虎是他的救命恩“人”。
大虎还是拐子的保护神，它容不得别人欺负他。生产队长的儿子叫大胖，人如其名是个大胖子，脸上肥肉颤动，笑的时候眼睛都不见了，走路像一只蹒跚的鸭子。大胖贪玩不愿读书，做作业就抄拐子的。有一次拐子挨了老师的批，原来他和大胖的作业做错了，错得一模一样，老师误认为拐子抄大胖的。后来拐子就不让大胖抄，大胖急了，就抢，争抢中把拐子的作业本撕碎了。拐子也不是善茬，就抢大胖的作业本，大胖不肯，一掌将拐子掀翻在地，但拐子揪住大胖的书包不放，大胖气急败坏，他迎面两拳，将拐子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这时正好大虎咬着竹篮送饭给拐子吃，见拐子挨打了，它放下竹篮，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大胖掀翻在地，把大胖过年刚做的士林布褂子撕得粉碎，并对大胖齜牙咧嘴，吓得大胖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大胖怀恨在心，他纠集几个同伙准备对大虎实施报复。那天大虎照样送饭给拐子吃，大胖等人躲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上，在拐子吃饭的时候，悄悄将打有活结的绳索往下放，套住大虎的脖子后几个人拼命往上拉，大虎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叫声。
拐子一怔，他扔掉饭碗哭叫道：“大胖，求求你了，快把大虎放下来！”
“放你娘的头！我要剥了大虎的皮，卖狗肉买我的士林布褂子。”大胖将绳子绑住怒骂道。
“大胖，你放了大虎，我赔你钱！”拐子哀求道。
“哑巴穷鬼一个，你拿什么赔？” 大胖不予理睬，“大虎赔给我正好。”
正在这时，班长石头过来了，他高声叫道：“大胖，你赶紧将大虎放下来！”
“石头，这是我跟拐子的事，你滚一边去！”
“这事我管定了。” 石头在班上个子最高，他膀大腰圆，身体壮实，站在跟前像一尊铁塔一样。他将书包扔给拐子，三步两脚爬到树上，将大胖等人掀下槐树，把绳索放了下来。
拐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大虎痛哭流涕。
石头指责道：“大胖，大虎弄死了谁送饭给拐子吃？你再找大虎的麻烦我就对你不客气！”
大胖打不过石头，只好悻悻而去。
从此拐子和石头亲如兄弟，两人成为一辈子的朋友。
时光一晃过去六十年，如今拐子成了红石岭辜村的首富。说首富其实收入也少得可怜，一年收入才三万多，可这在红石岭辜村却是个天文数字，因为平常人家一年有五千块钱的收入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拐子成为首富也是石头帮忙的结果。
八十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胖已成为村小组长，他以拐子不是红石岭辜村人为由，拒不分田地到拐子。石头据理力争，并找到泗水乡政府，终于明确拐子就是红石岭辜村人，让拐子分到了田地。
拐子虽然不出门，但知天下事，他天天听广播，了解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重要性，别人种水稻他种梨瓜，别人种梨瓜他栽种柑桔，他总是先人一步，高人一筹，因此日子过得很殷实，天天有肉吃，日日有酒喝。有一天他找石头商量：“石头，我想把红石岭山上六十亩地全部转包过来。”
“你想做什么？”
“我想栽柑桔。”
“那你给人家多少钱一亩？”
“每亩三百块。”
“你疯了吧？就是山下水田也不要三百块一亩。” 石头诧异地问。
“我虽不是红石岭辜村人，但乡亲们把我养大，多给他们点钱我乐意。”拐子诚心实意地说。
由于拐子出的钱多，在石头的帮助下，红石岭山上的旱地全部转包给了拐子。拐子叫石头帮他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有关柑桔种植的书籍，又托他在外地买来果苗，头三年他在地里间作西瓜，第四年柑桔投产后收入逐步稳定下来。现在“红石岭蜜桔” 已成为当地一个品牌，不少经销商趋之若鹜，产品供不应求。
拐子赚钱后在山上盖了一幢小洋楼，面积不大，一个小院落，白墙红瓦在绿树丛中特别醒目。只是大胖的小女儿在广东打工后汇来十万块钱，大胖在家盖了一幢三层楼房才把拐子比了下去。
