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烟枪,我上中专的第二年他突然戒烟了,据说是得了“肺炎”不能抽烟。
父亲的烟瘾很重,一天至少要抽一两包,手指和牙齿都被烟头熏黄了。父亲在旧社会读了两年私塾,他记忆力惊人,所看过的书都能滔滔不绝形象地说出来,村上人都喜欢听我父亲说书。父亲说书时香烟几乎不断火,讲两个小时就要抽两个小时香烟。他说书时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嘻笑怒骂,表情夸张,幽默滑稽,烟头随着他的表情在黑夜中翻飞起舞,好像是一场火光的表演秀。我父亲离了香烟几乎不会说书,大家都说他能戒烟是个奇迹。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考上了小中专,考上小中专开始就吃上商品粮,就成了国家人了,而且能够比其他人早几年拿到工资,那种喜悦之情难以言表。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当时我们公社仅考上两个人,一个是大专生,另一个就是我,村上人敲锣打鼓送我上学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接到中考成绩单后,班主任黄老师找到我父亲,说我读中专可惜了,如果上高中包我上重点大学。我父亲说我养不起,要读归你养?黄老师说既然这样那只当我没说,他不可能为了学生的前程惹火烧身,再说成绩好家里穷的学生多的是,他也养不起。
我那个班是重点班,两年后我班上考取大中专的比例达80%,不少同学考取了名牌大学,一些过去成绩比我差很多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那时我很难过,甚至在心里埋怨父亲,如果听了黄老师的话,或许我也能上名牌大学。
离上学的日子日益临近,我喜悦的心情逐渐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我从没离开过家乡,最远只到过县城,而我读中专的地方位于我省一个偏远县,要先坐汽车辗转到省城,再坐火车到一个地级市,然后经这个地级市坐汽车到学校所在县城,学校离县城还有十几里路,虽说只有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但却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开始我母亲问我一个人是否敢去,我胸脯拍得梆梆响,说没问题,保证丢不了,后来见我蔫蔫的样,知道我害怕了,就悄悄告诉了我的父亲。第二天我父亲说要送我去学校,我口里说没必要,但心里却非常高兴。
其实我父亲送我去学校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我家有七兄妹,父亲是公社的一个普通干部,月工资只有三十六块钱,因此我和我三哥五岁时就帮生产队放牛,寒暑假我们兄弟姐妹都要参加劳动,尽量多赚工分以弥补生产队分发口粮的亏空,虽说如此,我家多的时候仍欠生产队一千多块钱。那时一千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压得全家抬不起头来,直到我二哥高中毕业后既当民办老师又当生产队会计,这才逐步减轻了家里的债务。我家生活贫困不仅因为兄弟姐妹多,还因为我母亲患有心脏病,常年需要吃药。我读中专的那年,大哥在城里当工人,大姐出嫁了,一家七口人,五个人读书一个人生病,全靠父亲三十六块钱工资支撑着,可想而知生活是多么的艰难。从家里到学校要五块钱路费,来回要用去十块钱,路上还要吃要住,一趟就要花费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如果我能一个人去学校,就可省下这笔开支,父亲为了能让我顺利上学毅然做出送我去学校的决定,至今让我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父亲送我去学校,我真的有可能走丢。那时我身高只有1﹒5米,体重40公斤,一头挑着被子一头挑着箱子,人还没担子高。下火车到汽车站有将近六公里的路程,此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公交车也已停运了,夜色像一幅深黑色的幕布将城市的天空罩住。由于第二天我们要赶一早的班车,父亲带着我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往汽车站赶,到汽车站已是三更天了。我们在候车室打了个盹便爬上了去学校所在地县城的班车,在车上父亲开心的笑了,如果昨晚不赶过来,我们还得在这里再住一晚。