大胖小女儿的成功给了红石岭辜村极大的冲击，原来外面的钱这么好赚？于是村上的年轻人纷纷效仿走出去，他们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都后悔没有早走出去，有的人甚至出去后就有不再回红石岭辜村的想法，因为红石岭实在太穷了。
月色朦胧，笼罩着这初秋的夜，让世界充满神秘色彩。在月色中，石头穿过红石桥准备到山上找拐子。红石桥不再是枯木搭建，两年前，拐子花了一万块钱，将红石桥建成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小桥，既可人行又可车行，老百姓生产生活方便了许多。不仅如此，拐子还出资就地取材在村上铺上红石路，将家家户户用红石连起来了，村上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人们走家串户不再满脚泥泞。
“拐子，红烧肉留给自己吃，不要老是叫三虎送给我。” 石头将小竹篮放在桌子上说。
“我不是送给你吃的，小孩子要补身体不是？” 拐子顺手扔给石头一支烟。
三虎见石头来了，发出欢快的声音，揺着尾巴，在石头跟前坐下，显然和石头很熟。石头看着三虎，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
“水质检测报告拿到了，矿物质果然超标。”石头将报告递给拐子。
拐子接过报告看了一会，顿时皱起眉头，报告指出，红石溪的水铬、铅、汞明显超标。拐子查过资料，铬会引起支气管哮喘，导致呼吸系统癌症。铅化合物对人体的影响主要是神经系统、肾脏和血液系统，也会引起肾功能衰竭，影响智力发育等。汞对人体的危害最大，会导致神经系统紊乱，肝功能衰竭等。
放下报告拐子沉重地说：“为什么我们村人寿命短，跟长年累月喝红石溪的水有关。”
上个星期，大胖到省城住院去了，据说是患了肺癌。联想到哑巴爹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石头老伴前年也走了，拐子就分析红石溪的水可能有问题，于是叫石头带水样到县疾控中心去检测，果如所料。
“石头啊，你赶紧拿着报告到乡里找一下乡长，看能不能帮村里打口井，这可是事关红石岭辜村千秋万代的大事。”拐子叮嘱道。
“是啊，红石岭本来就穷，一人有病，全家几十年都活不出头。” 石头深有感触，他老伴患病用完了家里所有积蓄，最后还是走了。“我明天去乡里问一下看。”
第二天，石头找到泗水乡乡长，乡长看完将报告扔还给石头，说：“全乡像红石岭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乡里工资都发不出，那里有闲钱去打井。”
石头给拐子回话，拐子思考半天说：“石头，这口井我来打，你去找个打井队。”
石头找到打井队，打井队队长看完现场后说：“红石岭辜村地处半山腰，地质条件复杂，打一口井最少要十二万元。”
拐子存了六万块钱，打井显然还不够，他咬咬牙说：“那我再干两年，争取尽快凑齐十二万。”
“打井是村集体的事，你还是要留些钱养老，要不这事你就不要管了。”石头劝道。
“不，这事我一定要管，而且要管到底！反正我一个人无牵无挂，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红石岭辜村就此凋败，我要对得起死去的哑巴爹，也要对得起村里的父老乡亲。” 拐子的神情异常坚定。
石头见状，只好苦笑地摇摇头。
“今年过年大宝、二宝会回家吧？” 拐子问。
“不晓得。”石头摇摇头，浑浊的目光里闪现出一丝忧虑。
望着石头佝偻的身影，拐子心里不是滋味。
石头原来是村上高大威猛的男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在泗水公社举棍比赛中曾拿过第一名，但这两年却老得特别快，脸上爬满了皱纹，高大的身材不再挺拔，佝偻的身体显得比原先矮了一大截。拐子知道，石头主要是心累。
前年石头老伴去世了，这对他打击很大，原来乐观风趣的他从此寡言少语了，很少有人看到他的笑脸。尤其是他两个儿子大宝、二宝出去打工后，两三年没回家，家里的负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既要起早摸黑做农活，又要照顾孙子孙女的起居，还要管他们上学读书，虽然经济上窘迫，好在有拐子接济，还能勉强维持。
石头的心累主要是两个儿子出去打工后完全变了，让他看不到希望。大宝是个老实人，在东莞一家家具厂打工，两千钱一个月，按说收入不错，可没多久，他媳妇跟别人跑掉了，从此他自暴自弃，学会赌博喝酒，经常寻花问柳，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逍遥。二宝很聪明，继承了他父亲俊朗的外表和高大的身材，他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工作，不久就升为车间小组长，每月收入三千多块，但他不久就迷上了一个湖南打工妹，两人公开同居，把结发妻子扔在一边。刚出去的前两年，大宝、二宝还会寄点钱回家，后来越来越少，再后来一分钱也看不到。如果不寄钱也就算了，自从前年他老伴去世后，大宝、二宝两年多没回过家，好像没有父亲和儿女一样。
石头不知道，大宝、二宝是不敢回家，更不愿回家。不敢回家是身上没有钱，他们赚的钱都用于个人享乐快活，再说也无脸回家，大宝媳妇没了，回家没脸见人，二宝将媳妇扔一边，带别的女人回家石头肯定要跟他急。不愿回家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让他们陶醉，他们一看到穷山恶水的红石岭就感到厌恶。
石头的心累更主要是孙子孙女管教难，如果他们没有成人，他这个爷爷难以向儿子交待。大宝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叫金花，儿子叫金牛。金花十三岁了，刚开始发育，在泗水中学读初一，据说经常跟男生外出不回校，班主任找到石头，希望他管一管。石头将金花骂了一通，刚开始好了几天，现在依然我行我素。二宝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金龙，小的叫金马。金龙金马两兄弟调皮捣蛋，打架闹事飞天，上个月两个人打碎了大胖孙子的两颗门牙，赔了人家一千多块钱，听说还到外面偷偷摸摸，现在又经常逃学，考试成绩门门不及格。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石头心急如焚，虽然他想管但却管不了。有一天他耐心地找金龙金马谈，他们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转身就忘了。石头气得将他们打了一顿，可他们俩躲在山上不回家，把石头吓坏了，找了一晚上才在山洞里把他们找回来，从此石头不再敢动他们半个指头。
对于山里人来说，春节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了。家家贴对联，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听着响亮的鞭炮声，看着绚丽的烟花，人们心中充满喜悦。拐子孑身一人，自从石头老伴去世后，他把石头和四个孩子叫到他家里一起过年。吃完团圆饭，石头和拐子给孩子们发了压岁钱，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到房间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去了。
拐子和石头坐在客厅聊天，只有三虎在一旁温顺地陪着他们。三虎也被过年的气氛所感染，它看起来很兴奋，一会儿拿头蹭蹭拐子的手，一会儿对石头摇摇尾巴，但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它懂事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拐子，这段时间我有气无力的，胸口隐隐作痛。”石头开口道。
“那你抓紧到医院去看看。”拐子关切地说。
“我六十多岁了，活一天算一天。”石头摇摇头说，“我想把四个孩子送到他们父母身边去。”
“大宝、二宝过年都不愿回来，他们不肯接怎么办？” 拐子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他们不接我就到法庭告他们。” 石头早有打算，“他们不要爹娘，总不能不要孩子吧？”
“那他们跟你翻脸怎么办？” 拐子还是有些担心。
“翻脸就翻脸，总比孙子孙女变成流氓强。”石头作了最坏的准备。
元宵刚过，石头就打电话给大宝、二宝，要他们将孩子带到身边去。大宝、二宝在电话里说，爸，还是你辛苦一下，我们现在还没稳定下来，总不能带他们到外面去要饭吧？石头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活不下去你们就回红石岭，如果开学前不把他们带走，我就到法院告你们。
大宝、二宝以为父亲跟他们开玩笑，哪有父亲告儿子的？但石头下了决心，他真的把大宝、二宝告上了法庭。
一时间，石头父子成了泗水乡的名人。法庭当众宣判：大宝、二宝依法承担父亲石头的赡养费，依法支付儿子、女儿的生活费。在法庭上，石头请求道：法官，我不要他们的赡养费，我只希望他们将孩子带在身边。