我们学校的环境很漂亮,依山傍水,背靠栽满茶叶的高山,面朝静静流淌的星江,中间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凝碧,她摇动婀娜的身姿,如同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从学校伸展到遥远的绿色田野。到了学校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对新生活的渴望让我激情四溢。
父亲在学校住了一天便启程返回家乡。父亲在小溪边塞了二十块钱到我手里,叮嘱我要好好学习,然后背着行囊踏上了返程的路。望着父亲孤独的背影,突然我泪如泉涌,因为从此我将脱离父母的羽翼独立的生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我心里燃起了一种恐惧感。我多想叫父亲再陪我一晚,但我不敢叫,父亲望子成龙,我怕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于是我发疯似地跑上学校后面的茶山,看着载着父亲远去的汽车撕心裂肺地哭喊:“爹!爹!” 我紧紧攥着父亲给我的二十块钱,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我知道我上中专买箱子、添衣物加上送我来学校,父亲到公社财务上预借了两个月工资,家里又将过一段苦日子了。在茶山上,我发誓要认真学习,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尽量省吃俭用。我们学校每月发给每个学生12元助学金,由学生们自己买饭菜票,我很少动用家里的钱,吃饭基本靠助学金解决。那时我正长身体,一餐吃了半斤米饭还吃不饱,时不时要加餐,定量33斤粮票远远不够,因此我尽量买最便宜的白菜吃,省下钱吃饱饭。我们学校食堂最有名的菜是红烧肉,红烧肉三毛五一份,色泽红润,口味浓郁,肥而不腻,百吃不腻,在食堂外面就能闻到那浓浓的香味。尽管我喜欢吃红烧肉,但我不敢多吃,一个月只能吃一两次,多吃就要超出我的生活预算,因为有了红烧肉还要多吃饭,似乎没有七八两米饭就对不起这份红烧肉似的。
我班上同学大多数是从农村出来的,许多学生经受不住红烧肉的诱惑,经常是拆东墙补西墙,这个月把下个月的助学金也花光了,没钱就到处借,等家里寄钱过来再填上这个窟窿。尽管我身上不宽裕,但我从来不找别人借钱,倒是有五六个同学找我借过钱,弄得同学们都以为我家里很有钱。
中专期间我曾两次写信向家里要钱。一次是我想买一个口琴,写信给父亲要五块钱。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国庆文艺晚会各班要出节目,我班节目不多,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唱了一首《青春啊青春》,从此我爱上了音乐,我学会了吹笛子,弹木琴和脚踏风琴,我最拿手的是吹口琴。夕阳西下,和同学们在小溪边吹口琴唱歌的生活无比的惬意,学校的口琴不允许借出来,于是我萌生了买一个口琴的想法。当然,我不敢跟父亲讲我是买口琴,我在信中说要买一套专业书籍,父亲第一时间给我寄来十块钱。另一次是需要买一套运动服,写信给父亲要十块钱。读中专时我的身体猛长,第二年身高就超过1.7米,成为班上篮球队的绝对主力。由于学校要举行篮球比赛,学校要求统一服装,逼得我要买一套运动服。这次我实话实说,因为这是学校要求的,父亲不会怪罪于我,不久父亲给我汇来15块钱。
父亲的观念是穷家富路,再苦不能苦小孩。他说家里紧点没关系,大人紧点没关系,不能在路上打尴尬,更不能让孩子受委曲。
父亲在孩子们面前永远是一副严厉的形象,其实他的爱很细腻,他对子女的感情是深沉而宽广的。父亲以他独有的沉静诠释着父爱的责任,像巍巍山峦挺拔昂扬直冲云霄,让我们感觉前面是一往无际的原野,可以策马扬鞭驰骋疆场。
我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三年后手捧优秀毕业生的证书从学校毕业,成为一名优秀的技术员。