法庭同意了石头的请求，根据《婚姻法》第二十一条之规定，父母对子女有抚养教育的义务，责令大宝、二宝承担抚育小孩成长的法律责任。
“爸，你这是干啥？弄得我们都没脸做人。”在法庭门口，大宝哭丧着脸道。
“辜石头，你太过分了！从此你没我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爸爸！”二宝非常生气，他没想起父亲会和自己打官司。
让二宝没想到的是，厂里得知二宝不尽赡养父母的义务，将他车间小组长的职务免了。湖南打工妹得知他要带儿子过去，立马跟他分手了，她可不想当后妈。这件事，让石头和二宝父子俩反目成仇。
当晚，雪花漫天飞舞, 天气异常的寒冷，石头望着空洞洞的屋子感觉特别的孤独，他喜欢儿孙满堂的日子，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想到儿子与他反目成仇，他在老伴的遗像前老泪纵横，他哭了很久，哭得昏厥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石头冻醒了，他使尽全力爬到床上去睡，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他的孤独除拐子之外，无人能懂。
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可能是冻坏了，石头真的病了，他抚住胸口不停地在床上翻滚着。
拐子几天没见到石头，带着三虎走了上个小时的山路来到石头家，见石头瘦得不成人样，他在石头床前号啕大哭。
拐子叫人将石头送去乡医院，石头捡了些药打蛮回了家。
“医生说什么病？” 拐子问。
“医生说我肝部有小肿块，叫我去省城大医院复查”石头淡然道。
“那你赶快去复查啊？”拐子很着急。
“查什么，阎王要叫我去我也躲不过。”石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再说他不想花拐子的钱。
石头脾气很犟，拐子也无可奈何。
一连几个月，石头都没去拐子家里，因为他体力不支，爬不上去了。拐子只好叫三虎经常送些好吃的给石头。三虎成了联系拐子和石头的纽带。石头通过三虎叫拐子不要送东西给他，但拐子不听，只要有好吃的，就叫三虎送过来。
端午节那天，拐子来到石头家，见石头脸色灰暗，瘦得皮包骨，他说：“石头，你明天必须去省城大医院检查，钱的问题你不要担心，反正我现在存了八万块钱，打井就晚一步，治病要紧。”
“拐子，谢谢你的好意！” 石头有气无力道，“我的病没多少治头，不要花这个冤枉钱，帮乡亲们打井要紧，这是你的梦想。”
“你兄弟治不好，我打井有什么意思！” 拐子擦着眼睛道。
“兄弟，你千万不要动打井钱的主意，否则我将死不瞑目。” 石头坚决不允。
拐子执拗不过，他知道石头这个病拖不起，就打电话给大宝、二宝，叫他们回来看看父亲，顺便劝父亲去看病。大宝说，他请不到假，再说金花、金牛的饭也没人弄。二宝态度更生硬：他辜石头的死活和我没半点关系。
拐子放下电话很难过，现在的孩子怎么那么自私呢？心中只有他自己，从来都不会考虑别人，只有利益，没有亲情，怎么就不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呢？
石头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浑身上下黄得吓人，连眼珠子都黄了，吃什么吐什么。拐子知道石头没几天活了，就赶紧打电话给大宝、二宝，叫他们赶紧回家，谁知两人都换了电话号码，联系不上。拐子又打电话给大胖小女儿，请他无论如何要找到大宝、二宝，就说他们父亲病危。大胖小女儿找了几天，告诉拐子，大宝、二宝不知去向。
石头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他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拐子和三虎，两个儿子不见踪影。
拐子把石头安葬在他哑巴爹右边，他在左边为自己留了一块墓地。哑巴的后面葬着大虎和二虎，他把它们当亲人一样厚葬。
石头去世后，拐子觉得活得没多大意思。过去石头隔三岔五会过来看看他，两人谈谈村上的趣闻轶事，小日子过得很充实。如果不是想帮村上人打井，他真想和石头一块去天国做伴。
现在，拐子只有在石头坟前和他聊天了。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拐子在石头新筑的坟头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喝着酒，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丁点让他留恋的东西了。
“石头啊，你知道吗？大宝、二宝回来了，可他们不是先到你的坟前来祭奠，而是为分你的房子大打出手，二宝把大宝打了，他认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按男丁应该得三分之二。”
“还有大胖也走了，他的儿子将家里三层楼的房子卖掉了，大胖的小女儿认为房子是她盖的，兄妹俩闹得很厉害。”
“红石岭辜村年轻人全出去了，村上尽是些老人、妇女、小孩，连安葬你的八仙都差点请不到。”
……
拐子越想越生气，石头的遭遇让他看清了现在村上一些年轻人的面目，他们在经济发展中丧失了道德和良知，在亲情和利益中他们选择了利益，如此下去，他辛辛苦苦打井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当初不是哑巴爹富有同情心，如果不是红石岭辜村人养育他，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
想到这，拐子发疯似的从里屋搬出一个箱子，将箱子里的八万元现金扔向漆黑的天空。看着飞舞的钞票，拐子发出一阵狂笑。许久，他又将飘落在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拣起来，叠好，重新放回箱子里。
第二天一早，三虎发疯似的奔向红石岭辜村，在村口一阵狂吠，那声音悲鸣哀号，让人无不动容。
人们一听，知道拐子出事了，于是拼命地往红石山上赶。
拐子死了，他走的时候脸上很安详。床头上有他的遗嘱：箱子里有八万元现金，留给村里打井用。
拐子死后，大家才念及拐子的好。虽然拐子不是红石岭辜村人，但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他时刻牢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古训，他为红石岭辜村做了很多好事。
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红石岭山上，天上的白云在夕阳的辉映下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拐子的坟头，三虎蹲在坟前不吃不喝，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洒在红石岭辜村村口，格外的引人注目。
第三天，人们发现三虎在拐子坟前气绝身亡。
三虎的死震撼了整个红石岭村，大家都说石头养两个儿子不如拐子养一条狗。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在外打工的红石岭辜村儿女们的耳中，大宝、二宝也听到了村上人对他们的评价，他们经常梦见三虎龇牙咧嘴朝他们狂吠。
有一天，二宝找到大宝，说他要回红石岭。大宝不明就里，他嗡声道，我们俩名声都臭了，咋还有脸回去？二宝说，我就是要向村上人证明，我不是个孬种。
不久，大宝、二宝回了红石岭。他们在父亲坟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在拐子叔坟前顶礼膜拜，长跪不起。他们回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着在红石岭打一口水井，实现父亲和拐子叔生前的遗愿。二宝拿出三万块钱，大宝也出了一万块钱，加上拐子留下的八万块钱，他们请打井队的师傅在村前打了一口水井，结束了红石岭村人几百年喝矿物质超标水的历史。水井落成的那天，人们欢呼雀跃，红石岭像过年一样热闹。二宝在村里办了个红石岭电子厂，工厂可容纳上百号人就业，为他以前工作过的电子厂做配件。村上人在家门口每月就能赚到一千多万块钱的工资，大家都说二宝是个能人。大宝也没闲着，他承包了拐子留下的柑桔地，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二宝打电话给每个外出打工的乡亲，邀他们一块回红石岭创业。很快，大胖的儿子回来了，村上年轻人陆续返乡了。在村里能到赚钱，大家谁也不愿在外漂泊。
红石岭又热闹起来了。夕阳下，那缕缕升起的炊烟里，满是浓郁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