我考上中专的第二年,三哥也考上了师范。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两件事,一是父亲退休了,二是父亲戒烟了。这两件事颠覆了大家对父亲的认知,因为父亲退休时不到55岁,他退休目的是让已婚的大姐顶他的替。按说那时弟弟妹妹在读中学,父亲完全可以等两年让弟弟或妹妹顶替,但他说姐姐没读书,他要给姐姐一个交代。父亲的决定断了弟弟妹妹的后路,逼得弟弟发愤图强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成为一名杰出的电气工程师;妹妹也考上了卫校,成为一名白衣天使。父亲不喝酒,抽烟是他唯一的爱好,然而父亲毅然决然把烟戒了,这让大家对父亲刮目相看。
退了休的父亲在家里开了一个杂货铺,每天用自行车拉点香烟、酱油、盐等生活用品到家里来卖,赚点小钱以维持家里的正常运转。父亲在旧社会是一个教书先生,在当地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八十年代初开杂货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但为了生活他顾不上“先生”的名头。
我和三哥毕业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些,但父亲不让我们交钱给家里,交代我们自己存钱娶媳妇。他继续开杂货辅,以供养弟弟和妹妹上学。
参加工作后的我仍像一个学生一样融入不了社会,天天关在房间里看书。看着一同参加工作的同事们叼着根香烟在单位上左右逢源的样子我很羡慕,于是也像他们一样买了包香烟揣在口袋里,逢人便敬上一支,很快我便与同事们打得火热。渐渐的我有了烟瘾,一天至少要抽一包香烟。
那时刚分田到户,第二年春插我回家帮父母插秧。白天干活不记得抽烟,晚上不干活烟瘾就上来了,于是我在家门口的苦楝树下吞云吐雾。
母亲见我抽烟大吃一惊,她埋怨道:“你怎么抽起烟来了?”
我理直气壮道:“抽烟男子汉,便于交朋结友。”
母亲把我推到一边悄声交代道:“你赶紧把烟灭了,千万不要在你爹面前抽烟。”
我估计是母亲怕我抽烟吊起父亲的烟瘾,于是不以为然道:“不是说爹得了肺炎不能抽烟吗,难道爹还想抽烟?”
母亲哽咽道:“你爹不是不能抽烟,而是抽不起烟,只好主动戒了。”
原来我和三哥上学后,家里开支大了,父亲的工资远远不够我和三哥上学的开支、母亲的医药费和家里正常的生活费用。那时大哥和二哥虽然参加工作了,但大哥要养一家人,二哥也要成亲,父亲不想增加儿子的麻烦,他决定独自一个人扛下来,于是咬牙将烟戒了。后来弟弟考上大学后,他宁愿将家里的房子卖了供弟弟上学,也不伸手向儿子要一分钱。其实父亲抽的烟很低档,他只抽一两毛钱一包的香烟,只有逢年过节才买几包“大前门”或“壮丽”的香烟充充精神。
母亲说,父亲戒烟时很痛苦,烟瘾上来时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用头使劲往墙上撞,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实在坚持不了就抓一把盐塞进口中,经常咸得龇牙咧嘴。戒烟头一两个月,父亲瘦了五六斤,半年后身体才恢复过来。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不好说自己抽不起烟,只好给自己找了一个戒烟的体面由头。
听了母亲的话,我失声痛哭,我狠狠将自己身上的香烟和火柴扔进门口的池搪中,然后发疯似的跑到村前的盘龙港,一头扎进清澈的河水中,我拼命地划啊划,直到精疲力竭才仰躺在水面上,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发呆——我为自己曾埋怨父亲而羞愧,父亲能供我上中专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为自己胆小怕事而懊恼,如果我坚持一个人去学校,父亲或许不会戒烟;我更为自己欺骗父亲买口琴而悔恨,我不该欺骗父亲,更不应该为追求所谓惬意的生活而增加家里的负担;我也为自己热衷于课外活动打篮球而惭愧,或许正是那买运动服的十五块钱才迫使父亲因此而戒烟。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父亲为了供我上学而戒烟,今天我抽烟就是对父亲最大的不敬,这等于在父亲的伤口上撒盐!
泪水再次涌满我的眼眶。
上岸后,我毅然决定戒烟,我发誓今生永不吸烟……